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孩子。”彼得补充道。

  她的眼睛再一次逐个打量着他们,从琼西到彼得,再从彼得到比弗,然后又回到亨利身上。“跟我们一起进屋吧,”她说,“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杜迪茨每天下午要喝一大杯‘大力士’——那是他的专门饮料——但我肯定你们更愿意来点儿冰茶。好吗?”

  三个人一同望向亨利,亨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的,太太,有冰茶就太好了。”

  于是她把他们带回了家——枫树巷19号的那栋房子,在随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将在那里度过无数的时光——不过真正带路的是杜迪茨,他蹦着,跳着,时而把黄色史酷比饭盒举过头顶,但是比弗注意到,他在人行道上所走的路线总是非常精确,也就是说,与人行道和街道之间的绿草带几乎总是保持一英尺的距离。许多年后,在发生那个姓林肯霍尔的女孩的事件之后,他会回想起卡弗尔太太的话。他们都会回想起来。他能看到路线。

  4

  “琼西?”比弗喊道。

  没有回答。天啊,琼西好像已经去很久了。也可能并没有很久,但比弗无从知道;他今天早上忘了给手表上发条。真笨,不过话说回来,他一向都是很笨,到现在也该习以为常了。与琼西和亨利相比,他和彼得两个人都很笨。当然,琼西和亨利并没有瞧不起他们——这正是他们的一个了不起之处。

  “琼西?”

  还是没有回答。也许他只是一时找不到胶带而已。

  在比弗的脑海深处,有个邪恶的小声音在对他说,这与胶带无关,琼西已经去波德河了,而让他坐在这马桶上,就像那部电影中的丹尼·葛洛弗一样。但是他不愿去听那个声音,因为琼西绝对不会那么干。他们到死都是朋友,始终都是。

  没错,那邪恶的声音说,你们是朋友,而现在就到死的时候了。

  “琼西?你在那儿吗,伙计?”

  仍然没有回答。也许胶带从挂着的钉子上掉了下来。

  他身子底下也毫无动静。哎呀,麦卡锡不可能真的把什么怪物拉进马桶里了吧?难道他生出了一个——马桶怪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听起来就像是“星期六晚间直播”中的恐怖电影恶作剧。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马桶怪物到现在也该淹死了,要么淹死了,要么下去了。他突然想起有个故事中的一段话,那是他们以前念给杜迪茨听的一个故事——他们轮流念,好在他们有四个人,因为杜迪茨一旦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百听不厌。

  “念——泳池!”他总是一边叫着,一边把那本书举过头顶——就像那天回家时举着饭盒一样——向他们中的一个人跑来。“念——泳池!念——泳池!”他的意思是说,给他念那本名为《麦吉里戈的游泳池》的书,那是塞尔斯博士的作品,开头的一节很容易记:

  “年轻人啊,”农民说,

  “你真是一个小傻帽,

  “麦吉里戈的游泳池里,

  “怎么会有鱼儿让你钓。”

  可事实上却有鱼,起码在故事里的小男孩的想象中是这样。有很多鱼。而且是大鱼。

  不过他身子底下没有“扑通”的水声了。也没有撞击马桶盖的声音。已经安静了一会儿了。也许他可以壮着胆子飞快地瞟一眼,只需要把盖子打开一条小缝,即使有什么不对劲,也可以立即盖上——

  但是,坐着别动,哥们儿,这是琼西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此他也就最好别动。

  琼西现在很可能走出一英里了,那个邪恶的声音在说,走出一英里了,而且还越走越快。

  “不,不会的,”比弗说,“琼西可不是那种人。”

  他在盖着的马桶上动了动,等着那东西再次跳起,但是没有声响。现在离这儿可能有六十码远了,也许正在化粪池里与粪便一道游泳呢。琼西说那东西太大,冲不下去,可既然他们都没有亲眼见到,也就难以确定,对吧?但无论如何,比弗·克拉伦顿先生都会坚定地坐在这儿。因为他答应过。因为你越是担心或害怕,时间似乎就总是走得越慢。还因为他相信琼西。琼西和亨利从来没有伤害或取笑过他,也从没有取笑过彼得。同样,他们大家也从来没有伤害或取笑过杜迪茨。

  比弗忍不住又笑出声来。他想起杜迪茨拿着史酷比饭盒的模样,想起他趴在地上吹蒲公英的情景,还想起他在后院里跑来跑去,像树上的小鸟一般快乐。人们常说杜迪茨这样的孩子很特殊,其实他们并不了解这话的含义。没错,他很特殊,他是这个吝啬而倒霉的世界送给他们的特殊礼物。杜迪茨是他们大伙儿的特殊礼物,他们一直都爱他。

  5

  他们坐在厨房的一角——乌云已经奇迹般地消散,阳光照了进来。他们一边喝冰茶,一边看着杜迪茨三四口就把一杯“大力士”(一种颜色很难看的橘子饮料)倒进喉咙,然后又跑到后院玩耍去了。

