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西找不到胶带。
他四处都找遍了,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知道一定会在这儿,可它没有挂在任何一颗钉子上,也不在扔满工具的工作台上。不在油漆罐后面,也不在那几个用发黄的塑料带挂在钩子上的旧油漆面罩后面。他在桌子底下找过,在堆在墙边的那些盒子里翻过,还在“北极猫”的乘客座底下找过。那儿有一个没用过的车前灯,仍然装在纸盒里,还有半包很久以前剩下的“幸运”牌火柴,却没有那该死的胶带。他可以感觉到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次,他确定自己听见比弗在喊他,可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就按了按被扔在地板上的喇叭来回应,那是个布满裂纹的黑色橡皮喇叭,他按了按,便响起“呜呜”两声,杜迪茨一准会喜欢这声音。
他哪儿都没找到胶带,可越是这样,似乎就越要找到不可。他发现了一卷细绳,可是老天,用绳子怎么绑得住马桶盖呢?厨房的抽屉里倒是有透明胶带,对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可马桶里那玩意儿听起来力量不小,很像一条大鱼之类。透明胶带显然力度不够。
琼西站在“北极猫”旁边,睁大眼睛四处寻找,一边把双手插进头发(他没有重新戴上手套,而他在这儿的时间已经不短,手指已经麻木了),他大口喘出的粗气在嘴边形成了白雾。
“到底他妈的在哪儿?”他大声问道,并一拳砸在工作台上。随着这猛然一下,一堆装着钉子螺丝的小盒子被震落在地,露出了后面的摩擦胶带,有厚厚的一大卷。他在这儿找了无数遍,一准是看漏了。
他一把抓起摩擦胶带,塞进外套口袋——他好歹记得穿上了外套,尽管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然后转身就走。就在这时,比弗大叫起来。琼西在这里原本不容易听见,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声嘶力竭、痛彻心扉的叫声。
琼西朝门口冲去。
8
比弗的妈妈总是说,牙签会要了他的命的,但她从未想到过这种情景。
比弗坐在盖着的马桶盖上,把手伸进工装裤的胸前口袋,想掏根牙签嚼一嚼,但是口袋已经空了——牙签都撒在地上。有两三根并没有掉在血中,可是要捡起来的话,他就得起身,稍稍离开马桶盖——就得起来,探身向前。
比弗犹豫着。琼西说过,坐着别动,但马桶里的东西肯定已经不在了;往下,往下,再往下,就像海底战争电影里的人常说的那样。就算不是这样,他也只需要把屁股抬起来一两秒钟。如果那东西往上跳的话,比弗可以马上一屁股坐回去,也许还会撞断它那长着鳞的细脖子(他一直想象那玩意儿有脖子)。
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牙签。脚边就有三四根,伸伸手就能捡到,可是,他才不会把带血的牙签放进口里呢,尤其是想到那血来自何处。而且还不仅如此。血上长出了那毛茸茸的怪东西,瓷砖之间的缝隙里也有——他现在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有些牙签上也长了……但是未沾血的牙签就没有长,那些牙签还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嘴里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一根小木棍儿——来安慰安慰。
