结束对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发言后,亨利重新钻进车里,再次成功地避开那些碎玻璃,抓起那包装在肉食包装袋里的东西(上面有戈斯林老头用颤抖的手写的“2.79美元”),塞进自己的口袋。从车里退出来后,他掏出那包东西,扯断系在上面的细绳。里面有九个大热狗。都是红色的。
一时间,他的脑海试图重现那个没有腿的爬行动物在琼西床上蠕动并用那空洞的黑眼睛盯着他的情景,但他很快就轻易地将它撇开,仿佛他的生存本能从来都不曾动摇过一般。
热狗是全熟的,可他还是加热了一遍,让丁烷打火机的火苗在热狗下面来回晃动,直到至少微温,然后裹着面包大口吃了下去。他一边忙乎,一边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有多么滑稽,不禁哑然失笑。当然了,人们不是说过,精神病医生到头来就算不比他们的病人更疯狂,也会跟他们一样疯狂吗?
重要的是,他终于吃饱了。更为重要的是,所有那些乱七八糟、互不相干的念头都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包括那首歌。他但愿那些东西再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求你了,上帝。
他又喝了些牛奶,打了一个嗝,然后把头靠在车身上,闭上眼睛。不过千万不能睡着;这些树林真可爱,既黑又深,他还要赶12.7英里路才能安睡。
他想起彼得提到过戈斯林商店的那些传闻——失踪的猎人和天上的亮光——而他这位伟大的美国精神病医生却不以为然地予以了反驳,口若悬河地胡诌什么华盛顿州的魔鬼崇拜歇斯底里症,还有特拉华州的施虐歇斯底里症。他一边用他的大嘴巴和前半脑扮演自作聪明的精神病医生,一边却像个在浴缸里玩弄自己脚趾的孩子一样,用后半脑继续玩弄自杀的念头。他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就无意识与未知之间的领域大发宏论,简直可以在电视上来一场六十分钟的脱口秀。不过,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自己现在成了失踪的猎人之一。另外,他还看到了一些你不管用多大的浏览器都无法在互联网上找到的东西。
他坐在这儿,肚子已经填饱,脑袋靠在后面,静静地闭目养神。琼西的猎枪靠在旅行车的一个轮胎旁。雪花落在他的脸颊和前额上,就像小猫爪子轻柔的抚摸。“就是这个,所有的小丑等待的就是这个,”他说,“第三类亲密接触。见鬼,说不准是第四类或第五类呢。对不起,彼得,我取笑你了。你是对的,而我错了。见鬼,情况比传闻的还要糟糕。戈斯林老头是对的,而我错了。哈佛的教育也不过如此。”
一旦大声说出这一切之后,事情开始有了头绪。有什么东西着陆或者坠毁了。美国政府用武力做出回应。他们有没有告诉外界这儿发生了什么?可能没有,那不是他们的风格,不过亨利觉得,在他们不得不告诉外界之前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你不可能把整个杰弗逊林区都藏到57号飞机库吧。
他还能知道别的什么吗?也许吧,也许比那些驾驶直升机和持枪射击的人了解得略多些。他们显然相信自己是在与一种接触性传染病打交道,可亨利觉得那玩意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一旦染上,会迅速繁殖……但接下来就死了。即使是那女人体内的寄生物也不例外。如果说那些东西的出现是为了训练星际运动员的双腿的话,那么,它们来得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这一切有力地表明,可能是有东西着陆时失事了……但是,天空中那些亮光又如何解释?还有那些移植物呢?多年来,那些声称遭外星人绑架的人都还说,他们被扒光了衣服……接受了检查……被强行施以移植手术……所有这些说法简直都是弗洛伊德式的幻想,几乎让人笑掉大牙……
亨利意识到自己正迷迷糊糊,便全身一震,猛地醒了过来,那包打开的热狗从膝头上滚了下去,掉在雪地上。不,不只是迷迷糊糊,而是打了一个盹。天色又黯淡了不少,世界变成了单调的蓝灰色。他的裤子上沾满新下的雪花。如果睡得再沉一点儿,他可能就会打鼾了。
他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可全身的肌肉似乎在尖叫着抗议,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望着掉在雪地上的热狗,心里有几分厌恶,可还是弯腰捡了起来,将它们重新包好,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也许过一会儿,它们在他眼里会再度变得诱人。他真诚地希望不会,可谁能说得准呢。
“琼西在医院里,”他突然说道,自己也不明这是什么意思。“琼西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不得不待在那儿。在重症监护病房。”
真是疯了。一派胡言乱语。他把滑雪板重新绑在靴子上,祈祷在弯腰时后背不要僵硬得无法动弹,然后再一次沿着车辙向前滑去,周围的雪又开始下大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他意识到自己拿了热狗却忘了琼西的枪(更别提自己的枪)时,已经走得太远,不可能再回头了。
12
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北极猫”的车辙。白天将尽,只剩下了蒙蒙亮,但仍然不难看到车辙——或其遗留的痕迹——突然右转,进入了树林。
进入了该死的树林。为什么琼西(还有彼得,如果彼得与他在一起的话)要跑进树林呢?“深辙路”一路清晰、笔直地向前伸展,在黑黝黝的树木之间形成一条白色通道,他们却跑进树林,这说明了什么?