  讲话的主要是亨利,他告诉卡弗尔太太,那些孩子只是“把他推来推去”。他说他们动手重了些,把他的球衫撕破了,杜迪茨就吓得哭了起来。他没有说出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扒他裤子的事情,对他们逼杜迪茨吃的那恶心的放学后茶点也矢口不提。当卡弗尔太太问他们是否认识那帮大孩子时,亨利犹豫片刻后,回答说不认识,他们都是高中生,他一个也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转头看了看比弗、琼西和彼得,他们全都摇摇头。这样做也许不对——而且到头来还可能危及杜迪茨——但他们不能突破自己奉行的生活准则。就比弗而言,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刚才打抱不平时是哪儿来的胆量,其他几个人后来也有同感。他们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惊奇,另外还有一点让他们惊奇的是,他们居然没有躺进该死的医院。

  她难过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比弗意识到,许多东西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她其实已经知道,甚至可能会为此而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可紧接着,她笑了。她朝比弗粲然一笑,比弗顿时觉得犹如一股电流直通到脚趾尖。“你外套上的拉链可真多。”她说。

  比弗也笑了:“是的,太太,这是我的方兹外套。以前是我哥哥的。这帮家伙总是拿它取笑,可我还是喜欢。”

  “《快乐时光》,”她说,“我们也喜欢。杜迪茨很喜欢。也许你们愿意哪个晚上过来跟我们一起看。跟他一起。”她的笑容里带有几分神往,似乎自己也明白不会有这种可能。

  “噢,那好哇。”比弗说。

  “没错,真的是很好。”彼得附和道。

  随后他们坐在那儿,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杜迪茨在后院里玩耍。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有两副秋千,杜迪茨在秋千后来回跑动,推得秋千不停地晃荡。有时他也停下来,把双臂抱在胸前,仰起那张平平的面孔,望着天空独自发笑。

  “现在好像没事儿了,”琼西说,“我猜他已经全忘了。”

  卡弗尔太太正要起身,这时又坐了下来,几乎是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哦,没有,根本就没有,”她说,“他记着呢。也许不像你我这样,可是他有记忆。他今晚很可能会做噩梦,而当我们——我和他爸爸——去他房间时,他又无法解释。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他无法诉说自己看到、想到或感觉到的东西。他没有那种语言。”

  她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那些孩子是不会忘了他的。如果他们伺机报复他怎么办?如果他们伺机报复你们怎么办?”

  “我们会保护好自己的。”琼西回答,不过,尽管他语气很坚定,眼神却有些忐忑。

  “也许吧,”她说,“可杜迪茨怎么办呢?我可以送他去上学——我以前就是这样,我想现在又得恢复原样,起码得坚持一阵子——可放学回家时他太喜欢自己走了。”

  “这让他感觉像个男子汉。”彼得说。

  她的手从桌子上伸过来,碰了碰彼得的手,彼得顿时一阵脸红。“没错,这让他感觉像个男子汉。”

  “您瞧,”亨利说,“我们可以送他。我们几个上同一所初中,从堪萨斯街到这儿很方便。”

  罗伯塔·卡弗尔只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这个穿着印花裙子的娇小女人凝神端详着亨利,似乎正等着他抖出玩笑中的包袱。

  “这样行吗,卡弗尔太太?”比弗问道,“我们可以的,这是小菜一碟。不过,也许您不愿意我们送。”

  卡弗尔太太显出复杂的神情——她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但主要是在皮肤底下抽搐。她的一只眼睛几乎眨了眨,接着另一只真的眨了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擤了擤鼻子。比弗心里想,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笑话我们。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与琼西和彼得分手后,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亨利,而亨利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说,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过了片刻,他又友好地加了一句:你这笨蛋。

  “你们愿意这么做吗?”她问。等亨利代表大家点点头后,她又稍稍换了一种问法:“你们干吗要这么做?”

  亨利看了看大家,似乎在说你们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吗?

  彼得答道:“我们喜欢他,太太。”

  琼西点点头。“我喜欢他把饭盒举过头顶的样子——”

  “对,太他妈的对了。”彼得说。亨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彼得把自己的话回想了一遍——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然后满脸涨得通红。

  卡弗尔太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凝神望着亨利,说:“他八点差一刻就得出发。”

  “这个时间我们差不多总在附近,”亨利回答,“你们说对吧?”

