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在降落时毁掉了大片树木,形成一条跑道,然后停在跑道的尽头。灰人——幸存下来的灰人——都站在飞船的影子里。一开始,他们没有想到要跑开或藏起来;事实上,其中一半甚至从飞船下走了出来,那没有脚趾的光脚踩在融雪、垃圾以及一摊摊金红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上。他们迎向一溜儿飞来的武装直升机,高举手指奇长的双手,以表明他们手无寸铁。那一双双巨大的黑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中熠熠发亮。

  直升机没有减速,尽管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所有人都在脑海中听见了那最后的呼求:请不要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我们快要死了。与这声音像麻花辫般纠缠在一起的是贾格尔的声音:“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个既有金钱又有品位的人;多年来我四处游历,偷走了许多人的信仰和灵魂……”

  直升机突然转向,犹如玫瑰碗体育场里的步操乐团在跳方阵舞时灵巧地转身一样,所有的机关枪同时开火。子弹下雨般地落在雪地上,射进已经受损的大树的枝条,在大船的船舷擦得火花四溅。还有无数子弹射入高举双手站成一团的灰人的体内,让他们的身体分了家。一条条胳膊离开了尚未发育完全的躯干,喷出一股股粉红色的液体。无数颗脑袋像葫芦似的炸开,将浅红色的东西撒在同伴以及飞船身上——不是血,而是那种苔藓般的东西,仿佛他们的脑袋里全是那玩意儿,根本就不是脑袋而是篮子,装的全是发霉变质的农产品。有几个灰人的身体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倒下时仍然举着双手维持投降姿势。灰人倒地后,身体变成灰白色,犹如煮熟了一般。

  米克·贾格尔唱着:“耶稣基督亲历怀疑和痛苦的时刻,我就在近旁……”

  还有些灰人仍然站在船舷底下,这时似乎转身想逃,但已经无路可退。转眼间,大部分就中弹身亡。最后剩下的几个——共约四个——后撤到不太黑暗的阴影处。他们似乎在干着什么,在拨弄着什么,欧文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能干掉他们!”无线电里有人喊道。那是“蓝小子四号”里的迪弗里斯特,声音很急切,几乎在喘着粗气。他相信欧文会下令支持他,不容分说就将直升机几乎降到了地面,直升机的旋翼搅得积雪和泥水四下飞溅,灰蒙蒙一片,机身下的灌木丛也被气浪压得伏倒在地。

  “不,不能去,快停下,马上回来,以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欧文大声喊着,并在托尼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托尼的口鼻罩在透明面罩里,模样稍嫌怪异。他拉起操纵杆,“蓝小子领队”在不平稳的气流中上升。尽管音乐声很大——那疯狂的鼓点,“呜……呜……”的和声,《同情魔鬼》一遍还没有全部放完,起码现在还没有——欧文还是能听见部下在不满地抱怨。他发现“基奥瓦”已经飞得很远,显得很小了。不管克兹的心理有什么与众不同,他可不是个傻瓜。他还有着敏锐的本能。

  “哎呀,头儿——”迪弗里斯特叫道,他似乎不仅感到失望,还很愤然。

  “重复一遍,重复一遍,返回基地,蓝色行动组,返回——”

  突然的爆炸震得他跌靠在座位上,直升机也像玩具般直冲向半空。在爆炸声中,他听见托尼·爱德华兹在骂骂咧咧,一边奋力推动操纵杆。后面也响起一片惊叫,许多人都受了伤,但他们只失去了平基·布莱森,他为了看得更清楚将上半身探出机舱,被冲击波震得掉了下去。

  “稳住了,稳住了,稳住了,”托尼口里叫着,但欧文觉得起码是三十秒钟之后,托尼才真正稳住机身,而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音响系统里的队歌停了,预示着康克林和“蓝小子二号”里的其他人情况不妙。

  托尼让“蓝小子领队”转过头来,欧文发现挡风玻璃上有了两道裂痕。在他们身后,还有人在大叫——他后来才知道,迈克·卡瓦诺不知怎么少了两根手指。

  “活见鬼!”托尼在自言自语,接着又说,“你救了我们一命,头儿,谢谢!”