“‘深辙路’通向西北方向,”他口里说着,一边站在那儿,让滑雪板两尖相抵,那包随手包裹的热狗从口袋里露了出来,“通往戈斯林商店的那条路——那条柏油路——离这儿不会超过三英里。琼西知道这个。彼得也知道。可是……雪地摩托车却……”他举起双臂,像时钟的指针一样比划着。“雪地摩托车几乎是往正北方向走了。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知道。戈斯林商店方向的天空更为亮堂,似乎架起了一排排明灯。他听得见直升机的“嗡嗡”声,虽然时强时弱,但始终朝着那同一个方向。等他离得更近时,大概还会听到其他重机械的声音:后勤车辆,也许还有发电机。东边仍然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是,大行动显然在他要去的方向。
“他们在戈斯林商店建立了基地,”亨利说,“而琼西不想与它有任何瓜葛。”
亨利觉得这很有道理,只不过……琼西已经不在了,对吧?只有那团暗红色的云。
“不对,”他说,“琼西还在那儿。他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那团云就是格雷先生。”接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起码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帮——什么?帮——鞋鞋?”
亨利抬起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至少现在看来,它远远没有早先那场雪那么急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下大),仿佛相信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位上帝,正像科学家一样,带着虽然不愿介入却至为真诚的兴趣,像观察一只草履虫一般在观察着他。“我他妈的是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没有回答,但是一段奇特的回忆却悄然而至。去年三月,他、彼得、比弗和琼西的妻子四人之间保守着一个秘密。卡拉觉得琼西不必知道自己的心脏曾经两次停止跳动,一次是在急救医生把他抬到救护车里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他刚刚到达马萨总医院不久。琼西知道自己靠近了鬼门关,却不知道(至少亨利这么认为)到底有多近。就算他有过库伯勒—罗斯式的走进光明的经历,他显然将它们要么埋藏在心底,要么就因为那大量的麻醉剂和止痛药而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以骇人的速度从南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个中队的喷气式战斗机正从头顶的云层穿过。亨利急忙俯下身子,双手掩住耳朵。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当飞机的轰鸣与来时一样迅速消失,而他直起身子时,他的心脏却急速地狂跳。哎呀!天哪!他突然想到,在“沙漠风暴行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伊拉克周围的空军基地里的声音肯定也是这样震耳欲聋吧。
那种震天巨响。这是不是说明美国已经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开战了?他此刻是置身于H.G.威尔斯的小说里吗?亨利感到胸骨下面一阵猛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跳动。果真如此的话,这位敌人也许有成百上千颗生锈的苏联飞毛腿导弹投向山姆大叔吧。
随它去吧。你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你下一步会怎么样,这才是问题。你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飞机的轰鸣渐渐远去,只留下低沉的“嗡嗡”声。不过,他觉得它们还会回来。也许还会把朋友也带来。
“雪林中有两条岔路,是这么说的吗?反正差不多吧。”
但是,继续跟踪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显然已经不可取。半小时之后,他就会在黑暗中找不到路,而且这新下的雪终究会将路淹没。到头来,他会四处乱撞,迷失方向……琼西此刻十有八九就是这样。
亨利叹了口气,离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沿着“深辙路”往前走去。
13
临近“深辙路”与被称为“天鹅池路”的双车道柏油路的交汇处时,亨利累得几乎无法站立,更不用说滑雪了。他大腿上的肌肉就像湿漉漉的陈茶袋。尽管西北方向的灯光现在亮了许多,发动机、直升机的声音也已经清晰可闻,可他并没有稍觉安慰。在他的前方,是最后一溜又长又陡的山坡。山的另一边就是“深辙路”的尽头和“天鹅池路”的起点。在那儿他很有可能会碰到车辆,因为军队可能已经进驻。