“去他妈的,”比弗喃喃道,然后微微探起上身,伸手向前。他伸长的手指还差一点儿就能够着那根最近的干净牙签了。他绷紧双腿的肌肉,屁股从马桶盖上抬了起来。他的手指捻住牙签——噢,捡到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盖着的马桶盖上,力量大得惊人,马桶盖被掀了起来,撞在他毫无防护的睾丸上,并让他一头往前栽去。比弗不顾一切地抓住浴帘,不让自己摔倒,可随着一阵金属环“叮叮咣咣”的碰撞声,浴帘被他从帘架上拽了下来。他的靴子在血地上一滑,整个身子便像从弹射座椅上弹起来似的冲了出去,摔趴在地板上。他听见身后的马桶盖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陶瓷水箱上。
一个湿淋淋、沉甸甸的东西落在比弗的背上。紧接着,有个像尾巴或蠕虫或肌肉触手般的东西盘在他的两腿之间,如蟒蛇一般紧紧缠住他已经被撞痛的睾丸。比弗不由得大叫一声,他的双眼凸鼓,下巴从血糊糊的地砖上抬了起来(已经印上了一个模糊的红十字)。那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后颈到背心之间,感觉又湿又冷,犹如一块卷起来的透气垫,这时它开始吱吱乱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就像一只发疯的猴子在狂叫。
比弗又大叫一声,并匍匐着朝门口爬去,然后又撑起四肢,想将那东西掀下来。盘在他两腿之间的那条肉绳再一次用力,在一阵钻心的痛楚中,他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声音似乎来自于他的胯下。
哦,老天,比弗在心里说,老天在上,看来我的一只蛋儿报销了。
比弗狂呼乱叫,大汗淋漓,舌头在嘴里伸进伸出,就像孩子们的小玩物一般,他拼尽全力地翻过身来,想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碾碎在自己的脊背和地砖之间——这是他唯一所能想到的事情。那东西对着他吱吱尖叫,并开始疯狂地扭动起来,几乎让他震耳欲聋。比弗一把抓住盘在他腿间的那条尾巴,感觉表皮上光滑无毛,但是皮下刺扎扎的——仿佛装了一层由硬邦邦的毛发所做成的钩子。而且还湿乎乎的。是水?是血?还是两者都有?
“啊!啊!哎呀上帝!快放开!快他妈的放开!老天!我这×他娘的命根子!天啊!”
没等他把手伸进尾巴底下,一把钢针似的东西就扎进了他的颈侧,他大叫着全身往上一弹,那东西终于掉了。比弗想站起身,但是两条腿已经毫无力气,所以只好用双手撑起自己,但是手在地上却不停地打滑。除了麦卡锡的血之外,卫生间的地上现在还满处是水,那是从被撞破的马桶水箱里流出来的,铺着地砖的卫生间变成了溜冰场。
他终于站起身后,看到有个东西靠在门边,有门框一半高,样子像某种变异的鼬鼠——没有腿,只有一条黄中泛红的粗尾巴;也没有真正的脑袋,而只有一个光溜溜的瘤子般的东西,两只黑眼睛正从那儿死盯着他。
瘤子的下半部张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堆牙齿。那东西将光溜溜的尾巴缠在一侧门框上,瘤子般的东西往前一伸,像蛇似的朝比弗扑来。比弗大叫一声,抬起一只手举到面前,只见一排四根手指中,除了小指以外,其余三根已经齐刷刷地消失了。他没有觉得疼痛,要么本来就不痛,要么是睾丸破裂所引起的剧痛反倒让手指没有了感觉。他想闪到旁边,可弯曲膝盖时却碰上被撞坏的马桶。他无路可逃。
他肚子里就是这玩意儿?比弗想;他居然还有时间想这个问题。是这玩意儿在他的肚子里?
