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间的门也敞着。亨利可以看到琼西,是的,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琼西取雪地摩托车之前在门口停留片刻,看到琼西一只手随意地扶着门框,看到琼西在侧耳倾听……听什么呢?

  听那片寂静。没有乌鸦的聒噪,没有鸟的嬉闹,没有啄木鸟的忙碌,也没有松鼠的蹿跳。耳畔只有风声,偶尔有一团雪“噗”的一声从松树或云杉上滑落,打在下面新积的雪上。这儿的动物都已经消失,就像加里·拉森卡通片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动物一样迁徙到了其他地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工具间内的模样。彼得更擅长此道——他会紧闭双眼站在这儿,食指来回晃动,然后说出每样东西的位置,就连最小的一盒螺丝钉都能说出来。不过亨利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用彼得的拿手好戏,他自己也能对付。他昨天还来过这儿,想找样工具把厨房里变了形的橱柜门打开。他当时看到过他此刻需要的东西。

  亨利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给肺里换进干净的空气,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才抬腿迈进工具间。他静静地站立片刻,让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他要尽力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准备。

  视线清晰之后,他从此前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地方走过,那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油渍。不过,用来盖车的绿色防水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上面也长了一片片金红色的玩意儿。

  工作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有一盒钉子和一盒螺钉被掀翻了,原本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都混成了一团。拉马尔·克拉伦顿用过的一只旧烟斗被扔在地上摔破了。厚厚的工作台里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而且就那样半敞着。比弗或琼西像龙卷风似的扫荡过这儿,想找什么东西。

  是琼西。

  没错。亨利可能永远无从知道琼西想找什么,但是来这儿的是琼西,这一点他知道,而且琼西要找的东西显然对他自己或他们两人至关重要。亨利心里想,不知道琼西找到了没有。不过他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好在他自己要找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就在对面那个角落里,在一堆油漆罐和喷枪上面的钉子上挂着。

  亨利依然用手捂着口鼻,屏住呼吸,朝工具间里侧走去。那儿至少有四个油漆工用的可以掩住口鼻的小面罩,用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挂在上面。他把它们全都取下来,刚一转身,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闪到了门背后。他差点儿倒抽一口冷气,但心跳顿时加速,胸腔里一直憋到现在的那两口气似乎猛地变得又烫又沉。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紧接着他又发现没错,那儿的确有东西。光线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从工作台上方那脏乎乎的单扇窗户里也透进一些,而亨利其实是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四大步就出了工具间,右手拿着的油漆面罩前后晃荡。他强憋着胸腔里的那股浊气,沿着雪车压出的车辙又走了四步,才猛地一下大口呼出来。他弯着腰,双手拄在大腿膝盖之上的位置,一时双眼发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从东边传来了遥远的枪声。不是步枪的声音;那声音太响,太急速。是自动武器。亨利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它与牛奶从父亲下巴上流下来,和巴利·纽曼屁股着火般地逃离他办公室的画面一样清晰。他看到鹿、浣熊、土拨鼠、野狗、兔子在逃离这显而易见的瘟疫区时,成百上千地遭到扫射;他看到雪地被它们那无辜的(不过也可能已被感染)的血渐渐染红。这幅画面给了他始料不及的刺痛,它笔直切入他脑海中并未死去而只是在昏睡的地方,那里曾经对杜迪茨的哭泣产生强烈回应,形成巨大的共鸣,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一般。

  亨利直起身来,发现左手手套的掌心处有新鲜的血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地仰天喊了一声:“哎呀!真见鬼!”他捂住了口鼻,拿到了面罩,打算在进“墙洞”时起码戴上两个,却完全忘了翻车在腿上造成的伤口。如果工具间里真有感染物,有那真菌传播的某种东西,那么,他现在多半已经感染上了。他固然采取了预防措施,实质上却徒劳无益。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生化危险区域!请屏住呼吸,并用手遮住你的每一处伤口!

