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比弗口里说着,却难掩脸上的笑意,显然很受用。
“是呀,是呀,你就再也不理我们了,少来这一套吧,”琼西笑眯眯地说,他一直拿着饭盒,这时便蹲在孩子面前,把饭盒递给他,“这是你的吧,哥们儿?”
孩子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得满脸堆笑,一把接了过去。“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他唱道,“我们——开工了!”
“没错,”琼西说,“我们要开工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把你送回家。道格拉斯·卡弗尔,你叫这个名字,对吧?”
孩子用一双脏手把饭盒抱在胸前,并给了它一个响吻,就像刚才在比弗的脸上那样。“我叫——杜迪茨。”他大声说。
“好吧。”亨利说。他牵起孩子的一只手,琼西牵住另一只,两人一同把孩子拉了起来。枫树巷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他们在十分钟之内就可以走到——只要里奇那帮人没有埋伏在附近伺机袭击他们。“我们送你回家吧,杜迪茨,你妈妈一准在为你担心呢。”
不过,亨利先吩咐彼得去房子的拐角处侦察了一下车道。等彼得回来报告说没有敌情之后,他才让大家朝那儿走去。只要上了人行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安全了,而在此之前,他可不愿意冒险。他打发彼得跑了第二趟,要他把通往街道路侦察一番,如果平安无事的话,就吹一声口哨。
“他们——走了?”杜迪茨问。
“可能吧,”亨利回答,“不过让彼得去看看更保险。”
杜迪茨平静地站在他们中间,端详着饭盒上的图案,而彼得则前去侦察了。亨利对派彼得去很放心。他没有夸大彼得的速度;如果里奇那帮人想偷袭他的话,他会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你喜欢这节目吗,伙计?”比弗从孩子手中拿过饭盒,轻言细语地问道。亨利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想看看这孩子是否会哭着要饭盒。他没有。
“这是——酷比!”智障孩子说。他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亨利仍然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我知道是史酷比,”比弗很有耐心地说,“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彼得说的没错。我是说,操他祖宗,对吧?”
“对!”他伸手去要饭盒,比弗还给他。孩子抱着饭盒,接着又朝他们一笑。这是十分动人的笑容,亨利这样想着,自己也笑了。他觉得这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你游了一会儿之后会感到全身发冷,可是当你从水中出来,将浴巾裹在光溜溜的肩膀和起了鸡皮疙瘩的背上时,又觉得温暖起来。
琼西同样面带笑容。“杜迪茨,”他问,“哪一个是狗呀?”
孩子看着他,脸上仍然笑盈盈的,但也显得迷惑不解。
“那条狗,”亨利解释道,“哪一个是那条狗?”
孩子又转向亨利,显得更不解了。
“哪一个是史酷比,杜迪茨?”比弗问,孩子的脸色一下子亮了。他用手指点着。
“酷比!酷比——酷比!这——是狗!”
他们全都开怀大笑,杜迪茨也笑了起来,这时传来彼得的口哨声。于是他们迈开脚步,可是刚刚走完大约四分之一的车道时,琼西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等一等!”
他朝那间办公室跑去,扒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双手搭在脸旁挡住两边的光线,亨利这才猛然想起他们来这儿的目的。那个叫迪娜·吉茵什么的豆瓣。那一切仿佛是一千年前的事儿了。
大约十秒钟之后,琼西喊道:“亨利!比弗!快过来!让那孩子待在那儿!”
比弗朝琼西身边跑去。亨利转向那孩子,说:“待在这儿别动,杜迪茨,跟你的饭盒一起待在这儿,好吗?”
