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痛极而泣。“再见了,比弗,”他说,“我爱你,伙计——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接着,他走到寒冷的屋外。
6
他绕到“墙洞”的另一边,这里有一堆木柴。旁边还有一块防水布,很有年头了,黑色已经变成了灰色。防水布被冻在地上,亨利用双手使劲拉扯,才把它拉了起来。防水布下横七竖八地堆着些东西,有雪鞋、冰鞋和滑雪板,还有个古董般的冰钻。
看着这一堆不起眼的、多年未用的冬季装备,亨利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疲惫……不过,疲惫这个词实在是太温和了。他来到这儿已经步行了十英里,其中多半还是一溜小跑。他还经历了一场车祸,然后又发现一位童年好友的尸体。他相信另外两位童年好友也同样离开了他。
如果不是本来就想自杀,现在我肯定彻底疯了,他这么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笑一笑感觉真好,不过丝毫没有减轻他的疲惫。他还是得离开这儿。得找到几位权威人士,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从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判断,他们一准是知道了什么,可他们采取的措施让亨利感到不安——不过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那些鼬鼠般的东西。还有那些蛋。他,亨利·德夫林,将告诉他们这一切——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呢?说到底,他是蛋头博士啊。
雪鞋的牛皮带被无数只老鼠咬过,所以鞋子本身差不多成了空架子。仔细翻找之后,他发现了一对粗笨的越野滑雪板,看样子可能是1954年前后的经典款式。夹子已经锈迹斑斑,但是他用两个大拇指用力推时,它们还能活动,勉强夹住了靴子。
这时,木屋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噼啪”声。亨利把一只手贴在木头上,感觉着它的热度。屋檐下靠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滑雪杆,它们的手柄上布满脏兮兮的蜘蛛网。亨利不愿意去碰那些玩意儿——他刚才看到了那些蛋以及那鼬鼠般的东西产下的不断蠕动的小仔,那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不过好在他戴着手套。他拂开蜘蛛网,动作敏捷地挑选着滑雪杆。透过身旁的窗户,室内飞扬的火花已经清晰可见。
他找到两根对他颀长的身材来说显得稍短的滑雪杆,然后不太熟练地朝屋子的拐角滑去。他脚下踩着旧式滑雪板,肩上扛着琼西的猎枪,觉得自己就像阿利斯泰尔·麦克莱恩电影中的纳粹雪上骑兵。他刚刚转过拐角,刚才所站之处旁边的窗户就“砰”的一声被震开了,那响声大得惊人,就好像有人从二楼窗户扔下了一个大玻璃碗。亨利缩起肩膀,感觉到有些碎玻璃飞到了他的外套上。还有些掉进他的头发里。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多耽搁二三十秒钟在那些滑雪板、滑雪杆中挑挑拣拣,那爆炸的玻璃可能已经削掉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像阿萨·约尔森那样摊开双手,掌心朝上挨着面颊,说:“上天眷顾我!太好了!”