就在这时,那东西的尾巴或触手什么的松开了,再一次朝他扑来,那颗未开化的脑袋的上半部只有两只愚蠢地大睁着的黑眼睛,下半部则是一包骨针。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从可能还存在健全生命的另一个宇宙里,琼西在喊着他的名字,但是琼西迟了一步,琼西回来晚了。
从麦卡锡肚子里出来的东西“啪”地一下扑到比弗的胸口上。它的气味很像麦卡锡放的屁——那是一种天然气、乙醚和沼气的混合气味,刺鼻气味。它的下半身像条肉鞭子似的缠住比弗的腰。它的脑袋向前一扑,牙齿咬住比弗的鼻子。
比弗一屁股跌坐在马桶上,一边大叫着朝那东西挥拳猛击。刚才那东西出来时,将马桶盖和座圈掀了起来,撞在水箱上。马桶盖就靠在了那儿,座圈则弹回了原位,现在比弗猛地跌坐下来,撞破了座圈,于是一屁股陷进马桶,而那鼬鼠似的东西仍然缠着他的腰并啃着他的脸。
“比弗!比弗!怎么——”
比弗感觉到那贴在他身上的东西突然一僵——真的变得僵硬,就像阴茎勃起一样。缠在他腰间的触手也同时一紧,然后又松开了,那张长着黑眼睛的蠢脸循着琼西的声音扭去。透过迷蒙的双眼和一层血雾,比弗看见了他的老朋友:琼西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垂下来的一只手里拿着摩擦胶带(比弗想,现在用不着了,用不着了)。琼西完全吓傻了,就那样站在那儿,毫无防卫能力。他将是这东西的下一顿美味。
“琼西,快离开这儿!”比弗喊了起来。他满嘴是血,声音听起来潮湿而紧张。他感觉到那东西转身欲跳,便用双臂抱紧那扭动的身体,犹如拥抱情人一般。“快离开这儿!把门关上!烧——”烧死它,他想说,把它关起来,把我们俩都关起来,烧死它,活活烧死它,我会把屁股扎在这该死的马桶里坐在这儿双臂抱住它不放,如果能闻着它被烤焦的味道死去,我死了也开心。可那东西却在拼命挣扎,而该死的琼西却手里拿着摩擦胶带,只是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简直像极了杜迪茨,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蛋,永远不会有长进。这时,那东西又重新转向比弗,那颗既没有耳朵也没有鼻子的瘤子脑袋扭了回来,那些牙签,真该死,妈妈总是说——比弗这最后的念头只闪出一半,那颗脑袋就向前一扑,世界最后一次爆炸了。
紧接着是一阵血雨,一层黑幕降了下来,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他自己的叫喊,那是最后的叫喊。
9
琼西看到比弗坐在马桶里,一个巨大的蠕虫般的金红色东西贴在他身上。他叫了一声后,那东西朝他转过脑袋,但那不是真正的脑袋,只有一双鲨鱼般的黑眼睛和一大口牙齿。那牙齿里面有一样东西,不可能是比弗·克拉伦顿被咬掉的鼻子,但也许就是。
快跑!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可接着又说,快去救他!救救比弗!
这两个念头同样有力,两者相持的结果使他站在门口无法动弹,双腿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比弗怀里的东西正在吱吱怪叫,那发疯似的叫声钻进他的脑海,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什么事情,但是他一时难以理清。
接着,跌坐在马桶里的比弗对他大喊,要他赶快离开,要他把门关上,而那东西听到比弗的声音又转回头去,仿佛想起了一件刚刚忘却的事情,这一次它的目标是比弗的眼睛,他那该死的眼睛。比弗扭着身子,惨叫着,同时尽力抱住那东西不放,而那东西则一边吱吱怪叫,一边又啃又咬,那尾巴似的东西蠕动着,将比弗的腰勒得更紧,把比弗的衬衣从工装裤里扯出来,然后滑进去贴紧他的皮肉。比弗的脚在地砖上胡蹬乱踢,靴跟溅起一阵阵血水,他的影子在墙上急剧摇晃,那苔藓般的东西现在已经到处都是,长得真他妈的太快了——
琼西看到比弗最后一次挣扎后往后仰去,看到那东西放开比弗,跳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比弗的身子在马桶里歪倒,上半身侧向浴缸,压在麦卡锡身上,压在那位“看哪,我站在外面敲门”的老麦卡锡身上。那东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开始朝他滑来——天啊,它的速度可真快!琼西连忙后退一步,一把带上门,紧接着就听到那东西撞在门上,那“嗵”的一声几乎与之前它撞击马桶盖的声音没有两样,力量之大,震得整扇门都在晃动。它在地砖上烦躁地滑动,从底下门缝里漏出来的光线也随之时明时暗,随后它又撞起门来。琼西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去搬把椅子来顶在门把手下,但是这太蠢了,就像他的孩子们常说的,太没脑子了,因为门是从里面开的,而不是从外面。真正的问题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否明白门把手的作用,不知道它能否够得着门把手。
那东西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一般——谁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呢?——门内响起滑行的声音,随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想扭动门把手。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的力量都大得惊人。琼西原本是用右手握着门把手,现在把左手也加了上去。一时间,情势非常危急,门把手上的力量有增无减,他甚至觉得尽管自己双手都用上了,里面那东西一准还是会扭动门把手,琼西几乎丧魂落魄,几乎要转身狂奔了。
他之所以没有转身狂奔,是因为想起了它的速度。不等我跑过这房间的一半,它就会把我扑倒在地,他这样想着,一边在心底里寻思这该死的房间当初干吗要建得这么大。它会把我扑倒在地,爬上我的腿,然后直接——
琼西更加用力握住门把手,他咬紧牙关,前臂和脖子两侧的青筋都鼓了出来。他的臀部也在发痛。这该死的臀部,就算他真的要跑的话,他的臀部也会拖他的后腿,多亏了那位退休教授,那狗日的老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开车,多谢了,教授,我对你真是他妈的感恩戴德。万一他关不住这扇门,而又跑不动,结果将会怎样?