杜迪茨把饭盒抱在胸前,抬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亨利便朝窗户旁的朋友们那儿跑去。他们只能挤成一团,比弗抱怨有谁踩了他该死的脚,但他们勉强站稳了。彼得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两分钟,很纳闷他们怎么还没有露面,因此也跑过来,把脸伸进亨利和琼西的肩膀之间。于是,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面,扒着四个孩子,其中三人都将手搭在脸边挡住光线;在他们身后那长满杂草的车道上,还站着第五个孩子,他把饭盒抱在窄小的胸前,仰望着天空,在那白色的天空上,太阳正要破云而出。脏乎乎的窗玻璃上,在他们的额头接触过的地方,将留下几个干净的月牙形印记。透过玻璃看进去,只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躺着几只瘪了肚子的白色蝌蚪,亨利认出是安全套。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一张新英格兰北部的地图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把裙子掀了起来。不过看不见她的豆瓣,而只能看到白色的内裤。况且也根本不是什么女高中生。她很老了。肯定不下三十岁了。
“天啊!”彼得恶心地斜了琼西一眼,终于开口道,“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那玩意儿?”
有片刻时间,琼西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可随后却咧嘴一笑,拇指冲肩膀后面一指,说:“不,我们是为了他。”
6
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完全是始料不及的感觉:他很恐惧,并且已经恐惧了一阵子,这使他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就在他意识的门槛下,有个新东西一直在晃荡,只是由于他对邂逅杜迪茨的清楚回忆才被按压在那儿。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喊,它现在冲了出来,坚持要引起他的注意。
他在路中间滑行着停下脚步,一边挥动双臂保持平衡,以免再次摔倒在雪地上。然后,他就站在那儿喘息着,眼睛瞪得溜圆。现在又怎么了?他离“墙洞”只有两英里半了,马上就要到了,所以,现在又是怎么了?
有一团云,他想,有一种像云一样的东西,问题就在这里。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有生以来,起码是成年以来,我还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感觉。我得离开道路。我得从这儿躲开。躲开那场电影。那团云里有一场电影。是琼西喜欢的那种电影。很可怕的电影。
“这太蠢了。”他咕哝着,但是心里知道不是这样。
他可以听见有一台引擎的“嗡嗡”声正越来越近。是从“墙洞”方向传来的,而且速度很快,是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几乎可以肯定是放在营地里的那台“北极猫”……但同时也是那团里面正在上演电影的乌黑的云,是某种可怕的黑色能量正朝他飞驰而来。
亨利一时无法动弹,脑中闪现出上百个幼稚的恐怖画面:床底下的东西,棺材里的东西,翻开的石头下不断扭动的虫子,一只死了很久的老鼠留下的毛茸茸的果冻状残骸——那是一只被烤死的老鼠,是爸爸那次为了检查插座而将炉子从墙边挪开时发现的。还有一些丝毫也不幼稚的恐怖画面:他父亲在自己的卧室里神志不清,吓得号啕大哭;巴利·纽曼从亨利的办公室落荒而逃时惊恐万状的神情,他之所以惊恐,是因为亨利要他正视他不愿(也许是不能)正视的现实;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毫无睡意地端着威士忌一人独坐,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死寂的空洞,他自己的脑海也是一个死寂的空洞,哦天啊,仿佛要过一千年才会天亮,所有的催眠曲都已被取消。这一切都在那团乌黑的云里,正像《圣经》中的灰色马一样朝他疾驰而来,这一切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他所想到过的每一种可怕的东西此刻都在向他逼近,不是骑在灰色马上,而是驾驶一辆外壳生了锈的旧雪地摩托车。不是死神,但是比死神更可怕。是格雷先生。
离开道路!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喊叫,马上离开!快藏起来!
一时间,亨利无法移动——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大腿上被转向柱撞破的伤口火烙一般的疼。他终于明白,当一只鹿被车前灯罩住时,或者当一只金花鼠在不断推进的割草机前愚蠢地蹦来跳去时,该是什么感觉了。那团云剥夺了他的自我保护能力,使他陷在它行进的路上无法动弹。
不可思议的是,让他终于动弹起来的是那各种各样的自尽念头。他花了五百个痛苦的不眠之夜,才做出这个决定,难道就为了让某种兴奋症来剥夺他的选择吗?不,上帝,不行,绝对不行。痛苦本身就已经够受了;当恶魔要毁灭他时,就这样站在这里束手待毙,从而任自己恐惧的身体来嘲笑那种痛苦……不,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他动弹起来,但是感觉犹如在噩梦之中,他仿佛是在已变得与太妃糖一般黏稠的空气中艰难前行。他腿脚的起落非常缓慢,就像在跳水下芭蕾。他是在路上跑吗?真的在跑吗?此时此刻,他似乎难以想象,不管他有多强的记忆力。
不过他仍在移动,而引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已是响亮的轰鸣。最后,他终于进入道路南侧的树丛中。他好不容易挪动了大约十五英尺,这里没有形成积雪,散发着清香的褐黄色松针上只有一层淡淡的白色。亨利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吓得哭出声来,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在嘴上止住声音,如果它听到了怎么办?是格雷先生,那团云就是格雷先生,如果它听到了怎么办?