火舌已经从窗户里伸了出来,舔舐着屋檐下面。室内温度上升,他耳边传来更多的爆裂声。这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父亲的营地,早在二战结束后就已建成,而现在却烧得不亦乐乎。这显然是一场梦。
亨利绕着屋子滑着,刻意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并目送那一串串火花从烟囱里飞出,盘旋着飘向低矮的云层。从遥远的东边,仍在传来持续的枪声。有人要突破极限,没错。而且不止是他们自己的极限。还有西边的那一声爆炸——上帝啊,那又是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如果他能好好地回到其他人那儿去,也许他们会告诉他。
“如果他们不打算连我也一起干掉的话。”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沙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渴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任何滑雪板了),捧起一把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他让雪慢慢融化,流进喉咙。简直是沁人心脾。亨利·德夫林,这位精神病医生,一度就“海明威方案”撰写过论文的作者,曾经的童男子,如今是一个身材瘦高的讨厌鬼,眼镜老是滑到鼻尖,头发开始花白,而他的朋友们则死的死,逃的逃,变的变,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幢自己再也不会重返其中的木屋前,站在它敞开的院门口,脚下踏着滑雪板,口里吃着雪,就像圣地马戏团的孩子吃冰甜筒一样。他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的好地方被焚之一炬。火焰从木瓦上蹿出来。融化的积雪变成冒着热气的水流,顺着腐锈的天沟哗啦啦地往下淌。长长的火舌在敞开的门里伸进伸出,犹如热情的主人在邀请新来的客人快进来,快进来,真该死,趁着这地方没烧垮,快把你的屁股挪进来。长在花岗岩石板上的金红色绒毛烧焦了,失去了原来的色泽,变成了死灰。“很好。”亨利低声咕哝道。他双手握着滑雪杆,正下意识地一松一紧。“很好,太好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又站了十五分钟,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才转过身子,背对着火焰,沿着来时的路滑去。
7
他不再觉得心急火燎。他有二十英里路要赶(准确地说是22.2英里,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控制速度的话,恐怕永远也赶不到。他一直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来的车辙前进,歇息的次数比来的时候要多。
唉,不过我来的时候更年轻呀,他带着一丝自我解嘲想道。
他看了两次手表,忘记了现在是杰弗逊林区的东部标准无时间。由于头顶阴云密布,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此刻仍然是白天。当然,是下午,可到底是两三点还是五六点,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别的哪一天的下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胃口来判断,但今天不行。今天,他看到了趴在琼西床上的那东西,看到了那些蛋,看到了那些长着黑色大眼睛的毛发状玩意儿。今天,他看到了那只从浴缸里伸出来的脚。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胃口了……就算有胃口的话,他也绝对不吃任何带有一丝红色的东西。蘑菇呢?不用,谢谢。
他发现,滑雪——起码是踩在这种粗笨的越野滑雪板上——跟骑自行车有些类似,一旦学会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上第一个山头时他摔过一跤,滑雪板从脚底下飞了出去,但下山却晕晕乎乎地一溜儿滑了下来,中途只是踉跄了两步,而并没有摔倒。他猜想,这滑雪板可能自花生农当总统以来就不曾打过蜡,但只要他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大体平坦的车辙滑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看着“深辙路”上满处星星点点的动物足印,他不禁大为惊讶,因为他此前见过的动物还不及其十分之一。有几头牛是沿路而行,但大多数却自西向东穿了过去。这条路朝着西北方向缓缓延伸,而西边显然是本地的所有动物竭力逃离之处。
我踏上了旅途,他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就此写一部史诗,题名为《亨利之旅》。
“没错,”他说,“时间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在干涩的嗓子里变成了一阵干咳。他滑到车辙的一侧,又捧起一把雪吃了下去。
“真好吃……而且对你有好处!”他大声说,“雪啊!不仅仅是当早餐了!”
他抬头往天上看去,这是一个错误。他顿时头昏眼花,以为自己会马上仰面摔倒。但这阵晕眩很快就过去了。头顶上的乌云似乎更阴沉了。又要下雪了吗?还是夜幕快要降临?要不就是两者同时而至?他的膝盖和脚踝因为滑雪板不停的拖动而十分酸痛,手臂则因为挥动滑雪杆而更加疼痛。不过最难受的还是胸前的肌肉。他自认天黑前绝对是赶不到戈斯林商店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大口嚼着雪,突然想到也许他这辈子都赶不到戈斯林商店了。
