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比弗。”他口里说着,后退一步。
“真他妈的混蛋,”比弗回答。他的语气愤愤然,好像受到天大的冒犯,似乎麦卡锡违背了所有的做客之道,“他刚刚还拉了屎,我听到的。”
“我看那不是——”
比弗大步上前,琼西被挤到一旁,伤腿在水槽上碰得生痛。“够了,伙计!”比弗喊道,他抓住麦卡锡那满是斑点的圆肩膀一顿猛摇,“醒一醒!醒——”
麦卡锡朝浴缸方向缓缓歪去,有片刻时间,琼西还以为比弗说对了,以为那家伙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打算站起来。可紧接着,麦卡锡的身子脱离了马桶,倒进浴缸,并将蓝色的浴帘推得悠悠荡开。那顶橘红色帽子也掉了。只听得“咚”的一声脆响,他的脑袋磕在浴缸上。琼西和比弗吓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这惊恐的叫声在镶满瓷砖的狭小空间里震耳欲聋。麦卡锡的屁股犹如一轮倾斜的圆月,中间有个巨大的血口,似乎由某种可怕的力量冲击而成。琼西只是在刹那间瞥见了一眼,然后麦卡锡就脸朝下栽进浴缸,浴帘也荡回原地,将他遮挡起来。但在刚才那一刹那的工夫,琼西觉得那个洞口的直径似乎有一英尺。这可能吗?一英尺?显然不可能。
马桶里有什么东西又“扑通”一响,这一次力量更大,无数滴血水被溅了起来,落在同样是蓝色的座圈上。比弗正要探头去看个究竟,琼西想都没想就“砰”地盖上马桶。“别看。”他说。
“别看?”
“别看。”
比弗想从工装裤的胸前口袋里掏根牙签,却一把掏出了五六根,随后又让它们掉在地上。牙签像木针一样在满处是血的蓝色地砖上滚动。比弗望着它们,然后又抬头望着琼西。他眼里含着泪水。“真像杜迪茨,伙计。”他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忘了吗?他也差不多是光着身子。那些混蛋扒掉了他的球衫和裤子,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了。可我们救了他。”比弗用力地点点头,仿佛琼西——或者是他内心深处某个怀疑的声音——在嘲笑这一说法。
琼西没有嘲笑任何东西,尽管麦卡锡丝毫也没有让他联想起杜迪茨。他的眼前还在重放刚才那一幕:麦卡锡侧身倒进浴缸,头上的橘红色帽子掉了,胸前的两团赘肉(也就是安逸馒头,每当看到谁的短袖衫下有两团赘肉时,亨利都会这么称呼)晃晃悠悠;紧接着,他的屁股正对着灯光——那明亮的灯光不会保留任何秘密,而是将一切展露一览无余。那是一个完美的白种人的屁股,没有毛,只是肌肉开始松弛,垂向大腿后侧。在他曾经换过衣服、冲过淋浴的各种更衣室里,他看到过上千个这样的屁股,他自己的也在朝这种状态发展(或者说是一度朝这种状态发展,因为自从那家伙开车撞了他之后,可能永远改变了他臀部的外形),但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麦卡锡现在的屁股这样,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开了一枪,好让自己——干什么呢?
马桶里面又传来一声空洞的水响,马桶盖也往上一弹。这是一个绝佳的回答。好让自己出来,当然是这样。
好让自己出来。
“坐上去。”琼西对比弗说。
“什么?”
“坐上去!”琼西几乎是吼了起来,比弗慌忙坐到马桶盖上,一脸愕然。在将一切展露无余、毫无秘密可言的日光灯下,比弗脸色煞白,像刚刚出炉的陶器,每一根黑色的胡茬都像一颗黑痣。他的嘴唇也变得青紫。在他头顶上,是那个开玩笑的旧牌子:拉马尔冥想之处。他的蓝眼睛大睁着,满是惶恐。
“我坐在这儿了,琼西——你瞧。”
“好的。我很抱歉,比弗。不过你就坐在那儿,好吗?不管那里面是什么,它都出不来了,除了化粪池之外,它已经无路可走。我马上就回来——”
“你要去哪儿?我可不想独自守着个死人坐在这茅屎坑里,琼西。如果我们一起跑的话——”
“我们不跑,”琼西坚定地说,“这地方是我们的,所以我们不跑。”这话听起来很凛然,但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起码有一点他没有说出口:他最担心的是,现在关在马桶里的东西可能会比他们跑得更快。或者滑得更快什么的。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上百个画面,都是来自恐怖电影——《寄生魔种》《异形》《从内里中来》等等。每次上映这类电影,卡拉都不肯陪他去看,而当他把录像带借回家后,她还要他下楼用自己书房里的电视机。不过,他看过的某部电影中的某部分内容,可能会救他们一命。琼西瞥了一眼从麦卡锡的血手印上长出来的金红色霉状物。起码能救他们摆脱马桶里面的玩意儿。至于那霉状物……天啊,谁知道呢?