“加油,”他说,“加油,加油,加油。”可是,他仍然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他不想爬那座山。“山下总比山上好。”他说。这话似乎有点意思,但也可能又是一句狗屁胡说。话说回来,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弯下腰,又捧起一把雪——黑暗中,捧在手里的雪就像一个小枕套。他吃了一小口,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走了。相对于他和彼得看到的天空中的亮光而言(他们又来了!贝姬尖叫道,简直就像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那部老电影中的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姑娘),戈斯林商店那边的灯光更容易理解,可亨利似乎更讨厌它们。所有那些电动机、发电机听起来似乎都……迫不及待。
“这就对了,兔子。”他说。然后,由于的确是别无选择,他开始朝这最后一座横亘在他自己与一条名副其实的路之间的小山爬去。
14
他在山顶停了下来,拄在滑雪杆上大口喘着粗气。这里的风刮得更猛,仿佛直接灌进了衣服里。他左腿上被转向柱戳破的地方一阵痉挛,他再一次想到,不知道他的临时绑带下面是否长出了一小簇金红色茸毛。天太黑了,无法查看,再说,当唯一可能的好消息就是没消息时,也许不看反而更好。
“时光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这句话已经没什么好笑了。他朝“深辙路”尽头的丁字路口进发。
山的这一面更为陡峭,过了不一会儿,他就变走为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是恐惧、兴奋,还是两者兼有的异常心理。他显然滑得过快了,现在能见度几乎为零,另一方面,他的滑雪技能生疏了,而滑雪板上固定皮靴的夹子又生了锈。两边的树木一闪而过,他突然想到,这样也许能让他的问题一了百了。终究不是“海明威方案”。这种方法可以称为“波诺方案”。
头上的帽子被吹掉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一只滑雪杆随即往前飞去,在黑暗中半隐半现。转瞬间,他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翻一个跟头。这也许是好事,只要不摔断那该死的腿就行。摔跤至少可以止住他下滑的势头。他会让自己站起来,然后——
突然间灯光大亮,是架在卡车上的大聚光灯。眼睛被照花之前,亨利瞥见“深辙路”尽头的路中央停着一辆车,好像是一辆平板载货车。那些灯光都有动作感应功能,灯光前站着一排人。
“停下!”一个被放大了的可怕声音命令道。很可能是上帝的声音。“停下,否则我们开枪了!”
亨利笨手笨脚地、重重地摔倒在地。滑雪板从脚底飞了出去。一只脚踝扭伤了,疼得他叫出声来。滑雪杆也丢了一只,另外一只已经从中间断成两半。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叉着双腿继续滑了一会儿后,他才终于停住,四肢耷拉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纳粹的十字标记。
他的视线渐渐清楚了,同时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他使劲地挣扎着,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哪儿摔伤了。
六个男人站在他的下方,离他有十英尺左右,他们的影子贴在晶莹的新雪上,显得出奇的长且不真实。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风雪大衣,口鼻上戴着清一色的透明塑料面罩——这些面罩比亨利在工具间里找到的油漆面罩似乎更管用,不过亨利觉得,他们戴面罩是基于同一种目的。
那些人都还带着自动武器,并且全都对着他。现在看来,亨利觉得把琼西的伽兰德猎枪和他自己的温切斯特猎枪留在旅行车里,反而是一大幸事。如果他带着枪的话,恐怕身上现在已经有了一二十个窟窿了。
“我觉得我没有,”他沙哑着嗓子说,“不管你们担心的是什么,我觉得我没有——”
“站起来!”上帝的声音又响了,从卡车里传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人至少是挡住了部分刺目的亮光,所以亨利不难看到,在山脚下两条路的交汇处站着更多的人。他们同样都带着武器,那个拿着喇叭的人除外。
“我不知道我能——”
“马上站起来!”上帝命令道,而他面前有个人也立即夸张地晃了晃枪管。
亨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双腿哆嗦着,扭伤的脚踝疼痛难忍,不过,好在身上还没有哪一处散架。蛋头博士之旅就这样结束了,他这样想着,不禁笑了起来。站在他前方的人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尽管他们再一次将枪口指向他,亨利看到那人类感情的微小流露,还是感到了几分欣慰。
在从平板载货车上照下来的炫目灯光下,亨利看见雪地上有一样东西——他自己摔倒的时候,这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他知道他们不管怎样都可能朝他开枪,因此缓缓地弯下身去。
“别动那个!”上帝通过货车驾驶室顶上的喇叭喊道,而下面的人也都举起武器,每一个枪口似乎都在说,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吃一口屎,快去死吧。”亨利说——这是比弗的精彩语言之一——然后捡起那包东西。他面带笑容,朝那些手持武器头戴面罩的人伸出手去。“我是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他说,“有谁想要热狗吗?”
