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觉得彼得的声音来自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活着的人很希望继续活下去。这使他有些烦躁,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但是,他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人生疑,而且他觉得琼西已经有点儿疑心了。比弗可能也是。他们两个人有时能看透你的内心。彼得还一无所知,但他可能会对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说老亨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是有心事,有很重的心事,而亨利不希望这样。他们曾经是“堪萨斯街的四人帮”,是三、四年级的“红海盗”,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墙洞”之行,他希望是一次美好的旅行。他希望他们得知消息时感到愕然,就连最理解他、最能看透他心思的琼西也一样。他希望他们说压根儿都没有想到。这样最好,而不是三个人坐成一团,垂着头,彼此之间除了躲躲闪闪的一瞥之外甚至都不敢对视,心里想着自己早该知道,想着自己看到了征兆,早该采取行动。于是,他回到这另一个宇宙,迅速装出一副真诚的关注神情。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怎么看什么?”
彼得翻了翻眼睛。“在戈斯林商店的时候,蠢瓜!戈斯林老头说的那些事儿。”
“彼得,戈斯林老头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他至少有八十岁了,如果说这些老头老太太有一样东西不欠缺的话,那就是歇斯底里。”这时,他的车——本身也不是什么小年轻,已经开了十四个年头,而里程表上早就走起了第二圈——从沟辙里弹了出来,尽管是四轮驱动,还是迅速开始打滑。亨利就势任其滑行,彼得的啤酒掉到了地板上,口里大叫一声:“哇——我×!小心!”看到他这副模样,亨利几乎要笑出声来。
亨利松开气门,等感觉到车身渐渐平稳时,又故意猛力急踩脚刹。汽车再一次开始打滑,这一次是朝与刚才相反的方向,彼得也再一次大叫起来。亨利重新拉上气门,汽车一头冲进沟辙,然后又像是在车轨上一样,再度行驶。一旦打算自尽之后,似乎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对一切处之泰然。灯光照进白茫茫不断变幻的前方,百万片雪花漫天飞舞,没有哪两片完全相同,如果你相信人们的普遍看法的话。
彼得把啤酒捡起来(泼出的不多),然后拍拍胸口。“你是不是稍稍开快了点儿?”
“离快可差远了。”亨利回答,然后,就像汽车从来没有打滑(其实打滑了)、也没有打断过他的思路(的确也没有)一样,他接着说道:“群体歇斯底里在老人和孩子中最为常见。这一现象有清楚的记载,不管是在我自己的领域,还是在与我们比邻而居的野蛮人的社会历史中。”
亨利往下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开到了每小时三十五英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的确是快了点儿。他放慢速度。“这样行吗?”
彼得点点头。“别误会我的意思。你的车技很棒,可是伙计,这会儿正下雪呢。再说,我们还载着粮食。”他的拇指向肩膀后面指了指,在后座上有两个袋子和两个盒子,“除了热狗之外,我们还弄到了最后三盒卡夫奶酪通心面。你知道,少了这玩意儿,比弗简直是活不下去。”
“我知道,”亨利说,“我也喜欢这个。还记得发生在华盛顿州的关于魔鬼崇拜的故事吗?九十年代中期有过报道。那些故事追根究底源于几位老人,他们跟子女(有的是跟孙子一辈)一起生活在西雅图以南的两个小镇上。媒体对发生在日托中心的性虐待事件的报道,最早显然起于在那儿做兼职的年仅十几岁的姑娘,那都是些狼来了的故事,它们同时发生于德拉华和加利福尼亚两州。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那些故事取信于人的时机成熟了,而那些姑娘则从空气中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这些话十分流畅地从他口里说了出来,仿佛它们真的有什么关系似的。当亨利滔滔不绝时,他身旁的彼得一声不响地洗耳恭听,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彼得)都不会猜到,亨利心里想的是手枪、绳子、排气管和安眠药。他的脑海里全是磁带,仅此而已。而他的舌头则是磁带播放器。
“在塞勒姆,”亨利接着说,“老年人和小姑娘的歇斯底里合而为一,于是,就有了塞勒姆驱巫案。”
“我跟琼西一起看过那部电影,”彼得说,“里面有文森特·普赖斯。吓得我屁滚尿流。”
“这我相信。”亨利说着,笑了起来。刚才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彼得说的是《严峻考验》。“歇斯底里的念头什么时候最有市场呢?当然是收成结束和坏天气告一段落之后——这个时候,就有时间讲故事和捉弄人了。在华盛顿州的韦纳奇,是森林里的魔鬼崇拜和儿童牺牲。而在杰弗逊林区,在唯一的戈斯林商店的所在地,则是天空中的奇怪亮光、失踪的猎人和军方的部署。更不用说树上长的红色怪玩意儿。”
“对直升机和部队什么的我不了解,可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些亮光,所以他们准备召开一次全市特别会议。这是戈斯林老头告诉我的,当时你正在选罐头。另外,上基尼奥去的那些人确实失踪了。这事儿可不是歇斯底里。”
“有四点站不住脚,”亨利说,“第一,在杰弗逊林区不可能召开全市会议,因为不存在所谓的市——即使基尼奥也只是一个徒有虚名、没有法人地位的市。第二,会议将在戈斯林老头的富兰克林炉旁召开,参加的人有一半都会被薄荷酒和咖啡白兰地灌得醉醺醺的。”
彼得吃吃地笑了起来。
“第三,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第四——这一点涉及那些猎人——他们可能要么感到乏味,直接回了家,要么就是全都喝高了,决定去卡拉巴西特的地下赌场发一笔横财。”
“你这么想吗?”彼得显得大失所望,亨利不禁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情。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彼得的膝盖。