当然是跟比弗一个样。比弗的鼻子不是像羊肉串一样,出现在它的牙齿里吗?
琼西呻吟着,仍然握紧门把手。有片刻时间,门把手上的力量还在增加,然后又消失了。那东西在薄薄的门板后愤怒地叫着。琼西闻到了类似于启动液的乙醚味。
它在里面是怎么站起来的呢?它并没有四肢,起码琼西没有看到,而只有那条泛着红色的尾巴似的玩意儿,所以,它是怎么——
正在这时,从门内传来木头碎裂的“嘎嚓”声,听起来就在与他自己迎面相对之处,一听到这声音,他恍然大悟。它靠的是牙齿。这个念头使琼西毛骨悚然。就是那东西在麦卡锡的肚子里,他对此确信无疑。它在麦卡锡的肚子里,像恐怖电影里的大绦虫一样不断长大。像一个毒瘤,一个长有牙齿的毒瘤。等它长大到一定程度,或者说,等它长到需要去更大更好的地方时,它就用牙齿给自己开了一条道。
“不!天啊,不!”琼西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带有哭腔。
卫生间的门把手好像要朝另一个方向扭动。琼西可以看到门内的情景,看到那东西靠牙齿像蚂蝗一样吸附在门上,尾巴或唯一的触手环绕着门把手,犹如刽子手绞索上的夺命环结,正在用力拉着——
“不,不,不!”琼西气喘吁吁,拼尽全力握紧门把手。他满脸是汗,还感觉到掌心也汗津津的,眼看就要把握不住了。
就在他那双瞪得溜圆、惊恐万状的眼睛面前,门板上赫然凸起无数小鼓包。那是它的牙齿所扎下的地方,它的牙齿正在不断掘进。用不了片刻工夫,这些鼓包就会洞穿(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先松开门把手的话),而他将不得不正眼面对那些咬掉他朋友鼻子的毒牙。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比弗死了,他的老朋友死了。
“你杀了他!”琼西对着门内那东西大吼,在悲痛和恐惧之下,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杀了比弗!”
他脸孔发烫,满眶热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昔日的情景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比弗穿着黑色的皮茄克(这么多的拉链!杜迪茨的妈妈与他们初次见面那天说道);在高中生舞会上,比弗几乎是苦着脸,双臂交叠在胸前,踢着脚,跳舞的样子就像哥萨克人;在琼西和卡拉的婚礼招待会上,比弗拥抱着琼西,对着他的耳朵热切地说:“你一定得快乐,伙计。为了我们大家,你一定得快乐!”就是在那个时刻,他才第一次明白比弗并不快乐——当然,亨利和彼得也不快乐,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可是比弗呢?而现在比弗死了,他的身子一半倒在浴缸里,一半露在浴缸外,鼻子也没有了,身子下面是那位麦卡锡先生,是那位操他妈的“我站在这里敲门”的麦卡锡。
“你杀了他,你这王八蛋!”他对着门上的小鼓包大吼——刚才只有六个小鼓包,现在有九个了,哦,该死,又变成十二个了。
仿佛对他的怒火始料不及,门把手上的逆时针力量减弱了。琼西慌乱地环顾周围,想找样东西帮自己一把,却一无所获,接着他低下头去。那卷摩擦胶带就在脚边。也许他可以弯腰把它捡起来,但是然后呢?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撕开胶带,得用两只手再加上牙齿才能把胶带弄断,而且,就算那东西给他时间,又有什么用呢?在它的力量之下,他这会儿连门把手都握不稳!