第十二章 琼西在医院里
1
这是一场梦。
感觉不像是梦,但只可能是梦。首先,三月十五日那天他已经经历过一次,重新经历一次未免太不公平。其次,从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这八个月之间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辅导孩子们做作业,卡拉在电话里与她的朋友们(很多都是“匿名瘾君子协会”的成员)聊天,在哈佛讲学……当然,还有接受理疗的那几个月。无休无止的弯曲活动,关节再度伸展时的痛苦叫喊,哦,那真是难受。他跟他的理疗师珍妮·莫林说他做不到。她说他能做到。他的脸上挂着泪水,脸上堆满笑容(不可信赖的中学女教师般的可恶笑容),而到头来她说对了。他做到了,他是无所不能的小火车头,可小火车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他记得一切的一切:第一次下床,第一次擦屁股,五月初的一个晚上上床时还在想我挺过来了,五月底的一个晚上自车祸后第一次与卡拉做爱,然后跟她讲了一个古老的笑话:知道豪猪是怎么干的吗?小心翼翼。他还记得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看焰火,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疼得钻心;他记得七月四日那天吃西瓜,一边把瓜籽吐在草地上,一边看卡拉和她的姐妹们打羽毛球,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仍然很疼,只是不那么剧烈了;他记得九月里亨利打来电话——“只是问候一下。”亨利说,但他谈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去“墙洞”履行他们每年一度的打猎之行。“我当然要去。”琼西说,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会很不喜欢手握猎枪的感觉。他们谈到了各自的工作(琼西整天拄着单拐生龙活虎地跳来跳去,已经完成了夏季学期最后三周的教学工作),谈到了家庭,谈到了他们读的书和看的电影;亨利再一次提到,彼得的酒喝得太多了,这话他早在一月份时就已经说过。琼西因为刚刚与妻子就滥用精神药物问题经历了一场战争,所以不愿意谈论这种话题,但是,当亨利提到,比弗建议他们打猎之旅结束后在德里停留一下,去看看杜迪茨·卡弗尔时,他欣然同意了。他们已经太久没见过杜迪茨,而见到杜迪茨是让人最最开心的事情。再说……
“亨利,”他当时问道,“我们曾经计划去看杜迪茨的,对吧?原本准备在圣帕特里克节去的。我不记得了,但我的台历上这么写着。”
“没错,”亨利回答说,“我们的确这么计划过。”
“那位爱尔兰人的运气也不过如此,对吧?”
由于这些记忆的存在,琼西坚信三月十五日已经成为过去。有很多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他的台历就首当其冲。可是,三月十五日又回来了,那些恼人的十五日……哦,真该死,现在的十五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这岂止是不公平!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对于那天约十点以后的事情都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之前他去过办公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出一堆书,准备拿到历史系办公室,那里有一张摆着凭学生证免费借阅告示牌的桌子。他当时心情不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他瞥见台历上记着三月十七日去看望杜迪茨的未赴之约,从那同一份台历上看,他三月十五日还约见了一位叫大卫·迪弗尼亚克的学生。琼西想不起约见的原因,不过后来发现他的研究生助理的一张字条,提到迪弗尼亚克补交的论文——关于诺曼底征服的短期影响——由此看来,这就是约见的原因了。可是,一份补交的论文何至于让格里·琼斯副教授心情不好呢?