  他呵呵笑了起来,抬腿朝木屋走去。好吧,仁慈的上帝,说到底,他并没有打算长生不死。

  在西边,遥远的枪声仍然在响着。

  3

  亨利又一次站在“墙洞”敞开的门前,一边在后面口袋里摸索着,想找块手帕,虽然心里并没有指望……果然没有。在森林里度假时,有两大心照不宣的乐事,其一是可以随地小便,其二是想擤鼻涕时,只管头一低,鼻子一擤就是。让小便和鼻涕飞奔而出,能让人产生某种原始的快意……至少对男人是这样。想想看,女人居然会爱上那些最擅长此道的男人,对其他男人则看不上眼,这真是不可思议。

  他脱下外套,再脱掉里面的衬衣,然后脱掉里面的保暖内衣。最里面一层是一件褪色的波士顿红袜队球衫,背后印有加西亚帕拉5几个字。亨利脱下球衫,绞成绷带状,缠在穿着牛仔裤的左腿那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上,心里再一次想到这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不过,你还是会堵上缺口,对吧?没错,你会堵上缺口,并把它们修理得整整齐齐。这是生命延续的基本概念。似乎即使生命快要耗尽时,也仍然如此。

  他上身已经起满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把其他衣服重新穿好,再戴上两个椭圆形的油漆工面罩。他打算把另外两个罩在耳朵上,同时想象着那窄窄的松紧带像皮枪套的肩带一样交叉地缠在后脑勺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来。然后呢?用最后一只面罩蒙住一只眼睛吗?

  “如果要感染的话,就让它去好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还是小心为好;老拉马尔以前常说,小心一点对人绝无坏处。

  就在亨利去工具间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墙洞”里的真菌(或霉状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又长出了不少。纳瓦霍地毯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最小的图案。长沙发以及厨房和餐厅之间的案台上也一团团地长了些,在案台靠近起居室的一侧,放着三张圆凳,其中两张也未能幸免。那金红色的茸毛顺着餐桌的一条桌腿歪歪扭扭地往上爬,仿佛是沿着溅洒的食物一般形成一条细线,亨利不由得想起了蚂蚁,它们往往聚集在人们撒落的哪怕是最细的一线白糖上。也许最恼人的还是悬在纳瓦霍地毯上方的那蜘蛛网般的金红色茸毛。亨利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捕梦网。亨利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捕梦网这次捕捉到一个真正的噩梦。

  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你已经看到它的生长速度有多快了。琼西从你旁边经过时看上去没有异样,但实际上却不对劲,这一点你知道。你感觉到了,所以说……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

  “我要进去,”亨利说,双层面罩在脸上涨鼓鼓的,“如果那玩意儿逮住了我……那么,我杀了我自己。”

  亨利像《白鲸》里的斯塔布那样哈哈大笑着,朝木屋里面走去。

  4

  真菌稀稀落落地一团团、一片片地长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个例外之处就是卫生间的门前,那儿的真菌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它们挤成一团,在门口向上疯长,门框上的真菌至少已长到四英尺高。这小山似的生长物似乎长自某种海绵状的浅灰色媒介。在朝向起居室的那边,灰色的东西一分为二,呈现出一个V字形,使亨利不快地想到叉开的双腿。似乎有谁死在门口,然后尸体上长满了真菌。亨利想起念医学院时翻过的一本刊物,当时想查找什么东西而快速浏览一篇文章。里面有些照片,其中一张是法医拍的,很恐怖,亨利一直都无法忘记。照片上是一位谋杀受害者,被扔在树林里,赤条条的尸体在大约四天后才被发现。尸体的颈后、膝盖弯以及屁股缝里都长满了伞菌。

  四天,当然了。可这地方今天早上还干干净净,只是……

  亨利看了看表,发现它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现在是东部标准无时间。

  他转头瞥了一眼门背后,突然很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

  噢,只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靠在墙上,别的什么也没有。

  亨利扭转头来,然后又回过头去。猎枪上好像没有那黏糊糊的东西,于是亨利把它拿了起来。里面装有子弹,保险栓已经拉开,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很好。亨利把枪挎在肩上,再一次转身朝卫生间门口那堆令人不快的红色生长物走去。这儿充溢着浓烈的乙醚味,还混杂着硫磺或者其他更难闻的东西。他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卫生间靠近,强迫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唯恐(而且越来越确定)那堆如两条伸出的腿般的红色东西就是他朋友比弗留下的一切。不出片刻,他就会看到比弗那头黑色长发或“马丁大夫”牌皮靴所留下的残迹——比弗把那双皮靴称为自己的“同性恋团结声明”。比弗一直认为,“马丁大夫”牌皮靴是同性恋者相互辨认的秘密标志,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坚信不疑。同样,他还坚信,掌管世界的是那些姓罗斯柴尔德和格尔德法布的人,他们可能来自科罗拉多州某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地堡。每次感到意外时,比弗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他祖宗。