他松开缠在腿上的红袜队球衫,突然看到蓝色的牛仔裤上有一抹鲜亮的红色,不由得十分惊恐。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一阵发花。他颤抖着手指伸向那抹红色。
你以为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嘲弄着自己,像摘掉一根线或一小片羽毛那样把它摘下来吗?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因为那的确是一根线,是从球衫的队标上掉下来的一根红线。他松开手指,目送它飘落在雪地上。然后,他用球衫重新缠住牛仔裤的破洞。就在不足四小时之前,他还一直在考虑各种各样的自尽方式——绳子和套索,浴缸和塑料袋,桥墩和始终流行的“海明威方案”(在有些地方也被称为“警察的道别”)——可在刚才那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他居然被吓得够呛。
因为我不想要那种下场,他对自己说,不想活活地被……
“被来自某个神秘星球的毒菌给吃掉。”他说。
蛋头博士再度出发。
8
世界缩小了,每当我们事情没有做完或甚至快要做完而自己又体力不支时世界总是会缩小。亨利的生活被简化成了四个简单的重复性动作:双臂在滑雪杆上用力,脚下的滑雪板在雪地里推进。他的疼痛感渐渐消失,至少暂时是这样,整个人也进入了一种异样的状态。他记得以前与此有些类似的状态只发生过一次,那还是中学时代,当时他是德里老虎篮球队的中锋。在后来不得不拖入加时的关键一场常规赛中,第三节 刚刚开始不到三分钟,他们的四名优秀队员中就有三人因犯规被罚下场。教练让亨利留在场上打完全场——除了停表罚球,他没有投进一个球。他打完了全场,当最后的哨声响起,整场比赛结束时(老虎队很漂亮地输了),他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幸福的梦境。在返回球员更衣室的半路上,他双腿发软,一下子倒在地上,脸上仍然挂着傻乎乎的笑容,而他的队友们则穿着红色运动装,又笑,又叫,又鼓掌,又吹口哨,闹成一团。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人鼓掌或吹口哨,只有从遥远的东边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枪声。也许没有前一阵那么急了,可是仍然很响。
他听见自己哼着他最不喜欢的“滚石”歌曲《同情魔鬼》(确保比拉多已经洗手不干,非常感谢,你真是了不起的听众,晚安),当他意识到这首歌与琼西在医院里的情景搅成一团时,便停了下来——今年三月份时的琼西看上去不仅憔悴,而且似乎缩小了,仿佛他的精神已经凝聚起来,在他受到惊吓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外形成了一层牢固的保护层。亨利觉得琼西很可能性命难保,不过后来却保住了命,而亨利现在才意识到,正是在那段时间,他自己才认真考虑起自杀的念头。长期以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各种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白色泛蓝的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巴利·纽曼从他的办公室逃走时,硕大的臀部晃晃悠悠;里奇·格林纳多拿着一团狗屎,要衣服几乎被扒光、在那儿嘤嘤哭泣的杜迪茨·卡弗尔吃下去,一定要他吃下去。而从那以后,各种画面中又增加了琼西的形象:琼西瘦得不成形的脸庞和空洞迷茫的眼睛,琼西简直是无缘无故地跑到了大街上,琼西似乎准备即刻穿上布吉鞋离开镇子。他们说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可是,从他老朋友的眼神里,亨利却发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同情魔鬼吗?拜托。根本就没有上帝,没有魔鬼,也没有同情。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有麻烦了。在“文化美国”这所大型游乐场中,你作为合格游客的日子就不多了。
他听见自己还在唱着——可让你不解的是我的游戏的性质——于是又让自己停了下来。那么,再唱什么呢?要真正不用脑子的。要不用脑子,没有意义,而且很有趣,能很好体现“文化美国”的东西。“指针姐妹合唱团”的那首怎么样?那首不错。
他低头看着不断移动的滑雪板和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平行轮胎印,又唱了起来。过了不久,他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清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在上嘴唇上结了冰,而他还在一遍又一遍没腔没调地小声哼道:“我知道我们能行,我知道我们能行,我们会有办法,是的我们能行——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
感觉好些了。好多了。所有这些我们能行——我们能行是美国文化的绝佳体现,正如保龄球馆停车场上的福特皮卡、杰西潘尼的内衣大甩卖,以及淹死在浴缸里的摇滚明星一样。
9
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之前安顿彼得和那女人的贮木棚。彼得不见了。周围没有他的踪影。
