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棍正越烧越短,快接近他的手了,彼得寻思着,如果它快要烧到头而根本用不上的话,如果屋顶上的东西最终能等到那个时刻的话,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个十分清晰、充满恐慌的新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并将它大声喊了出来,以至于他未能听见屋顶那东西快速下滑的声音。
“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
但是他们会的,他们会的,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们?
彼得不知道他们听见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言说对象——那些“伙计们”——听见了没有,但是他听见了。他们就要来了,伙计们就要来了,“红海盗”就要来了,就算你千乞万求也拦不住他们。可他们仍在求饶,彼得也跟他们一道求饶。
“请别伤害我们!求求你们!S’il vous plait!Ne nous blessez pas!Ne nous faites pas mal, nous sommes sans defense!”接着带有哭腔了:“求求你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无依无靠!”
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手、手中的狗屎以及那个哭哭啼啼、衣服几乎被扒光的男孩。而在这段时间里,屋顶上那东西一直在滑动,虽然奄奄一息却并非无依无靠,虽然没有脑袋却并非愚蠢无知,当彼得又喊又叫时,当他侧躺在那个死去的女人身边,倾听一场天启般的杀戮逐渐展开时,它从后面向彼得悄悄靠近。
毒瘤,那个长着白睫毛的男人说。
“求求你们!”他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我们无依无靠!”
但是,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为时已晚。
4
雪地摩托车从亨利的藏身之处经过时,没有放慢速度,它的声音这时已经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安全了,可以出来了,但是亨利没有出来。他无法出来。将琼西取而代之的智能生物对他没有感觉,要么是因为它另有心事,要么是因为琼西可能——可能仍然——
但是不会的。以为琼西还多多少少存在于那团可怕的阴云里,简直就是梦想。
那东西已经消失——起码已经远去,于是那些声音又出现了。它们挤满了他的脑海,在那儿喋喋不休,让他恨不得要发疯,以前杜迪茨的哭声总是让他恨不得要发疯——进入青春期之后,他才很少出现那种情形。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提到了一种真菌:
(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中)
然后是什么新英格兰的电话卡,接着……好像是化疗?没错,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亨利觉得这是一个疯子的声音。老天知道,这种人他治疗过很多,所以不难判断。
其余的那些声音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另外一些他听得出来:有华尔特·克朗黛克、兔八哥、杰克·韦伯、吉米·卡特,还有一个女人,他觉得是玛格丽特·撒切尔。那些声音有时说英语,有时又说法语。
“这里没有传染。”亨利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看到自己还能流泪,他不禁又惊又喜,他原以为自己的心田已经枯竭,再也没有泪水和欢笑——没有真正的欢笑。这是恐惧的泪水,是悲悯的泪水,这泪水冲开了他自闭的心扉,解开了他的心结。“这里没有传染,求求你们,哦,上帝帮帮忙吧,别这样,别这样,我们无依无靠,我们无依——”
就在这时,西边响起人间的雷声,亨利用双手抱住脑袋,他觉得里面的尖叫和痛苦让他的脑袋快要炸了。那些王八蛋在——
5
那些王八蛋在对他们大开杀戒。
彼得坐在火边,没有理会膝盖脱臼所引起的剧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树枝从火中拿了起来,举在太阳穴旁。他脑海里的尖叫压不住从西边传来的机关枪声,那是0.50英寸口径的大机关枪。现在,那些求饶的声音——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消失了,剩下的是极度的恐慌;求饶毫无作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已经动手了。
彼得瞥见什么东西一闪,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屋顶上那东西朝他猛扑过来。他瞥见一个模糊的、鼬鼠般的瘦长身影,那东西行动时靠的似乎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健的尾巴,顷刻间,它的牙齿就扎进了他的踝骨。他大叫一声,抽回那条好腿,由于用力过猛,膝盖险些撞上下巴。那东西也跟了过来,像蚂蟥一样吸附在他的脚上。求饶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如果是的话,让它们去死吧。让它们去死!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右手——那只被酒瓶割破的手——去抓;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仍然将火把高举在脑袋旁。他抓住了那东西,感觉就像抓着一团长有茸毛的凉悠悠的肉冻。那东西立刻松开他的踝骨,刹那间,彼得瞥见一双毫无表情的黑眼睛——像鲨鱼的眼睛,也像老鹰的眼睛——可紧接着,它那口钢针般的牙齿就反咬住他的手,将已有的伤口一下子撕得更大。
彼得感到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疼痛。那东西的脑袋——如果它有脑袋的话——埋在他的手心里,撕着,咬着,越扎越深。他发狂似地甩着手,想将那东西摔掉,无数血滴飞溅在雪地里以及沾有锯屑的防水布上和那死去的女人的风雪大衣上。还有些血滴落进火中,像热锅里的肥肉一样发出“嘶嘶”声。这时,那东西开始“吱吱”乱叫起来,那条如海鳗一般粗的尾巴缠住彼得拼命甩动的手臂,想不让它动弹。