“别害怕,”他说,“这世上的怪事儿无处不在。”如果这世上的怪事儿真的无处不在,亨利怀疑自己是否还会这么急于离开它。不过,如果说精神病医生在哪方面(除开在处方单上开百忧解、帕罗西汀和安必恩)很擅长的话,那就是编造谎言。
“好吧,可四位猎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消失,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丝毫都不奇怪,”亨利说着,笑了起来,“一个不寻常,两个很奇怪,四个呢?那就是一起走了,相信我好了。”
“我们离‘墙洞’还有多远,亨利?”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还有时间再喝一瓶吗?
在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前,亨利就将车上的里程表拨到零,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早在就职于马萨诸塞州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的行情是每英里十二美分,给人治疗各种精神性老年疾病。从商店到“墙洞”之间的距离很容易记:22.2英里。里程表此刻显示的是12.7英里,这就是说——
“小心!”彼得大叫一声,亨利连忙抬头朝挡风玻璃外看去。
汽车刚刚经过一段陡坡,爬上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这里的雪更厚,但是亨利在行进时打开了远光灯,他一眼就看见前方约一百英尺的路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粗呢风雪大衣,套在上面的橘红色背心被吹得鼓鼓的,就像超人的披风在大风中飘动;那人还戴着一顶俄罗斯人常戴的裘皮帽,帽子上系有橘红色飘带,也在风中飘扬,亨利不由得想起有时看到的挂在二手车停车场上的彩带。那人坐在路中间,就像一位要吸和睦烟的印第安人,当车灯照到他身上时,他仍然没有动弹。有一瞬间,亨利看见了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直直的,不仅发直,而且又亮又空洞,亨利想:我的眼睛也会那样,如果我不把它们看护好的话。
由于积雪很厚,停车已经来不及了。亨利向右猛打方向盘,感觉到车轮再一次离开了沟辙。他又瞥见那张苍白、静止的面孔,脑海中飞快地一闪念:哦,该死!是个女人!
车轮刚出沟辙就开始打滑。亨利这一次没有任其打滑,而是尽力让车轮犁进雪中,凿深车辙。他甚至不用想(也没有时间去想)也知道,这是路上那个人的唯一机会。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胜算不大。
彼得大叫起来,透过眼角的余光,亨利看到他把手举到面前,掌心向外,做出推挡的手势。当汽车正要从那人身边擦过时,亨利把方向盘往回一打,尽力控制住滑行的势头,以免车尾将那人的脑袋撞成一块平板。方向盘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中急速而熟练地转动。在大约三秒钟的时间里,汽车呈四十五度角冲进铺满积雪的“深辙路”,这一部分归功于亨利·德夫林,另一部分还归功于暴风雪。细密的雪花在车身周围纷纷扬起,车灯照在道路左侧被大雪压弯的松树上,形成两个不断移动的光圈。三秒钟,不长,但是足够了。他看见那个人影从窗边掠过,好像移动的是她而不是他们,不过她始终没有动弹,即使在汽车掀动着挟有雪花的寒气从她身旁飞驰而过,生了锈的保险杠一端与她的面孔只有一英寸之隔时,她仍然一动不动。
饶了你了!亨利心中一阵狂喜,饶了你了,臭婆娘!接着,最后一丝控制力消失了,汽车侧滑起来。车轮重新接触到沟辙,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不过这一次是交叉接触。它仍然在试图调转头来,试图首尾换位——前后换位!过去上小学时,坐在后排的同学常常这样叫着——这时,随着“嗵”的一声巨响,汽车撞在一块看不见的石头或是一棵倒在地上的小树上,一下子翻了,副驾驶座一侧首先遭殃,窗玻璃稀里哗啦地变成了亮晶晶的碎片,接着车顶着地。亨利的安全带从一边断了,将他左肩朝下摔在车顶上。他的睾丸撞在方向盘上,顿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转向柱也断了,戳在他的大腿上,他觉得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浸湿了牛仔裤。鲜血,正如以前的拳击解说员大声解说的那样,大家注意,鲜血开始流出来了。彼得正在大呼小叫。
在翻车后的几秒钟里,汽车的引擎还在运转,接着,地心引力发挥作用,发动机终于停了。现在,汽车只是停在路上的一个四轮朝天的车体,车轮仍在转动,车灯照着道路左侧那些盖有积雪的树木。过了片刻,一只车灯熄了,但另一只还亮着。
2
琼西发生车祸之后,亨利曾经多次与他谈起此事(他其实是倾听,他的疗法就是创造性倾听),他知道琼西对被撞的那一瞬间没有记忆。就亨利自己所知,在旅行车翻了筋斗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失去意识,而且他的记忆链完好无损。他记得自己伸手去摸索安全带扣,只想彻底摆脱掉那该死的玩意儿,而彼得则大声喊叫,说他的腿断了,说他那条×他娘的腿断了。他记得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不紧不慢的刮擦声,还记得仪表板灯的亮光,不过亮光是在上面而不是下面。他找到安全带扣,转瞬又找不到了,然后又找到了,并用手指一推。安全带松开了,他“砰”的一声重重掉在车顶上,把顶灯的塑料盖也撞碎了。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车门把手,却拉不动。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妈的腿!”
“别号了,”亨利说,“你的腿没事儿。”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拉,还是纹丝不动。接着他恍然大悟——他整个身子已经倒了过来,所以拉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顶灯裸露的灯泡十分刺眼。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用手背去推车门,确信一定会推不动:门框可能变形了,能推开六英寸就算他运气了。
