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对了!还有呢?”

  他一时回答不出,心里不由得万分惶恐。但很快他就想了起来。“要面带微笑,长官。”

  “你再叫我长官的话,我就把你揍趴下。”

  “对不起。”珀尔马特喃喃道,这是句心里话。

  正在这时,有辆校车从路上缓缓开过来,为了从直升机旁经过,校车右边轮子歪进沟里,车体几乎侧翻。车身一边,黄色的背景上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几个黑色的大字。这是辆被征用的校车,里面是欧文·安德希尔和他的部下。通天奇兵。珀尔马特看清楚后,稍稍松了口气。他和克兹分别在不同时期与安德希尔共过事。

  “天黑之前你会有医生的,”克兹说,“要多少有多少。明白了吗?”

  “明白。”

  校车在戈斯林商店唯一的加油泵前停下,克兹一边朝校车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看。快十一点了。老天,人在开心的时候,时间真是飞快。珀尔马特在他旁边走着,可脚步不再像之前那么轻松、有活力了。

  “眼下,阿奇,你要将他们盯紧,要时刻关注他们,留心他们的谈话,要把看到的里普利全都记录下来。我想,你知道里普利吧?”

  “是的。”

  “很好。不要去接触它。”

  “天啊,我才不会!”珀尔马特话音刚落,脸就一下子涨得通红。

  克兹微微一笑。与刚才的露齿而笑一样,是皮笑肉不笑。“说得对,珀尔马特!你手头有呼吸面罩吗?”

  “刚刚运到,共有十二箱,后面还——”

  “很好。我们需要里普利的照片,要留下大量的资料。要搜集证据,要各种各样的证据。明白了吗?”

  “是的。”

  “另外,我们的……我们的客人一律不得离开,明白吗?”

  “保证不会。”珀尔马特回答,说完他心里一震,愣住了片刻。

  克兹的嘴唇咧了咧,那丝淡淡的笑容越来越深,再一次变成露齿的笑。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了珀尔马特——就珀尔马特所知,简直是穿透了一切,一直看进地心。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思,等这一切完结后,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能离开蓝色行动基地。当然,克兹自己除外。

  “执行任务吧,公民珀尔马特。我以政府的名义,命令你执行任务。”

  阿奇·珀尔马特目送克兹继续朝校车走去,而身材矮胖的安德希尔正从校车上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因为看到一个人离开而这么高兴。

  2

  “你好,头儿。”安德希尔打招呼道。与其他人一样,他也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不过与克兹一样,他的腰间也别着一把手枪。车里还坐着二十多人,多数刚刚吃完一顿提早的午餐。

  “他们吃的什么,小子?”克兹问。他身高六点六英尺,比安德希尔高出半截,不过,安德希尔的体重可能比他多七十磅。

  “巨无霸。我们是直接开过来的。我原以为校车行不通,可尤德说没问题,还真让他说对了。要不要来一个?现在可能有点儿凉了,不过那儿应该有微波炉吧。”安德希尔朝商店方向点点头。

  “免了吧。最近胆固醇不大正常。”

  “下面还好吧?”六年前,克兹在打网球时下体严重拉伤,由此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唯一分歧。欧文·安德希尔觉得这分歧不足挂齿,但克兹怎么想就很难说了。在克兹那张招牌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后面,无数的念头瞬息万变,各种计划在不断更改,情绪总是变幻莫测。有人——实际上还为数不少——认为克兹是个疯子。欧文·安德希尔不知道克兹是不是疯子,不过他知道,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要小心。要非常小心。

  “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克兹回答道,“俺那宝贝儿挺不赖。”他将手伸向胯间,夸张地扯了扯自己的睾丸,然后朝欧文咧嘴一笑。

  “那就好。”

  “你呢?最近还好吗?”