  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门口那堆东西是否就是比弗,是不是人。眼前只有那个让人产生联想的形状。那堆海绵状的东西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亨利便探身向前细看,一边暗自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双潮湿的、未受保护的眼睛表面是否也已经长有一些微型的真菌。他看到的原来是卫生间的门把手。在它旁边还有一卷摩擦胶带,上面也长着那毛茸茸的玩意儿。他又想起后面工具间里的情景,想起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和拉得半开的抽屉。琼西去那儿就是为了找这个吗?一卷该死的胶带?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那“咔嗒”一响,也可能不是——在说没错。可是为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为什么?

  在过去的五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自杀的念头频频出现,而且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用它的洋泾浜语言喋喋不休,所以,亨利的好奇心几乎消失殆尽。但此时此刻,好奇心又开始涌动了,犹如饥肠辘辘地醒来,而他却无法满足它的欲望,琼西是想用胶带把门封起来吗?是吗?想把什么关在里面呢?他和比弗显然也知道,这样对付不了真菌,因为它们会从门缝里钻出来。

  亨利朝卫生间里面看去,喉咙里不由得“咕噜”一声。不管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令人恶心的疯狂事情,显然都是在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他对此毫无疑问。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座红色的洞穴,蓝色地砖几乎被那毛茸茸的玩意儿遮了个严严实实。面盆和马桶里面也长满了。马桶盖被掀了起来,靠在水箱上。他觉得座圈已经破了,掉进了马桶里,但不能十分肯定,因为那玩意儿长得太茂盛了。原本浅蓝色的浴帘现在变成了厚重的金红色,而且大部分已经从挂环上脱落,耷拉在浴缸里,连挂环上也长出了植物一样的胡须。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从浴缸边沿伸了出来,上面也长满了真菌。那是一只“马丁大夫”牌皮靴,亨利可以确定。他似乎终于找到比弗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一幕非常鲜活清晰,恍如昨日。比弗穿着他那件傻模傻样的旧皮夹克,比弗接过杜迪次的饭盒,说你喜欢这节目吗?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然后又说——

  “×他祖宗,”亨利对着长满真菌的木屋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这么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淌下面颊。如果真菌喜欢潮湿的话——从马桶里长出的丛林般的真菌来看,它显然喜欢潮湿——那么,它只管爬到他身上,饱餐一顿好了。

  亨利懒得在意了。他手头有琼西的猎枪。真菌可以爬到他身上,但是在它开始享用甜点之前,他一定会早早地把自己解决了,如果有这种必要的话。

  很可能有这种必要。

  5

  亨利记得在工具间里看到过几块破地毯,就堆在一个角落里。他寻思要不要去拿过来。他可以把它们垫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然后走近浴缸去看个清楚。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那是比弗,这位老朋友发明过不少亲我的大腿之类的俏皮话,而亨利丝毫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爬满红色的真菌,就像多年前在医学杂志上看到的那具长满伞菌的苍白尸体。如果多少能解答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去看看也许无妨。可是亨利觉得看了也基本上无法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儿。那些真菌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更恐怖的感觉,觉得房子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亨利从卫生间门口退开。餐桌上有一本平装书,封面上是一群背着干草叉跳舞的魔鬼。显然是琼西的书,同样也长了一丛真菌。

  他渐渐意识到从西边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并迅速变成巨大的轰鸣。是直升机,而且这次不止一架。有很多,还是大型直升机。听起来似乎正朝着屋顶飞来,亨利下意识地猛然俯下身子。他眼前闪现出十来部越战电影中的画面,一时间,他十分肯定他们会端起机关枪对着这屋子一阵扫射。还可能用凝固汽油把它淋个透。

  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飞走了,但是的确飞得很低,震得厨房碗柜里的杯碟“乒乓”响。轰鸣声渐渐远去,先是变成“嗡嗡”声,然后若有若无。亨利站起身来。他们也许是去了杰弗逊林区的东端,去参加那儿的动物大屠杀。让他们去吧。他得离开这他妈的鬼地方,然后——

  然后怎么样?到底怎么样呢?