可是车门却“吱呀”地响着,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绕着他的面孔和脖子飞舞。他用肩膀顶住车门,更加用力地推着,直到他的双腿从方向盘里抽出来后,才意识到两条腿刚才被倒挂在里面。他翻了半个筋斗,猛然发现他得以近观自己套着牛仔裤的裆部,仿佛打算亲吻那仍在痉挛的睾丸,以便让它们好起来。他的横隔膜叠了起来,令他难以呼吸。
“亨利,帮帮我!我卡住了!我他妈的卡住了!”
“稍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尖,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裤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红了。
他抓住门柱,暗暗庆幸自己开车时戴着手套,然后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让自己的横隔膜舒展开来,以便能够呼吸。
车门毫无动静,过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样直冲出来。他躺在地上,一时没有移动,只是气喘吁吁地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漫天飘洒的雪花。此时此刻,天空中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他愿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圣经》起誓。只有一团团低沉的乌云和如梦似幻般落下的雪花。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惊恐不安。
亨利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觉得没问题后,才颤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大风中有些摇晃,同时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会不会站立不住,让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还好,没有那样,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的车尾绕过去,看看能怎么帮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叉着双腿坐在路中间,腿上和风雪大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响,帽子上的飘带也一样。她没有转眼来看他们,而是像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发现她时那样,回头望着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离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骤然而至的弧形轮胎印。自己居然没有撞上她,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可思议。
“亨利!亨利!帮帮我!”
他加快步伐,在新积的雪上一走一滑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彼得这边的车门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双手猛力去拉,终于拉开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却怎么也拖不动。
“解开安全带,皮特。”
彼得到处乱摸,却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带。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劳,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惊魂未定)。安全带解开了,彼得猛地掉在车顶上,头弯向一边。他又惊又痛地大叫起来,随后便胡乱挣扎着挤向半开的车门。亨利从背后拽住他的腋窝往外拖,两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犹如置身梦境。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玩过吗?当然是的。比如他们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接着发现是他自己在笑。
彼得坐起身,圆瞪双眼,忿忿地看着亨利,他的背上沾满了雪。“你这是他妈的笑什么?那臭婆娘差点儿害死了我们!我要去掐死那狗娘养的臭崽子!”
“那不是狗娘养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说。他笑得更厉害了,同时猜想彼得很可能没听懂他的话——尤其是风还这么大——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很少这么痛快过。
彼得就像亨利刚才那样颤悠悠地站起来,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说他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倒还挺正常,可就在这时,彼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又猛地坐了下去,双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觉似乎还好,可隔着两层衣服,谁能说得准呢?
“根本就没有断,”彼得说,但是他痛得直吸气,“只不过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时一样。她在哪儿?你确定是个女人吗?”