贮木棚的锈铁皮屋顶已经垮塌,亨利把像金属床单般地掀起来看了看,以确定彼得是否在下面。彼得不在,可那女人在里面。亨利动身去“墙洞”时,那女人在另一边,显然是在爬到这儿或被挪到这儿的半途中一命呜呼了。她的衣服和面孔上爬满了锈红色霉状物,与木屋里四处蔓生的情形一个样,不过亨利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她身上长的那些虽然很茂盛(特别是在鼻孔和睁开的眼睛上,已经成了一片小丛林),但是在她身旁不规则地蔓延开来的那些却遇到了麻烦。位于她身后的、与火堆隔开的真菌已经变成灰色,且不再蔓延。她面前的长势稍稍要好——因为比较温暖,而地上的积雪也已经融化——不过,它们的须尖也变成了火山灰般的颜色。
亨利可以确定,它们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白天也快要结束了——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亨利松开手,让那块生了锈的波纹铁皮重新盖住贝姬·休的遗体和火堆的余烬。然后,他再一次望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像刚才在木屋时一样,真希望纳蒂·班波就在身旁,给他解释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或者有琼西的好朋友赫丘里·波洛在这儿也行,那些灰色的小细胞什么都不告诉他。
车辙在朝西北方向的戈斯林商店继续延伸之前,突然转向塌陷的贮木棚。雪地上有一个差不多是人形的深印。人形的两边还有些圆形的印迹。
“你怎么看,赫丘里?”亨利问,“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朋友?”但赫丘里却一言不发。
亨利又低声唱了起来,一边弯下身去细看一个圆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开了“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重新唱起了“滚石”的歌曲。
光线还不是太暗,所以他不难看清人形左侧的三个圆印的图案,同时想起彼得的粗呢外套上右手肘关节部位的一块补丁。彼得曾经颇为自得地告诉亨利,那是他的女朋友缝的,她说彼得不该穿着破衣服去打猎。亨利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既伤感又滑稽,彼得居然凭着这个单纯的善意之举,就构筑起对于幸福未来的憧憬……说到底,这一举动很可能与该女士所受的教养有关,而不是出于她对自己这位成天泡在酒缸里的男朋友的感情。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亨利觉得终于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推论。彼得从坍塌的屋顶下爬了出来。琼西——或者说那团云,也就是此刻控制着琼西的东西——过来了,转向倒塌的棚子,把彼得带走了。
为什么呢?
亨利不得而知。
他的朋友拄着双肘从铁皮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后,倒在雪地上,压出了这个人形的雪印,但留在雪印上的斑斑点点不完全是霉状物。有些是干了的血迹。彼得受伤了。是屋顶垮塌时割伤的吗?仅仅是这样吗?
亨利发现,从彼得的身体所躺之处过去,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痕迹的尽头有一样东西,亨利起初以为是一截烧焦的木棍,走近一看却并非如此。原来又是一只鼬鼠般的东西,被火烧过,已经死了,没有烧焦的部位变成了灰色。亨利用靴尖把它踢到一旁。它的身下有一小堆被冻住的东西。是更多的蛋。一准是死的时候还在下蛋。
亨利不寒而栗,同时用脚踢着雪,把那堆蛋和那小怪物的尸体掩埋起来。他再一次解开临时绷带,看了看腿上的伤口,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嘴里哼的是什么歌了。他止住了歌声。又开始下雪了,但现在只是随风飘落的零星小雪。
“为什么我总是唱这个?”他问自己,“为什么这该死的歌总是一遍遍地回到我的脑海里?”
他没有指望得到答案;他之所以这么大声提问,主要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好受一些(这是一个死亡之地,甚至可能是一个鬼魂出没之地),可到头来却传来了一个答案。
“因为这是我们的歌。是队歌,每当我们士气高涨时都要放这首歌,我们是克鲁斯的部下。”克鲁斯?对吗?汤姆·克鲁斯那个克鲁斯?也许不完全对。
东边的枪声已经大大减弱。动物大屠杀已接近尾声。但那边有许多人,穿着或绿或黑而非橘红色衣服的一长队猎人,他们正在忙碌,为一份令人难以置信的屠宰单不断地凑着数字,一边反复听着这首歌:我开着大坦克,戴着将军军衔,当闪电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尸横遍地发出腐臭……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谁。
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是指这荒蛮、精彩、疯狂的外在世界,而是他头脑里的世界。他对自己的全部生活——起码是认识杜迪茨之后的生活——有过灵感乍现般的理解,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这样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该认真琢磨一下这种崭新而强烈的看到路线的方式?