  尽管七点四十五对他们来说其实早了些,但他们全都点点头,说是的,没错,当然。

  “你们愿意这样吗?”她再一次问道,比弗这一次很容易就听出了她的语气;是那种“超难置信”的语气,也就是说,简直他妈的无法相信。

  “当然,”亨利回答,“除非您认为杜迪茨不愿意……您知道……”

  “不愿意我们送他。”琼西把话接过来。

  “怎么会呢?”她说。比弗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想让自己相信这些孩子的确就在她家的厨房里,眼下这一切不是做梦。“跟大孩子一起上学?跟杜迪茨所说的上‘真正的学校’的孩子一起上学?他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那好吧,”亨利说,“我们八点差一刻过来送他上学,放学后再送他回家。”

  “他的放学时间是——”

  “哦,我们知道智障学校的放学时间。”比弗开心地说,话音刚落,没等看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他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比刚才那句他妈的还要严重得多。他猛地捂住嘴巴,露在双手之上的眼睛睁得溜圆。琼西在桌子底下一脚踢来,重重地落在他的小腿上,险些让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您别介意,太太,”亨利说,他的语速很快,只有在难为情时他才这样,“他只是——”

  “我不介意,”她说,“我知道大家怎么称呼它。我和艾尔斐有时也这么叫。”她对这个话题似乎毫无兴趣,这真出乎他们意料。“为什么?”她又一次问道。

  虽然她的眼睛望着亨利,答话的却是比弗,尽管他仍然满脸通红。“因为他很酷。”他说,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五年左右的时间里,除开杜迪茨生病或他们去“墙洞”的日子,他们每天都负责杜迪茨上学的接送。然后,杜迪茨不再上玛丽·斯诺学校(也就是智障学校),而是去了德里职业学校,在那里学习制作糕点(用杜迪茨的话说,就是做——点)、更换汽车电瓶、找零钱、自己打领带(领结总是打得很漂亮,但有时差不多打到了衬衣的中间)。到那时,乔西·林肯霍尔事件已经发生和完结,那是一个延续了九天的小奇迹,大家后来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乔西的父母将永生难忘。在他们接送杜迪茨的那几年里,杜迪茨身材猛长,最后比他们大家都要高,变成了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却长着一张清秀得出奇的娃娃脸。到那时,他们已经教会杜迪茨掷骰子以及垄断游戏的简单玩法。到那时,他们还发明了杜迪茨牌,而且不厌其烦地玩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大家笑得震天响,于是艾尔斐·卡弗尔(他比他太太略高,但看上去也显得文弱)便出现在从厨房通往娱乐室的楼梯顶上,朝他们大声喊着,问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那么好笑,他们可能会解释说,亨利只得了两分,杜迪茨却给他记了十四分,或者杜迪茨给彼得减了十五分,但艾尔斐似乎从来都没听明白;他只是站在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不解地笑着,最后总是说着同一句话,嗓门放小点儿,孩子们,然后就关上门,让他们自编花样自娱自乐……在所有那些花样中,杜迪茨牌最为可乐,用彼得的话说,就是他妈的乐到家了。有许多次,比弗觉得自己简直要笑破肚皮,而杜迪茨总是坐在地毯上,旁边就是那块用了多年的大记分板,他盘着双腿,笑得像尊弥勒佛。他们多么爽啊!那一切都是后来才发生,而现在只有这间厨房,只有令人惊奇的太阳,而杜迪茨在外面推着秋千。杜迪茨闯进了他们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快乐。杜迪茨——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跟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彼得突然说道,“他都哭成那样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忍心捉弄他。”

  罗伯塔·卡弗尔难过地望着他。“大孩子不把他的哭当回事儿,”她说,“我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

  6

  “琼西!”比弗喊道,“喂,琼西!”

  这一次有了回答,虽然模糊却肯定没错。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是间小平房,里面有各种东西,包括一个老式的球形喇叭,早在二三十年代,那些骑自行车的投递员就常常在车扶手上装这种喇叭。比弗听到了“呜——呜——”的声音,杜迪茨如果听到这声音一定会笑得流泪——老杜迪茨就是那样,特别喜欢清脆响亮的声音。

  蓝幽幽的浴帘动了动,比弗的双臂顿时长出一层鸡皮疙瘩。有片刻时间,他还以为是麦卡锡,因此整个身子几乎跳了起来,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的胳膊碰到了浴帘——这地方太狭小了,显然是太狭小了——于是又重新坐好。不过,他的身下仍然没有动静;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一准要么死掉了,要么流走了。他可以肯定。

  嗯……差不多可以肯定。

  比弗把手伸到背后,手指在冲水阀上停留片刻,然后又垂了下来。琼西说过,坐着别动,比弗一定会做到,可该死的琼西怎么还不回来呢?如果找不到胶带的话,就不要好了,可干吗还不回来?到现在肯定至少有十分钟了,对吧?可感觉就像他妈的一个小时。而他就坐在这马桶上,身旁的浴缸里躺着个死人,天啊,那家伙的屁股就像是用炸药给炸开了花,说到非拉屎不可的话——

  “起码再按一下喇叭吧,”比弗喃喃道,“按一下那呜呜叫的玩意儿,让我知道你还在那儿。”但是琼西没有。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