这时门把手又动了起来。琼西握紧自己这一边,可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肌肉中的肾上腺素已经开始腐坏,变成了铅,手掌心也更滑了,还有那种气味——那种乙醚味现在更清晰了,纯度似乎也更高了,没有混杂从麦卡锡体内排出的污物和臭气的味道,隔着门怎么会这么浓烈?怎么会呢?难道——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在连接卫生间的门把手内外两侧的连杆“啪嗒”一响之前,琼西觉得光线变暗了。只是稍稍变暗了,仿佛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站在他与亮光之间,在他与后门之间——
随着“啪嗒”一声,琼西手中的门把手脱落了,卫生间的门顿时朝里开了一条缝,是吸附在门把手上的蚂蝗似的东西拉开的。琼西大叫一声,扔掉门把手。门把手落在那卷摩擦胶带上,弹到一旁。
他转身想跑,可面前却站着一个灰色的人。
这是个陌生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又并不陌生。琼西无数次地见过他——它——的形象,在上百部有关“异人怪事”的电视剧里见过,在上千份小报的头版上见过(当你在超市里排队等候付款时,这类小报总是以半严肃半诙谐的恐怖画面大肆吸引你的眼球),在诸如《异形》《亲密接触》《空中之火》等电影中也见过;格雷先生就像《X档案》中的形象。
所有那些形象起码在眼睛的刻画上都很准确:格雷先生也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与那个用牙齿开道、从麦卡锡的屁股里闯出来的东西没有两样;两者的嘴巴也大同小异——都是发育不全,看上去就像一道切口。不过它的灰皮肤却皱巴巴的,无力地耷拉着,犹如一头寿终正寝的大象的皮肤。从它皮肤的褶皱里,正缓缓流出脓一般的黄白色液体;它的眼睛毫无表情,但眼角却渗出了同样的东西,似乎是它的眼泪。房间的地板上,从捕梦网下面的纳瓦霍地毯到它所进来的厨房门,一路都湿迹斑斑。格雷先生进来多久了?当琼西手拿一卷毫无用处的摩擦胶带,从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奔进后门时,难道他就在外面冷眼旁观?
琼西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格雷先生快要死了,而自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因为卫生间里的东西刚刚“嗵”的一声落在地上,马上就要来追他了。
马西,格雷先生说。
他说得非常清晰,尽管那张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琼西在脑海中央听见了这个词,正如他总是在脑海中央听见杜迪茨的哭声一样。
“你想干什么?”