  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从楼下两间卧室中的一间里传来某种声响。是一种窸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一时间,亨利还以为是自己想象过了头。可随后又响起一阵很低的“吱吱嘎嘎”声,就像电池快要耗尽时的机械玩具——比如铁皮猴子或鹦鹉——发出的声音。亨利顿时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口里也干了,后颈窝的汗毛一束束地竖起来。

  快离开这儿,快跑!

  在听到这个声音并服从它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卧室门走去,同时将肩上的猎枪取了下来。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顿时陡增,整个世界清晰地矗立在他面前。那种本能地倾向于安全、舒适的选择性感知消失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卧室到卫生间的一溜血迹,一只被丢弃的拖鞋,还有长在墙上的手印状的怪异红霉。接着,他走进门去。

  那东西就在床上,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亨利觉得像是一只被截肢的鼬鼠或土拨鼠,后面拖着一条胞衣似的血红色长尾巴。不过,他还从未见过哪一种动物——在波士顿海洋馆里看到的海鳗可能除外——长着这么大的黑眼睛,简直是大得不成比例。另外,它张开那发育不全的线状嘴巴时,满嘴骇人的牙齿露了出来,像钢针般又细又长。

  在它身后,有上百个棕黄色的蛋在被血浸透了的床单上蠕动。它们与大号玻璃球一般大小,外壳糊着一层鼻涕状的黏液。亨利发现,每个蛋里都有一个颤动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个鼬鼠般的东西抬起头,犹如蛇从驯蛇师的篮子里探出身一样,对着他“吱吱”怪叫。它趴在床上——那是琼西的床——可似乎不怎么能动弹,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瞪着他。它的尾巴(不过亨利觉得那更像是某种抓取用的触手)前后摆动着,然后将身体挪到那些蛋上,尽力掩住它们,好像要保护它们一般。

  亨利发现自己像一位被注射了大量氯丙嗪的无助精神病患者一样,正在机械地重复念叨着同一个字眼:不。他扛起枪,对着那东西,尽力瞄准那颗左躲右闪的令人恶心的尖脑袋。它知道我要干什么,它至少知道这一点,亨利冷冷地想着,然后扣动扳机。

  这是近距离射击,而那生物也似乎无法逃避;也许是下蛋耗尽了它的体力,还可能是它受不了寒冷的环境——“墙洞”的大门敞着,这里的确是寒气袭人。枪声在封闭的房间里非常响亮,那东西扬起来的头颅被打得脑浆迸溅,在后面的墙上留下一团团污渍。它的血与真菌一样呈金红色。那脑袋搬了家的身子滚到床下,落在一堆亨利没见过的衣服上:一件褐色外套,一件橘红色背心,一条卷边牛仔裤(他们几个从来不穿卷边牛仔裤;上初中的时候,穿这种裤子的人被称为“搅屎棍”)。有几个蛋也跟着滚了下来,大多都掉在衣服上或琼西那堆横七竖八的书上,因此完好无损,但还有两个落在地板上摔破了。像蛋白一般的灰白色物质流了出来,每个蛋里流出了大约一汤匙。蛋里有种毛茸茸的东西,它们蠕动着,似乎在用那针尖一般大的黑眼睛瞪着亨利。亨利看着这一切,差点儿放声尖叫。

  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双腿已经跟桌子腿一样毫无知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被一个本意虽好却技艺生疏的人操纵着。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他来到厨房,弯腰拉开水槽底下的橱门。

  “我是蛋头博士,我是蛋头博士,我是海象!咕——咕——咕!”

  他不是唱出了这段词儿,而是用激励的语气高声朗读出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种技能。这是来自十九世纪的滑稽演员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眼前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埃德温·布斯全身《豪情玫瑰》的装扮,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口里念着约翰·勒隆的歌词,亨利不由得大笑出声——哈!哈!