不。不要,不要,不要。
可是,就像要嘲弄他一般,他脑海里的那首歌又响了起来:将军的军衔,尸横遍地发出腐臭。
“杜迪茨!”他在这将近黄昏的灰蒙蒙的天色中大声呼喊;雪花懒懒地飘落,犹如从破枕头里掉下的羽毛。有个念头挣扎着要出来,可是它太大,太大。
“杜迪茨!”他再一次用蛋头博士的激励语气喊道,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已经无法享用自杀的奢侈了。而这正是最为恐怖的事情,因为这些怪异的念头——我高声呐喊谁杀害了肯尼迪——在撕扯着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森林里,感到迷惑和恐惧,不禁又一次哭了起来。除了琼西之外,他的朋友们都死了,而琼西却在医院里。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当电影明星。
“这是什么意思呢?”亨利呻吟着。他双手按住太阳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在膨胀,膨胀),那对生锈的旧滑雪杆的腕环就像折断的螺旋桨叶一样漫无目的地摆动着。“哦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只有那首歌: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谁!
只有雪,雪已经被大屠杀后的动物的血染红,动物们尸横遍野,满处都是鹿、浣熊、兔子、鼬鼠、熊、土拨鼠以及——
亨利放声大叫起来,他抱着脑袋,叫得声嘶力竭,一时以为自己肯定要昏死过去。可紧接着,那种头昏眼花的状态消失了,他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至少暂时是这样。他脑海中十分鲜活地出现了杜迪茨的形象,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当时的杜迪茨不是站在如“滚石”歌曲中所唱的发动闪电战时的冬日里,而是站在十月里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的理性的天光下,抬起那双虽然歪斜却隐含聪慧的蒙古眼望着他们。与杜迪茨的相处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对彼得说。
“帮——什么?”亨利口里说着,“帮——鞋鞋?”
没错,帮鞋鞋。掉转头来,这样才能穿上去,帮鞋鞋。
亨利的脸上漾出一丝笑容(虽然仍然挂着泪水,并且已经开始结冰),他沿着雪地摩托车留下的车辙继续向前滑行。
10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四轮朝天的旅行车旁边。他突然想起两件事:其一,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其二,车里有食物。他看到了雪地上来来去去的足迹,因此无需纳蒂·班波的帮助也能知道,彼得曾经撇下那个女人,转头来过旅行车这儿。同样,他无需赫丘里·波罗的帮助就能知道,他们在商店里买的食物——至少是大部分——仍然留在车里。他明白彼得回来的目的。
他顺着彼得的足迹滑到副驾驶座一侧,正准备解开滑雪板时,突然愣住。这是避风的一边,彼得坐在这儿喝那两瓶啤酒时写在雪地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杜迪茨”这三个字被写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雪地上的名字,亨利再一次不寒而栗。那种感觉就像来到一位亲人的墓前,听到地底下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11
车里有碎玻璃。还有血。由于大部分的血迹都是在后座上,所以亨利断定不是由最初的翻车所致;彼得是在返回这儿的途中伤着了自己。亨利觉得有趣的是,这里居然没有那种金红色茸毛。那玩意儿长速很快,因此,合理的推论是,彼得来这儿取啤酒时还未被感染。也许后来感染了,但当时还没有。
他一股脑儿地拿起面包、花生酱、牛奶和橙汁,然后从车里退了出来,肩膀靠着旅行车翻了个个儿的尾部坐下。他一边狼吞虎咽地享用涂了花生酱的面包,一边看着新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生酱的味道很好,橙汁两大口就喝光了,看来还不够。他用食指权充餐刀,每次抹花生酱之后还把它舔得干干净净。
“你现在所想的,”他对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说,“很荒谬。姑且不提红色。红色的食物。”
管它红色与否,事实上他仍然在想,而且显然也不是那么荒谬;说到底,他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考虑着枪呀,绳子呀,以及塑料袋等。现在看来,当初那一切似乎有些幼稚,可他的确就是那样,是吧。所以——
“所以,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引用已故的约瑟夫·比弗·克拉伦顿的话来结束今天的发言:‘先说一句×他妈的蛋,再在救世军的募捐箱里投一毛钱。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就亲亲我的鸡巴快滚蛋。’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