卫生间里的东西从他脚上滑了过去,但琼西几乎毫无察觉。他几乎也没有察觉它蜷缩在灰人那两只没有脚趾的光脚之间。
请停下来,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海中说。这就是那“咔嗒”的声音。还不止如此;这就是路线。有时候你能看到路线,有时候则是听到路线,正如那一次他听到迪弗尼亚克的心虚念头一样。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
死神那一天就在找我,琼西想,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又在医院里与我错过——可能只隔一两个房间——从那以后就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
正在这时,那东西的脑袋突然爆炸了,裂开一道大口,释放出无数乙醚味的粉末,形成一团橘红色的雾。
琼西把粉末都吸了进去。
第八章 罗伯塔
1
杜迪茨的妈妈如今成了寡妇,五十八岁的她已经头发灰白,但身材依然娇小,依然喜欢印花裙子,这两点始终没变。现在,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德里西区的一套一楼的公寓里,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艾尔斐去世后,她卖掉了位于枫树巷的房子。她原本可以继续住在那里,经济上不是问题——艾尔斐留下了一大笔钱,保险公司又支付了一笔数目更大的人寿保险金,另外,他创办于1975年的进口汽车零部件公司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那栋房子太大了,而且她和杜迪茨在客厅的楼上楼下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留下了太多记忆。楼上是她和艾尔斐的卧室,他们曾经在那儿睡觉,交谈,做爱,制定各种各样的计划。楼下是娱乐室,杜迪茨与他的朋友们在里面度过了无数个下午和傍晚。在罗伯塔眼中,他们是上天派来的朋友,虽然满口脏话,却都是心地善良的天使,当杜迪茨开始学着说我×时,他们居然想让她相信他说的是“喔糙”,并且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喔糙是彼得家新出生的小狗的名字——全名叫爱尔玛·喔糙,简称为“喔糙”。当然,她也假装相信了。
太多的记忆,太多挥之不去的快乐时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杜迪茨病了。他已经病了两年,而他的老朋友们却全然不知,因为他们都没有再来过,而她也没有心情拨个电话告诉比弗,只要比弗知道了,一准会告诉其他人。
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电视上的本地新闻终于不只是一次次地打断她下午常看的电视剧,而是让电视剧彻底让道了。罗伯塔听着新闻,对可能发生在北部的一切既担心,又关注。这个新闻的最可怕之处在于,似乎没有任何人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或传言是怎么回事,以及涉及面有多广。在缅因州德里以北一百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偏远地区,有猎人失踪了,可能有十来人,这一点清楚无疑。罗伯塔觉得(虽然不是太肯定)记者们谈论的是杰弗逊林区,那里正是孩子们以前常去打猎的地方,他们每次都会带回一些捕杀猎物的故事,听得杜迪茨既好奇,又害怕。
刚刚过去的暴风雪“艾伯塔剪刀”在那一地区降下了六到八英寸的积雪,正是积雪切断了猎人们与外界的联系吗?也许吧。谁也说不准,不过,结伴在基尼奥一带打猎的四个人似乎的确失踪了。他们的照片在屏幕上一一闪过,播音员正沉重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欧蒂斯、洛普尔、麦卡锡、休。最后那位是个女人。
猎人失踪算不上是重大事件,通常不会因此而中断下午的电视连续剧,可眼下还有别的情况。有人看见半空中出现五颜六色的奇怪亮光。米利诺基特的两位猎人两天前就在基尼奥一带,他们说,当时曾亲眼看到一个雪茄状的东西从林中的一根电线上空盘旋而过。他们说,飞行物上没有旋翼,也看不到任何动力装置,它只是悬在离电线约二十英尺的半空,发出深沉的轰鸣,那声音简直是在你的骨头里作响,似乎还在你的牙齿里作响。两位猎人都说自己掉了几颗牙齿,不过,当他们张开嘴巴显示自己的牙洞时,罗伯塔却觉得,他们剩余的牙齿也似乎随时都可能脱落。当时他们驾驶一辆旧雪佛兰皮卡,正想开近前去看个究竟,引擎却突然熄火。随后,其中一人手上戴的电池手表往回走了三个小时,然后就永远停住了(另外那个人戴的是老式发条手表,却完好无损)。据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左右时间里,还有其他一些猎人和当地居民也看见了不明飞行物——有些是雪茄形状,还有些是更传统的碟形。记者说,突然出现这样一些东西,用军方的话说,就是“空袭”。
猎人失踪,不明飞行物。很刺激,显然也很精彩,足以成为《六点直播》的头条(“本地新闻!最新消息!发生在本州,就在你们的镇上!”),不过事态还在继续发展,又出现了更为可怕的情况。当然,仍然只是些传言,罗伯塔但愿它们到最后都是空穴来风,可这些传言骇人听闻,使她在这儿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喝了太多的咖啡,神经也越来越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