  欧文没怎么听见这句话。他正回头望着那片残骸:飞船已经断成至少三截。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乱七八糟的东西正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一层红黄色的薄雾。相比之下,迪弗里斯特的直升机的残骸倒是更为醒目。它侧翻在泥水中,周围泡沫翻滚。在机身的左边,一大段折断的旋翼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把巨桨。在大约五十码以外的地方,有个熊熊燃烧的淡黄色火球,更多的旋翼戳了出来,全都变了形,黑乎乎的。那是康克林和“蓝小子二号”。

  无线电里又传来了声音,是“蓝小子三号”里的布雷基。“头儿,喂头儿,我看到——”

  “‘三号’,我是‘领队’。我要你——”

  “‘领队’,我是‘三号’,我看到了幸存者,再说一遍,我看到了‘蓝小子四号’的幸存者,至少有三个……不,是四个……我要下去——”

  “不行,‘蓝小子三号’,不能下去。返回基地,以五十码的间距——不,以一百五十码,一百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马上!”

  “哎呀,可是长官……我是说,头儿……我能看见弗里德曼,他身上都他妈的着火了——”

  “乔·布雷基,服从命令!”

  别看克兹是个粗人,他却早早地从那些红色的玩意儿里安全脱身了。他几乎像是有先见之明,欧文想。

  “你马上给我离开那儿,否则我让你下周去一个不许喝酒的热带地区铲骆驼粪!快离开!”

  “蓝小子三号”不再说话。两架幸存的直升机以一百五十码的间距朝最初的集合地点返回。欧文坐在那儿,看见里普利菌在往上疯长,一边暗暗寻思着克兹是事先就已经知晓还是仅仅出于直觉,不知道自己和布雷基撤退得是否及时。因为很显然,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不管灰人自己怎么说,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欧文不知道这算不算为他们刚才的行动找到了理由,不过他猜想,雷·迪弗里斯特的“蓝小子四号”里的幸存者很可能已经成为行尸走肉。也许还要可怕:成了变异中的活人。天知道会变成什么。

  “欧文。”无线电里传来了声音。

  托尼抬起眉头,看了看他。

  “欧文!”

  欧文叹了口气,用下巴顶开开关:“收到,头儿。”

  9

  克兹坐在“基奥瓦”直升机里,报纸折成的三角帽依然放在膝上。他和弗雷迪都戴着面罩;参加这次行动的其他成员也一样。很可能就连这会儿躺在地面上的那些可怜家伙也仍然带着面罩。这些面罩也许没有必要,但克兹不想感染上里普利菌,所以要尽力防范,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老大,所以无论如何得做出表率。另外,他要显得深不可测。至于弗雷迪·约翰逊……嗯,他另有打算。

  “收到,头儿。”他的耳机里传来安德希尔的声音。

  “刚才打得好,飞得更好,而你的应变也非常高明。你救了好几条命。现在你和我马上返回,返回基地,明白了吗?”

  “好的,头儿。明白了,非常感谢。”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这番话,克兹在心里说,那真是蠢到家了。

  10

  在欧文的后面,卡瓦诺还在又喊又叫,但声音已经变小。乔·布雷基那儿没有动静,他也许渐渐明白了那场漫天散开的红雾的意义,他们可能躲开了红雾,也可能没有。

  “一切还好吧,伙计?”克兹问道。

  “有人受伤了,”欧文回答,“但基本上还有一半人好好的。不过清洁工们可有得忙了,那儿已经一塌糊涂。”

  欧文的耳机里传来克兹的哈哈大笑,笑声响亮而刺耳。

  11

  “弗雷迪。”

  “到,头儿!”

  “我们对欧文·安德希尔得盯着点儿。”

  “是。”

  “如果我们——‘帝国山谷’——需要突然撤离的话,安德希尔得留在这儿。”

  弗雷迪·约翰逊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驾驶着直升机。小伙子还不错。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和某些人不一样。

  克兹再一次转向他。

  “弗雷迪,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冷清的小商店。我想要比欧文和乔·布雷基至少早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如果可能的话。

  “是,头儿。”

  “再帮我接通与夏延山的卫星上行链路。”

  “没问题。五分钟左右就好。”

  “三分钟吧,伙计。三分钟。”

  克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从机身下掠过的松树林。那么广阔的树林,那么多的动物,还有不少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他们大多是橘红色的穿戴。从现在起的一周之后——也许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它就会与月球上的山林一样死气沉沉。很可惜,不过,如果说缅因州有一样东西不缺的话,那就是树林。

  克兹用手指尖转动着纸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在停止呼吸后仍戴着它。

  “他只是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克兹喃喃道。

  弗雷迪·约翰逊知道自己得站在哪一边,所以没有吭声。

  12

  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途中,克兹乘坐的小型“基奥瓦”直升机很快就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时,欧文的视线停留在托尼·爱德华兹的右手上:托尼的右手正握着直升机的Y形操纵杆,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根部,有一条金红色的弧线,看上去就像一线细沙。欧文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细致地察看着,就像还在与雷普里奥夫妇做邻居的那些年里,詹考乌斯基太太在个人卫生课上所做的那样。他现在还没有看到什么,他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但托尼的记号已经显露出来了,欧文猜想自己很快也会这样。