他爬到一棵云杉后面,抱着长满苔藓的树干向远处张望,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蓬乱地耷拉在眼前。他看见一点亮光,亮光在阴暗的午后跳跃、闪烁和晃动,渐渐变成一盏前灯。
那团乌云越来越近,亨利无助地呻吟起来。那团云仿佛日食一般飘浮在他的脑海中,抹去他的思想,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可怕的画面:他父亲下巴上的牛奶,巴利·纽曼惶恐的眼神,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呆滞无神的眼睛,皮开肉绽的女人和被绞死的男人。一时间,他对世界的理解犹如口袋一样被翻了个底朝天,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被感染了……或可能被感染了。所有的一切。与这即将到来的东西相比,他想自杀的理由实在是微不足道。
为了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他把嘴巴紧贴在树上,感觉到自己的嘴唇紧压着柔软的苔藓,直至感受到了树皮的潮气和味道。就在这个时刻,“北极猫”一闪而过,亨利看清了坐在上面的身影,也就是制造乌云的那个人,而那团云现在正像热病一般充斥在亨利的大脑中。
他把嘴埋进苔藓之中,对着树干尖叫出声,苔藓被吸进口里也浑然不觉,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当“北极猫”的声音朝着西边远去时,他只是跪在那儿,双手抱着树干,全身簌簌发抖。当那声音渐渐减弱,变成一种恼人的低鸣时,他仍然跪在那儿;当那声音彻底消失后,他继续跪在那儿。
彼得还在那边,他想,它会到彼得还有那个女人那儿去。
亨利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路上,不知道自己的鼻子在流血,也不知道自己在呜咽。他再一次朝“墙洞”出发,虽然现在竭尽全力也只能踉踉跄跄,一瘸一拐。不过也许这没关系,因为营地里的交锋已经全部结束了。
他此前感受到的可怕事情已经发生。他的一个朋友已经魂归西天,另一个死期将近,还有一个,上天保佑,成了电影明星。
第七章 琼西与比弗
1
比弗又说了一遍。此时所说的并非他的招牌语言,而是当你被逼到墙角,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恐怖场面时,你本能地脱口而出的那个简单词语:“啊,我×!哎呀——我×!”
不管麦卡锡刚才有多么痛苦,他还是腾出时间,按了卫生间门边的两个开关,打开了吸顶灯和梳妆镜两旁的日光灯。几盏灯大放光华,使卫生间看起来就像犯罪现场的一张照片……不过,这儿隐约还有一种超现实色彩,因为灯光不是很稳定;它们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你知道所用的电是来自一台发电机,而不是德里和班戈水电公司提供的电力。
地上的瓷砖是浅蓝色。在进门的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但是当他们靠近浴缸旁边的抽水马桶时,只见一摊摊的血汇合起来,形成一条血蛇,周围散着线状的血迹。琼西和比弗都穿着皮靴,地板上留下了他们的靴印。蓝色塑料浴帘上有四个模糊的手指印,琼西想:他坐下来的时候,肯定是伸手拽住了浴帘,以免摔倒。
没错,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琼西脑海中出现的情景:麦卡锡急匆匆地从浅蓝色地砖上走过,一只手使劲地按在身后,想把什么东西按进去。
“哎呀,我×!”比弗又说了一遍,几乎是带着哭腔,“我不想看这个,琼西——伙计,我受不了这个。”
“我们非看不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我们受得了,比弗。我们当年就能面对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所以现在也能面对。”
“我不知道,伙计,不知道……”
琼西也不知道——心底里没有把握——但是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比弗的手。比弗六神无主地用力反握住他,他们一同朝卫生间里面迈进。琼西尽量避开血迹,但是很不容易,地上到处都是血。还有些不是血。
“琼西,”比弗干巴巴地、几乎是耳语般地问,“你看到浴帘上的脏东西了吗?”