马桶里的东西又往上一跃,撞在马桶盖上,但比弗压住盖子不成问题。很好。不管那是什么,也许最终会淹死在里面,不过琼西也觉得这种指望靠不住:它在麦卡锡体内存活了下来,对吧?在那位“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的老麦卡锡先生的体内存活了不少时间,也许是他在林中迷路的那整整四天。看来就是因为它,麦卡锡的胡子才停止了生长,牙齿也掉了几颗;也是因为它,麦卡锡才放出那样的屁——用不客气的话说,简直像是毒气——即使是最注重礼节的人闻了,也不可能装得若无其事。可那东西自身显然平安无事……还很有活力……而且不断长大……
琼西的脑海中突然清楚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一条白色的绦虫从一堆生肉中蠕动着爬了出来。他喉咙里“咕噜”一声,险些吐了出来。
“琼西。”比弗想站起身,他看上去惊恐万状。
“比弗,快坐下去!”
比弗连忙重新坐下,正在这时,马桶里的东西再次跃起,重重地撞在马桶盖上。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
“还记得《致命武器》那部电影吗?梅尔·吉普森的搭档坐在马桶上不敢起来?”比弗说,他笑了笑,可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神也充满恐惧,“我们现在也一样,对吧?”
“不,”琼西回答,“因为没什么东西会爆炸。再说,我不是梅尔·吉普森,而你也太白了,不是丹尼·格洛弗。听着,比弗,我要去工具间那边——”
“哦,绝对不行,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
“住口,听我说完。那儿有摩擦胶带,对吧?”
“对,挂在钉子上,至少我认为——”
“挂在钉子上,没错。我想是在油漆罐旁边。有一大卷。我要去把它拿到这儿来,封住马桶,然后——”
里面的东西又是奋力一跃,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一般。哦,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它听不懂呢?琼西想。随着马桶盖内侧一声沉重的闷响,比弗全身一震。
“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儿。”琼西接着说道。
“开着‘北极猫’吗?”
琼西点点头,尽管他其实将雪地摩托车完全忘到了脑后。“是的,开着‘北极猫’。我们还要接上亨利和皮特——”
比弗摇起头来。“这儿被隔离了,直升机上那家伙不是说过了吗,肯定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有回来,你看呢?他们肯定被拦住了,因为——”
嗵!
比弗又是一震,琼西也一样。
“——这儿已经被隔离了。”
“有这种可能,”琼西说,“但是听着,比弗,我宁愿与彼得和亨利一起被隔离,而不愿与……与这玩意儿。你说呢?”
“我们干脆把它冲下去,”比弗说,“你看怎么样?”
琼西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它出来的洞口了,”琼西答道,“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可能仅仅是按一下冲水阀就把它处理掉,它太大了。”
“我×!”比弗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琼西点点头。
“好吧,琼西,你去拿胶带。”
琼西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比弗……”
比弗抬起眉头。
“坐着别动,哥们儿。”
比弗“呵呵”笑了起来,琼西也跟着笑了。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琼西站在门口,比弗坐在盖着的马桶上,一同放声大笑。接着,琼西匆匆穿过大房(边走边笑——坐着别动,他越想越觉得滑稽),朝厨房那边的门走去。他浑身燥热,感到既恐惧又好笑。坐着别动。我的老天!