  安德希尔家都是浸礼教徒,所以欧文对该隐与亚伯的故事烂熟于心。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耶和华说,于是他打发该隐去住在伊甸东部的挪得之地。用欧文母亲的话说,是打发他去与低等人住在一起。但是在该隐被打发去流离飘荡之前,耶和华为他立了一个记号,这样,即使是挪得的低等人也会知道他是什么人。此时此刻,看到托尼拇指指甲上的那一线金红,同时察看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腕,欧文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该隐的记号是什么颜色了。

第十一章 蛋头博士之旅

  1

  亨利发现,自杀也有声音。它想自我辩解。问题是它不怎么说英语,往往说着说着就成了自己那支离破碎的洋泾浜。不过这没关系。只要能说似乎就够了。亨利允许自杀说话以来,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晚上甚至又能睡觉了(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够了),白天也一直过得还不错。

  直到今天。

  驾驶“北极猫”的是琼西的身体,但是,此刻附身于他老朋友体内的那个东西却满是异类的形象和异类的目的。琼西可能也还在里面——亨利宁愿这么认为——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他现在也一定是被压得太深、太小、毫无力量,所以无济于事。过不了多久,琼西就会彻底消失,那或许倒是一种解脱。

  亨利害怕现在控制着琼西的那东西能感觉到他,可它却疾驰而过,丝毫也没有减速。正朝彼得奔去。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又去哪儿?亨利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在乎。

  他终于又朝营地走去,不是因为“墙洞”还有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来到写有克拉伦顿这个名字的院门前,朝戴着手套的手里又吐出一颗牙齿,看了一眼,就扔掉了。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他觉得风势似乎又加强了。收音机里是不是说过先后会有两轮暴风雪什么的?他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这是否要紧。

  从他西边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爆炸。亨利呆呆地朝那边望去,可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坠毁或爆炸了,他头脑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停止。他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意。他踏着“北极猫”离去时在雪地留下的车辙,穿过敞开的院门,一步步靠近“墙洞”。

  发电机发出平稳的轰鸣,在作为门前踏板的花岗岩石板上,房门大敞。亨利在门外停了片刻,打量着石板。他起初以为上面是血,但不管是新鲜的血还是凝固了的血,都不会有那种奇异的金红色光泽。不,他看到的是某种生长着的有机物。苔藓或真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亨利微侧着头,吸了吸鼻子,轻轻地闻了闻——他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幕:在莫里斯酒店里,他一边闻着服务生刚刚倒好的酒,一边隔着桌子端详前妻朗达,心里想,我们闻的是酒,而狗闻的是彼此的生殖器,最终的目的差不多是一回事,突然间,他眼前浮现出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的情景;他朝朗达笑了笑,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他当时想,完事之后会多么轻松啊,如果要干的话,何不尽快开始,越早越好。

  他现在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种潮湿的、带有硫磺的气味。他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气味,紧接着就想了起来: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这里也有她因肠胃问题散发出的那种气味。

  亨利踏上石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儿,不禁回忆起所有那些年月——其中的欢笑、聊天、喝酒、偶尔用用的便盆、1996年(也许是1997年)的食物争夺战、枪声、象征猎鹿季节的混有火药和血腥的苦丝丝的味道,以及死亡、友谊和童年荣耀的味道——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站在那儿,又闻了闻。气味更浓了,更像是某种化学物,而非有机物,也许是气味太浓的缘故。他朝里看去。地上有更多毛茸茸的霉状物,但实木地板仍然注目可见。不过,在纳瓦霍地毯上却长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以至于掩住了地毯的图案。很显然,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在温暖的地方长势更好,但大体来说,它的长速令人恐怖。

  亨利正要抬腿进去,转念一想,反而从门口退开两三步,愣愣地站在雪地里。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流血的鼻子和牙床中的豁口——早上醒来时,那些牙齿都还留在原地。如果那苔藓般的东西能产生某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比如埃博拉病毒和汉滩病毒,他很可能已经在劫难逃了,不管他再采取什么措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但是话说回来,干吗要冒不必要的险呢?

  他转身绕过墙洞,朝峡谷那边走去,脚下仍然循着离去的北极猫所压出的清晰车辙,以免在新下的雪中滑倒。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