“看到了。”在那模糊的指印上,有几小团像霉一样的金红色东西。地板上还有更多,不是在那条很粗的血蛇上,而是在线状的血迹上。
“那是什么?”
“不知道,”琼西回答,“我想跟他脸上的玩意儿是一回事。安静会儿。”接着,他喊道:“麦卡锡先生?……里克?”
麦卡锡坐在马桶上,没有回答。奇怪的是,他的橘红色帽子又戴回头上,帽檐歪斜着朝下,让他显出几分醉态。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他的下巴抵在胸骨上,仿佛作沉思状(也许不只是作沉思状吧,谁知道呢?)。他眼睛微闭,双手交叠着严严捂住自己的私处。血从马桶的一侧流了下来,就像是用大刷子随意刷出来的一样,但是麦卡锡身上没有血迹,起码琼西没有看到。
不过有一样东西他看到了:麦卡锡的肚皮软软地耷拉着,变成了两半。这使他依稀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卡拉的肚皮曾经就是那样——他们养了四个孩子,卡拉每一次生孩子时就是那样。在麦卡锡的下腹之上,他的肚脐所在的地方——肚脐有些陷进肉里了——皮肤仅仅呈红色。但往上的肚子上,却有一道细长的裂口。如果麦卡锡怀过孕的话,他所怀的应该是某种寄生虫,比如绦虫或钩虫之类。只不过他流出的血上都长出了东西,当他躺在琼西的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底下时,他说过什么来着?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这一声敲门琼西但愿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回应。事实上,他但愿自己开枪杀了他。没错,他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人们在惊恐万状之际,头脑有时会出奇地清晰,他现在就是这样,并但愿自己在看到那橘红色帽子和背心之前,就把子弹射进了麦卡锡的体内。这样不会造成伤害,反而可能会带来好处。
“站在这儿敲我的屁股。”琼西喃喃自语。
“琼西?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
琼西又往前走一步,并感觉到比弗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比弗显然再也不肯靠近麦卡锡半步了。
“里克?”琼西轻声喊道,是那种别吵醒宝宝的语气。也是那种查看尸体的语气。“里克,你是不是——”
坐在马桶上的人放了一个很响的臭屁,卫生间里顿时臭气弥漫,熏得人眼泪都流了出来,那是粪便和飞机胶水的混合气味。琼西心里想,浴帘居然没有溶化,也算是奇迹了。
马桶里传来“扑通”一声水响。不是大便掉下去的声音——起码琼西这么认为。听起来更像是一条鱼在池塘里跳跃。
“老天啊,太臭了!”比弗叫道,他用手捂住口鼻,所以声音有点闷塞,“不过既然他能放屁,肯定就还活着。对吧,琼西?他肯定还——”
“别说话,”琼西悄声说,他的声音很镇定,这让比弗大为惊讶,“别说话了,好吗?”于是比弗住了口。
琼西凑近前去,将一切都看了个清楚:麦卡锡右边眉头上的小血点,他脸上的红霉,蓝色塑料浴帘上的血印,还有那个开玩笑的牌子——拉马尔冥想之地——早在卫生间里的各种化学气味还没有消散、淋浴需要增压才能使用的时候,那个牌子就挂在这里了。他看到麦卡锡的眼皮和嘴巴之间泛着淡淡的冷光,在这种光的映衬下,麦卡锡嘴唇发青,显出一种猪肝色。他可以闻到刚才那个屁的臭味,几乎还可以看见那肮脏昏黄的气体就像芥子气一样升起。
“麦卡锡?里克?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他在那双微闭的眼睛前弹了一个响指。没有反应。他又在自己手腕的背上舔了舔,再伸到麦卡锡的鼻子底下,然后又伸到麦卡锡的嘴边。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