彼得没有想到要用火把,因为他压根儿就忘了有火把;他唯一的念头是要用左手把咬住他右手不放的可怕东西拽下来。一开始,当它被火点着并像一卷报纸似的熊熊燃烧起来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狂叫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新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为得意。他猛然站起——至少在此时此刻,他鼓凸的膝盖毫无痛感——挥动右臂,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让被咬住的手重重地砸在贮木棚的支柱上。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吱吱”的怪叫变成了低沉的哀鸣。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瞬间,扎进他手心的牙齿还在进一步深入。然后,那些牙齿松开了,燃烧着的生物掉下去,落在冰冻的地面上。彼得的脚在它身上跺着,感觉到它在扭动,他心中一时充满纯粹而发狂般的快意,可紧接着,他的膝盖终于不堪其累,腿部朝里弯曲,筋腱拉断了。
他重重地侧倒在地,迎面相对的正是曾寄生于贝姬体内并置她于死地的生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臂砸过的支柱在缓缓朝外倾斜,整个贮木棚正摇摇欲坠。一时间,那鼬鼠般的怪物的小脸离彼得的面孔只有三英寸之距,那燃烧的身体还在他的外套旁扭动,一双黑眼睛已经烧焦。它的嘴巴还没有开化成形,但是,当它身子顶端鼓包似的部分断开后,牙齿露了出来,彼得一边惊叫着“不!不!不!”,一边把它踢向火中,任它在那儿扭动,并发出猴子般的“吱吱”怪叫。
他的右腿急速蹬着,将那东西踢向火堆中央。正在倾斜的支柱原本可以将贮木棚多支撑一阵,这时却被他的靴尖踢中,于是再也无法承受,只听得“咔嚓”一声,柱子断了,半边铁皮屋顶垮塌下来。一两秒钟之后,另一根柱子也断了,其余的屋顶也掉下来砸在火上,搅得火星四溅。
片刻之间,不见任何动静。接着,坠落的锈铁皮犹如呼吸一般上下晃动起来。然后,彼得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双眼发亮,因为惊魂未定而脸色煞白,外套的左袖口也着火了。他怔怔地瞪着袖口,双腿膝盖以下还埋在垮下来的屋顶里,过了一会儿,他将胳膊举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像吹灭一支巨大的生日蜡烛一样,将衣服上的火吹灭了。
东边渐渐传来了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声。是琼西……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体的琼西。是那团云。彼得觉得那东西不会放过自己。在杰弗逊林区,今天不是发善心的日子。他应该藏起来。但是,劝他藏起来的那个声音非常遥远,作用不大。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他知道自己终于戒酒了。
他将血肉模糊的右手举到面前。一根手指不见了,可能是被那东西吞进了肚里,另外两根手指的筋也断了,但是他毫无知觉。他发现,那些最深的伤口——有些是那怪物咬伤的,还有一道是他钻进车里拿啤酒时自己划伤的——上已经长出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享用他的血肉时发出的“嘶嘶”声。
彼得突然恨不得自己能马上死去。
西边的机关枪声已经停止,但那儿的一切还远远没有完结。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念头一般,一声巨大的爆炸骤然响起,淹没了正在驶近的雪地摩托车的轰鸣以及所有其他声音。当然,他手心里那不曾停歇的“嘶嘶”声除外。在他的手心里,那脏乎乎的东西正在享用他的血肉,正如那夺去他父亲性命的毒瘤曾经啃噬着老人的胃和肺一样。
彼得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感觉到了牙齿脱落后留下的几个豁口。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章 克兹与安德希尔
1
行动区唯一可以派上用场的是一家名为“戈斯林乡村商店”的小食品店。雪花刚开始飘落不久,克兹的先头力量就陆续抵达。当克兹本人于十点半钟露面时,支援部队也开始到达。他们渐渐控制了局势。
商店被确定为“蓝色行动基地”,牲口棚、旁边的马厩(早已废置但并未垮塌)以及畜栏都成了羁押区。第一批被扣留的人员已经集中于此。
不到两星期之前,克兹的上一任助手卡尔弗特刚刚死于心脏病——真他妈的不是时候。他的新助手阿奇·珀尔马特此行带有笔记本电脑和掌上电脑各一部,却发现电器在杰弗逊林区目前已成摆设,根本就无法使用。现在他拿来了一个记事板,上面写有十来个名字,最开头的两个都姓戈斯林:开商店的老头和他妻子。
“还有些正在途中。”珀尔马特说。
克兹扫了一眼记事板上的名字,然后把它还给珀利。几台大型娱乐车正停在他们身后;一些半挂车被千斤顶支撑起来,摆放整齐;灯柱在一根根竖起。等夜幕降临时,这地方就会像世界职业棒球大赛时的扬基体育馆一样大放光华。
“有两个家伙逃脱了,我们只差了这么一丁点儿,”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相隔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比划着,“他们是来买食品的,主要是啤酒和热狗。”珀尔马特脸色苍白,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一大团红晕。由于周围的噪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直升机一对对地开了过来,降落在柏油路面上——那条路最后通往95号州际公路,从那里往北可以到达一座萧条的小镇(普雷斯克艾尔),朝南可以到达无数萧条的小镇(开始是班戈和德里)。只要驾驶员不用依赖那些同样成了摆设的复杂的导航仪器,直升机还算正常。
“那两个家伙是进去还是出来?”克兹问。
“是进去。”珀尔马特回答。他不大敢抬眼与克兹对视;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有一条伐木小路,戈斯林说它叫‘深辙路’。普通地图上没有,不过我有一张钻石国际纸业公司的勘测图,上面——”
“行了。他们要么会再出来,要么就待在里面。怎么样都行。”
更多的直升机相继降落,由于现在安全地避开了外界的视线,一批五十毫米口径的机关枪正从部分直升机上卸下来。这次行动的架势可能不亚于“沙漠风暴”。也许更为巨大。
“你明白自己在这儿的职责吧,珀利?”