不管心情如何,他当时还哼着什么曲子,一边哼,一边叽里咕噜地吐出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词儿: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另外还有些零星的片断——预祝系里的秘书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从大楼外面的报箱里取了一份《波斯顿凤凰报》,在桥上靠近坎布里奇那端,朝一位小平头萨克斯管乐手的盒子里扔了二十五美分,一边还为那小伙子感到难过,因为他只穿着一件薄毛衣,而查尔斯河上吹来的风却有几分刺骨——但是从整理出那堆要拿走的书后,他所记得的主要还是黑暗。他在医院恢复了意识,听见附近的房间里有人在有气无力地叫着: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我要马西。不过也可能是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摇身变为病人的死神。死神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这很有可能,因为这是一座满是痛苦的大医院,每一处缝隙都流溢出痛楚——而现在,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又在努力寻找他。想让他上当受骗。想让他自动露面。
但是这一次,中间那一段仁慈的黑暗全都消失了。这一次,他不仅祝愿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还给她讲了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牙买加直肠病专家?宠物小精灵。他未来的自己——十一月份的自己——控制着他三月份的头脑,像偷渡者一样出门了。当他动身前往坎布里奇赴命运之约时,他未来的自己听见三月的自己在心里说没想到天气会这么美。他想告诉三月的自己,以为在草地上走一走或者晒晒太阳就能抹去这几个月的痛苦,显然是个糟糕的想法,是个糟糕透顶的想法,可是他与三月的自己联系不上。也许年轻时读的那些关于时光旅行的科幻小说都不无道理: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过去。
他穿过小桥,虽然风儿带有几分寒意,他仍然很喜欢阳光抚在脸上的感觉及其在查尔斯河面投下的万道光影。他唱了一段《太阳出来了》,然后又重新唱起“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他的提包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里面还装着三明治。是鸡蛋沙拉三明治。真是美味,亨利曾经说。SSDD,亨利还说。
接着,那位吹萨克斯管的乐手出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是在马萨路的桥上,而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麻省理工学院校园旁边一间新潮的印第安小餐馆外面。乐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头顶光光的,头皮上的刮痕表明他缺乏当理发师的天赋。他演奏《这些愚蠢的东西》的样子还表明,他也缺乏吹萨克斯管的天赋,琼西很想劝他去当个木匠或演员或恐怖分子,就是不要当乐手。不过,琼西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鼓励那家伙,不是如他记忆中的那样朝那人的盒子(里面衬着磨旧了的紫色天鹅绒)里扔进二十五美分,而是扔了一大把零钱——钱的确是些愚蠢的东西。他将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漫长的寒冬之后的第一个艳阳天,还归咎于迪弗尼亚克的事情处理得过于顺利。
那位乐手对琼西转了转眼睛以示感谢,一边继续吹奏。琼西又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萨克斯管吹奏者?乐天派。
他继续走着,提包在前后摆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琼西——那个仿佛在从事时光旅行、鲑鱼一样从十一月里游过来的琼西——在跟他说话。喂琼西,快停下。只要几秒钟就行。系系鞋带什么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带的平底鞋。过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带了,因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儿发生的,那儿是拉起红色警戒线的地方,是马萨路和前景街的交汇处。有个老家伙要来了,是一位痴头呆脑的历史教授,开着一辆深蓝色林肯城市车,他会像推土机一样推倒你的。
可是这不管用。无论他怎样大喊,都无济于事。电话线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过去;不可能杀死你自己的祖父;当李·哈维·奥斯瓦德跪在德克萨斯学校图书馆仓库的六楼窗户边,身旁的纸盘子里放着没有了热气的炸鸡,邮购的枪支正在瞄准时,你不可能将他开枪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里拎着提包,腋下夹着那份《波斯顿凤凰报》——你永远也不会去看了——穿过马萨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电话线在杰弗逊林区的某个地方出了故障,那儿全乱套了,您的电话无法接通。
可是紧接着,哦天哪,这是以前没有的——信息竟然传过来了!当他走到拐角,站在路边,正准备踏上人行横道时,竟然传过来了!
“什么?”他问,而停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也是在那段过去(如今可能被幸运地抹去了)中第一个俯身打量他的人——则不解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呀!”似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琼西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因为的确有第三者,他身体里有个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声音,正对着他大声喊叫,要他待在路边,不要到马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