  “俺那宝贝儿也挺不赖。”欧文回答,克兹不由得哈哈大笑。

  这时,路上出现一辆崭新的林肯车,开得缓慢而谨慎,不过没有校车那么艰难。车里有三位橘红色装束的猎人,个个膀阔腰圆,正呆呆地看着直升机和那些穿着绿色防护服、来去匆忙的军人。当然,主要是在看那些枪炮。赞美上帝,缅因州北部已经变成越南了。他们很快就会与其他人一样,被送进羁押区。

  林肯车停在校车后面,可以看见校车上本车在各村路口停靠的牌子。五六个人围了上去。车里的三位律师或银行家各自都有胆固醇过高或脂肪储存过多的问题,他们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和平时期的美国(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他们很快就会被关进牲口棚(或者是畜栏,如果想呼吸新鲜空气的话),身上的信用卡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可以留下手机,但是手机在这偏远的深山老林里却无法使用,不过,按按“重拨”键也许能让他们自我消遣一下。

  “你都堵严实了?”克兹问。

  “是的,我想是的。”

  “要不要再查一查?”

  欧文耸了耸肩。

  “在蓝色区域一共有多少人,欧文?”

  “我们估计有八百人。在AB两个核心区不超过一百人。”

  很好,只要没有漏网之鱼就行。就算溜出去几个人,也不一定会造成传染——因此,至少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好消息。不过,从信息管理的角度来看,情况丝毫不容乐观。现在要骑幻影马可真不容易。有太多的人拥有摄像机。电视台的直升机也太多。还有无数双关注的眼睛。

  克兹说:“进商店去吧。他们在给我准备一辆房车,但是现在还没到。”

  “稍等一下。”安德希尔说着,转身快步登上校车。等他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巨无霸,纸袋上油乎乎的,他肩上还挎着一台拴有皮带的录音机。

  克兹朝纸袋点点头,说:“这玩意儿会要你的命的。”

  “我们要上演星球大战了,你还在为胆固醇担心?”

  在他们身后,刚刚到来的大块头猎人中,有人在说要给他的律师打电话,这说明他本人可能是银行家。克兹带安德希尔进了商店。在他们头顶的上空,那些发光体又回来了,将亮光投在最低的云层上,亮光不停地跳跃着,就像迪士尼动画片中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

  3

  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有腊肠味、雪茄味、啤酒味、芥子膏味,还有硫磺味——克兹猜想要么是臭屁,要么是煮鸡蛋的气味。也许两者都有。另外还有乙醇的气味,虽然微弱但不难辨别。是那些家伙的气味。现在这里已经到处都是。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将这种气味归于神经过敏外加胡思乱想,但克兹从来没有这类毛病。无论如何,在他看来,戈斯林乡村商店周围这一百来平方英里的森林作为生态系统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有时候,你不得不将家具上的油漆彻底磨掉,以便重新上漆。

  克兹在办公桌后坐下来,拉开一只抽屉。里面有一个印着化/美国/十只装字样的纸盒。珀尔马特还算不错。克兹拿出纸盒打开,里面装的全是透明的塑料面罩,面罩很小,刚好遮住口鼻。他扔了一个给安德希尔,然后自己也戴上一个,双手熟练地调试着松紧带。

  “有这种必要吗?”安德希尔问。

  “不知道。也别以为这是特权。不出一个小时,所有的人都会戴上这个。当然,羁押区里的平民除外。”

  安德希尔不再说话,而是戴上面罩,调试着松紧带。克兹坐在桌子后,脑袋后仰,靠着贴在背后墙上的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海报上面写着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张贴。

  “这有用吗?”安德希尔的声音非常清晰,不像是戴了面罩。透明塑料面罩里没有因为他的气息而形成雾气。面罩看上去既没有气孔也没有过滤网,可他发现自己能呼吸自如。

  “对埃博拉病毒有用,对炭疽病毒有用,对新型的超级霍乱病毒也有用。对里普利有用吗?也许吧。如果没有用的话,我们就完蛋了,大兵。事实上,我们可能已经完蛋了。但时钟还在走动,游戏已经开始。你肩上背的玩意儿里显然有磁带,我是不是该听听?”