2
比弗听见琼西一路笑着穿过房间,并继续笑着出了门。不管怎么说,听到那笑声他很欣慰。琼西这一年已经够倒霉了,被车撞成那样——起初有段时间,他们全都以为他那条命回不来了,那可就太让人痛心了,可怜的老琼西还不到三十八岁。彼得这一年也过得很郁闷,他的酒喝得太多了;亨利这一年同样不开心,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心不在焉,比弗既不明白也不喜欢他那样……而现在,他寻思也可以说,比弗·克拉伦顿这一年也过得不顺当。当然,这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但是你通常不会早上起来就想到,等到下午的时候,浴缸里会躺着个一丝不挂的死人,而你则坐在盖着的马桶上,要把一个你看都没看到的东西——
“不,”比弗对自己说,“别想这些了,好吗?快别多想了。”
他也不用多想。再过一两分钟,或者最多三分钟,琼西就会拿着摩擦胶带回来。问题是,在琼西回来之前,他能想些什么呢?他能想些什么让自己感觉好些呢?
杜迪茨,可以想杜迪茨。只要一想起杜迪茨,他就觉得开心。还有罗伯塔,想她也是一件开心事儿,这毫无疑问。
比弗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他想起了那一天,那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站在枫树巷自家车道尽头的小女人。想起她见到他们的情景时,他的笑意更深了。她也那样叫她儿子。
3
“杜迪茨!”那个穿着印花裙子、头发开始花白的小个子女人叫了一声,便从人行道上朝他们跑来。
杜迪茨正跟新朋友们一道兴冲冲地走来,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他左手抱着史酷比饭盒,右手牵着琼西的手快活地一走一甩。他说的话似乎主要是些发音模糊、缺乏连贯的词语,但比弗惊奇地发现,自己差不多都能听懂。
一看到那个头发开始花白的小个子女人,杜迪茨就松开琼西的手奔上前去,母子俩都在跑着,这使比弗想起一部有关冯·克里普斯或冯·克来普斯或类似名字的歌手组合的音乐剧。“妈咪!妈咪!”杜迪茨欣喜万分地叫着。
“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这个小淘气,淘气的杜迪茨!”
两人搂在一起,杜迪茨的身形要大得多——而且还要高两三英寸——比弗不由得做了个苦脸,以为那小个子女人会被压扁在地,就像必必鸟动画片中的大野狼总是被压扁在地一样。可是,她却抱着他转起圈来,而他则翘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欢天喜地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正要进屋去报警呢,你这个迟迟不回家的淘气包,你这个淘气的杜——”
这时,她看到了比弗和他的朋友们,于是放开儿子。那欣慰的笑容不见了,她表情严肃地朝他们走来,脚下是哪个小姑娘画的跳房子的方格——比弗想,这游戏虽然简单,杜迪茨却永远也不会玩。太阳终于出来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脸上有泪光闪烁。
“糟了,”彼得说,“我们有麻烦了。”
“保持冷静,”亨利飞快地低声说道,“让她骂好了,骂完了我再解释。”
但是他们低估了罗伯塔·卡弗尔——他们拿许多成年人作标准来度量她,那些人总是认为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似乎都不学好,除非事实证明他们清白无辜。罗伯塔·卡弗尔不一样,她丈夫艾尔斐也不一样。卡弗尔夫妇与众不同。杜迪茨使得他们与众不同。
“孩子们,”她重新开口道,“他是不是乱跑了?是不是迷路了?我特别不放心让他自己走,可他太想这样了,他想当个真正的男子汉……”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比弗的手指,另一只手握了握彼得。然后,她松开他们,又一视同仁地握了握琼西和亨利的手。
“太太……”亨利开口道。
卡弗尔太太凝神望着亨利,仿佛想读懂他的思想。“不只是迷路,”她说,“不只是乱跑。”
“太太……”亨利再一次欲言又止,可很快他就不想作任何掩饰了。她望着他,那双绿眼睛与杜迪茨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智性,更敏锐,显出理解和探究的神情。“是的,太太,”亨利叹了口气,“不只是乱跑。”
“因为他通常都会直接回家。他说他能看到路线,所以不会迷路。他们有多少人?”
“噢,有几个。”琼西回答,并迅速瞥了亨利一眼。一旁的杜迪茨在邻居家的草地上发现了最后几棵已经结籽的蒲公英,这时正趴在地上,一边吹,一边看着那软软的绒毛轻轻飘散。“有几个孩子在捉弄他,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