珀尔马特显然十分明白。他初来乍到,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跑来跑去。就像一条嗅到食物的狗,克兹想。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人。“长官,我的工作具有三位一体的性质。”
三位一体,克兹想,三位一体,你听听!
“我的工作是,第一,拦截进出人员;第二,将被拦截人员移交医务部;第三,控制和隔离情况不明人员,等待进一步指令。”
“说得对。这是——”
“可是长官,请您原谅长官,可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医生,只有几位救护兵,而且——”
“闭嘴。”克兹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从一旁经过的五六个人脚步顿时犹疑起来,他们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这儿所有的人,包括克兹自己,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正以平时双倍的速度奔忙着。他们朝克兹和珀尔马特站立之处瞥了一眼,然后又以三倍的速度忙开了。而珀尔马特脸上的红晕则骤然消失。他后退一步,让自己与克兹的距离又拉开一英尺。
“如果你再打断我,珀利,我会把你揍趴下。如果发生第三次,我就会让你进医院。听清楚了?”
珀尔马特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抬起视线,看着克兹的脸。是看着克兹的眼睛。他“唰”地敬了一个礼,速度之快,差点儿擦出静电。“是的,长官!”
“这一套也给我打住,你该知道不能这么称呼。”珀尔马特正要垂下视线,克兹又说,“我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得看着我,小子。”
珀尔马特勉为其难地又抬起目光。他已经面如死灰。尽管沿路边一字儿排开的直升机正发出巨大的轰鸣,他们所在之处却似乎一片寂静,仿佛克兹正置身于自己奇怪的垂直气流中。珀尔马特相信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而且都能看出他害怕到了什么程度。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新上司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完全空洞无物,似乎眼睛后面根本就没有大脑。珀尔马特以前听到过千里眼之说,但克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十万里之外,也许是许多光年之外。
不过珀尔马特还是尽力迎住克兹的目光。正视那空洞的眼睛。他今天有些开局不利。他不能一错再错,乃至无可挽回——这一点不仅重要而且十分必要。
“行了,很好。起码是好些了。”克兹的声音不高,但是尽管直升机的轰鸣此起彼伏,珀尔马特却听得清清楚楚,“下面的话我只会跟你说一遍,这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新部下,而你显然是狗屁都不懂。我受命在这里实施一项‘幻影马行动’。你知道幻影马吗?”
“不知道。”珀尔马特回答,由于没能说“不知道,长官”,他觉得浑身似乎难受。
“这是爱尔兰的一个传说。今天的爱尔兰人仍然没有从他们的祖辈传下来的迷信传统中完全摆脱出来。根据这个传说,幻影马是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马,专门绑架行人并将他们驮在背上带走。我用这个词来指称一项既秘密又公开的行动。这是一个悖论,珀尔马特!好消息是,自从空军于一九四七年首次获取如今被称为发光体的那种外星物体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为这类玩意儿制订应急预案。坏消息则是,现在已经是将来,而我得依靠你们这些人的支持来面对它。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小子?”
“是的,长……听明白了。”
“这样就好。珀尔马特,我们在这儿的计划是,速度要快,出手要狠,绝对不留痕迹。我们有大量的脏活要处理,而且要处理得干净利落……干净利落……没错,上帝,还要面带微笑……”
克兹露齿一笑,笑容中有种强烈而残忍的挖苦意味,珀尔马特见了差点儿尖叫出声。克兹身材很高,肩膀有些下垂,颇具长官派头。然而,他身上却带有莫名的恐怖之气。你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还可以从他将双手整齐而安静地放在身前的姿势中感觉到几分……但是他之所以令人恐惧,之所以被称为“可怕的克兹老头”,原因还不在于此。珀尔马特说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而且也不想弄清楚。此时此刻,他只希望——他唯一希望——谈话尽快结束,然后拍屁股走人。如果想跟外星人接触,还用得着去西边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吗?珀尔马特的面前就站着一个。
克兹抿起嘴。“我们统一认识了吧?”
“是的。”
“在同一个战场上?同一条战壕里?”
“是的。”
“我们该怎么处理眼下的事情,珀利?”
“要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