  我要疯了,他想……不过这没什么。像达达尼昂一样背诵“我就是海象”总好过回想刚才那些情景:那东西的血溅到墙上,从浴缸里伸出来的长满霉状物的“马丁大夫”牌皮靴,特别是那些蛋摔破后流出来的一摊蠕动着的毛茸茸的东西,它们居然长着眼睛,那些眼睛全都瞪着他。

  他拿开洗洁精和铲斗,接着就看到那罐黄瓶装的斯巴克斯牌液体燃料。那个控制着他的技艺生疏的木偶操纵者扯了扯亨利的手臂,然后让他的右手抓住那罐燃料。他拿着它返回起居室,在壁炉架旁停留片刻,将那儿的一盒火柴拿在手中。

  “我就是他,你就是我,我们是三位一体!”他一边朗诵,一边快步回到琼西的卧室,以免他脑海中那个惊魂未定的人控制住他的思想,要他掉转身子飞速逃离。那个人一直都要他飞速逃离,除非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或已经死去。

  床上的蛋也在逐个破裂。二十多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浸透了血的床单上或琼西的枕头上蠕动。其中一个抬起瘤子般的脑袋,对着他“吱吱”怪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几乎难以听见。

  亨利不让自己有任何犹豫,只要稍一犹豫,他恐怕就再也难以动弹(除非是向门口奔去)。因此,他两步跨到床脚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就像显微镜下的精子一般,用尾巴推动着自己在地板上朝他滑来。

  亨利一脚踏了上去,一边用拇指扒开罐口上的红色塑料盖。他把喷嘴对准床上用力猛按,同时手腕来回晃动,还喷了不少在地上。当液体燃料喷在那些毛茸茸的东西身上时,它们发出“喵喵”的尖叫,就像刚刚出生的小猫。

  “蛋头博士……蛋头博士……海象!”

  他脚下踩着另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看到还有一只用小尾巴撑住自己,将身子贴在他的牛仔裤腿上,试图用那还很幼嫩的牙齿咬穿他的衣服。

  “蛋头博士。”亨利喃喃自语着,一边用另一只脚上的靴子把它蹭了下去。没等它来得及爬走,亨利就一脚跺在它身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全汗湿透了,外面正天寒地冻,如果就这样走出去(而他又必须出去;他不可能待在这儿),他大概就死定了。

  “不能待在这儿,不能不休息!”亨利再一次用激励的语气高声喊道。

  他打开火柴盒,可双手却哆嗦得厉害,将一半火柴撒在了地上。更多的线状蠕虫在朝他爬来。它们也许懂得不多,却知道他是敌人,没错;它们知道这一点。

  亨利捏着一根火柴,举起来,用大拇指顶住火柴头。这是彼得早年教会他的小把戏。只有朋友才总是教你各种有益的本事,对吧?比如怎么给你的好兄弟比弗举行一场北欧海盗式的葬礼,同时将这些小毒蛇一并铲除。

  “蛋头博士!”

  他划动火柴头,只听见“哧”的一声,火苗燃了起来。燃烧的硫磺味与他刚进屋时闻到的味道很相似,与那位大块头女人的臭屁味很相似。

  “海象!”

  他把火柴扔向床脚,那儿有一床皱巴巴的羽绒被,现在已经满是液体燃料。有片刻时间,蓝色的火焰沿着小火柴棒有气无力地闪烁着,亨利以为火焰会熄灭。可紧接着,随着“砰”的一声轻响,羽绒被上腾起一团不小的黄色火焰。

  “咕——咕——咕!”

  火焰爬上床单,把一摊摊血迹变成了黑色。它朝那堆粘有一层胶冻状东西的蛋蔓延过去,尝了尝它们,发现味道不错。那堆蛋接二连三地爆裂,发出一串沉闷的“砰砰”声。蠕虫也被烧着了,更多小猫似的叫声响起。那些蛋爆裂后,液体流了出来,“嗞嗞”作响。

  亨利一边从卧室里退出来,一边喷着液体燃料。当他走到纳瓦霍地毯的中央时,罐子已经空空如也。他把它抛到一边,又划了一根火柴扔下去。这一次,马上响起“嗖”的一声,顿时蹿起一股橘黄色的火焰。热浪炙烤着他汗涔涔的脸庞,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而快意的冲动,很想拉下油漆面罩,直接走进火中。你好热浪,你好夏天,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他之所以没有这样,是出于一个既简单又充分的理由。如果他现在半途而废,无异于白白承受了自己那些沉睡多时的感情苏醒过来时的痛苦。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至少也许能从那些驾驶直升机射杀动物的人那儿得到部分答案。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不朝他开枪的话。

  亨利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一幕清晰得令他心如刀绞的往事:杜迪茨想把鞋子倒穿在脚上,比弗蹲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那模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问道:帮——鞋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