  “没必要全部都听,不过我觉得你该有所了解。”

  克兹点点头,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欧文觉得,那动作就像棒球赛中的裁判员示意本垒打一样),然后又靠回戈斯林的椅子里。

  安德希尔把录音机取下来,面朝克兹放在桌上,然后按下“播放”键。一个机械的声音刻板地说:“国家安全局无线电拦截。多波段。62914A44。本材料密级为一级。拦截时间为2001年11月14日6点27分。拦截录音将在‘嘟’声响后开始。如果您不是一级保密工作人员,请按‘停止’键。”

  “还请呢,”克兹点着头说,“太好了。那些未被授权的人都会遵命停止收听,对吧?”

  停顿之后,是两秒钟的“嘟”音,接着,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说道:“一,二,三,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一个年轻的男声说:“五。七。十一。我们无依无靠。Nous sommes sans defense.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请别——”

  “天啊,这就像是一堂来自天外的贝立兹语言课。”

  “听出那些声音了吗?”安德希尔问。

  克兹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随后是比尔·克林顿的声音:“十三。十七。十九。”最后一个词带有克林顿的阿肯色州口音。“这里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又是两秒钟的停顿,然后录音机里传来汤姆·布洛克的声音:“二十三。二十九。我们快要死了。On se meurt, on creve.我们快要死了。”

  安德希尔按下“停止”键。“你可能不知道,第一个声音是萨拉·杰西卡·帕克,是一位女演员。第二个是布拉特·彼得。”

  “他是谁?”

  “一位男演员。”

  “哦。”

  “每一次停顿后就换一个声音,所有的声音这一带的大部分人都能听出来。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保罗·哈维、加斯·布鲁克斯、蒂姆·山普尔——他是深受缅因州人青睐的一位幽默作家。还有上百个其他声音,有些我们还没有辨别出来。”

  “还有上百个?这次拦截一共有多长时间?”

  “严格地说,根本就不是拦截,这是我们从八点钟开始就一直在干扰的一台波段清晰的节目。这就是说,有不少内容传了出去,不过我们想,即使有人接收到了,也很难听懂多少。而且就算听懂了——”安德希尔耸了耸肩,一副又能怎么办的意味,“现在还在继续。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逼真。几对声波纹比照结果显示,声音完全相同。不管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他们简直可以让里奇·利特尔丢掉饭碗。”

  直升机的“嗡嗡”声透过墙壁清楚地传了进来。克兹不仅能听见,还能感觉得到。那声音透过墙板,透过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从那里传到主要由水构成的脑灰质之中,在对他说来吧来吧来吧,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他的血液在回应,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欧文·安德希尔。琢磨欧文·安德希尔。三思而后行;这句老话很管用。特别是在对付欧文这种人时。下面还好吧?假惺惺的。

  你耍过我一次,伙计,克兹在心里说,也许没有越过我定的界限,但是老天作证,你踩线了,对吧?对,我想是这样。而且我想,你最好小心点儿。

  “四条信息重复了无数遍,”安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勾着左手指头,“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最后一条——”

  “没有传染,”克兹沉吟着,“嗯,他们真是厚颜无耻,对吧?”

  在“蓝小子”周围的树木上,长满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亲眼看到了照片。人的身上也有。主要是尸体的身上,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技术人员根据冷面壮汉西古尼·威弗尔所主演的那些宇航冒险电影而将其命名为里普利,他们多数都太年轻,不记得在报纸上主持过《信不信由你》专栏的另一位里普利。如今,《信不信由你》已经过时,对于追求政治正确的二十一世纪来说,它过于稀奇古怪,但在克兹看来,这个标题却很适合眼下的情形。哦,没错,简直是恰如其分。相比之下,老里普利先生的连体双胞胎和双头奶牛倒显得十分正常了。

  “最后一条是我们快要死了,”安德希尔说,“这句话很有意思,因为用英语说完之后,又用了两句不同的法语。第一句直接明了,但是第二句——on crève——带有俚语色彩。用我们的话说可能就是‘我们死定了’。”他直视着克兹,而克兹则希望珀尔马特也在这里,让他看看与克兹对视并非不可能。“他们真的死定了吗?我是说,如果我们不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话?”

  “为什么说法语呢,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