“是的。”
彼得站起身,捂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车头绕过去。那只亮着的车灯仍然无所畏惧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说,她最好是个瘸子或瞎子,”他对亨利说,“要不然,我会一脚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去。”
亨利又笑了起来。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用脚去踢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极了那些跳康康舞的演员。“彼得,你可别真的伤着她!”他大声喊道,尽管他口气故作严肃,但由于说话时发疯般地笑个不停,他怀疑这话能否顶用。
“好吧,如果她能说服我的话。”彼得回答。这句话随风传进亨利的耳朵,颇有生气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响了。他把牛仔裤和长内裤褪了下来,只穿着三角裤站在那儿,观察转向柱给自己造成的伤势。
大腿内侧被划开了一道较浅的伤口,约有三英寸长。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往外渗——但是亨利觉得伤口不深。
“你以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彼得隔着汽车对亨利叫道,这辆车虽然已经四轮朝天,可刮雨器还在来回刮擦。尽管彼得一开口就骂骂咧咧(显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传),亨利仍然觉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想到这里,他又哈哈大笑,一边把裤子提上去。
“你干吗要在这×他娘的暴风雪中坐在这×他娘的路中间?是喝醉了,还是吸毒了?你是个什么样的蠢婆娘?喂,回答我!你差点儿害死了我和我兄弟,你起码可以……哎呀,×他祖宗!”
亨利从车那边走过来,正好看见彼得倒在女佛陀的身边。他的腿一准又僵住了。她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被风吹向身后。她仰脸迎着风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当雪花飘进眼睛、在那温暖的活晶体上融化时,仍然没有眨动。亨利觉得自己的职业好奇心不由自主被激活了。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3
“哎呀!×他奶奶的,真是该死,真他妈疼死了!”
“你没事儿吧?”亨利话刚出口,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听起来没事儿吗,大专家?”彼得生气地问,但是亨利刚要弯腰看看,他却抬手挥了挥让他走开,“不用,我没问题,马上就好。你去看看傻呆公主。她一直在那儿坐着不动。”
亨利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痛得直皱眉——双腿很痛,没错,被车顶撞过的肩膀也痛,脖子也在快速变僵——但他仍然笑个不停。
这根本不是什么落难的小姑娘。她起码有四十岁了,而且又矮又胖。尽管她的防风雪大衣很厚,而且天知道她底下还穿了多少层衣服,可是她的腹部却明显凸起,似乎是做过缩胸手术后形成的大肚腩。帽檐下被风吹起的头发没型没款。与他们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但是她的一条腿有亨利的两条粗。亨利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乡下婆娘——你常常会看到这种女人在扔满玩具的院子里晾衣服,旁边就是她的加宽房车,一扇敞开的窗户上放着一台收音机,里面传来加斯或莎妮亚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她们去戈斯林商店这种地方买几样食品。橘红色的行头表明她可能在打猎,但果真如此的话,她的枪在哪儿?已经被雪埋掉了吗?她的大眼睛呈深蓝色,直愣愣的。亨利找了找她的脚印,但是一个也没有。显然是被风刮没了。可这仍然很古怪,她只怕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亨利取下手套,在她瞪得发直的眼睛前弹了弹手指。那双眼睛眨了眨。这算不了什么,但比他预想的要好,想想看,刚才有辆几吨重的车差几英寸就撞着她了,可她居然纹丝未动。
“喂!”他对着她的脸喊道,“喂,醒一醒!醒一醒!”
他又弹了弹手指,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我们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他想。
这女人打了个嗝,尽管大风在林间呼啸,她打嗝的声音却响得吓人,在流动的空气将打嗝声刮走之前,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很像医用酒精。这女人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接着放了一个屁,一个很长的响屁,听上去就像撕布的声音。亨利想,也许本地人就是这样打招呼的。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
“老天!”彼得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听那声音,她的裤子似乎都给挣破了。你喝了什么,女士?普雷斯通防冻液吗?”接着,他又对亨利说:“天啊,她一定是喝了什么,如果不是防冻液的话,我就不是人。”
亨利也闻出了这种味道。
这女人的眼睛突然动了动,迎上亨利的视线。看到那眼睛里的痛苦,他暗暗感到震惊。“里克在哪儿?”她问,“我得找到里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皱着眉头,嘴唇翘了翘,亨利看到她的牙齿掉了一半,余下的犹如一道破栅栏上的残桩。她又打了一个嗝,那气味熏得亨利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哎呀,老天!”彼得几乎是在叫喊,“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亨利回答。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的眼睛又发直了,他们现在遇到了大麻烦。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他可能会考虑挨着这女人坐下来,再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这个解决最终问题的方案可比海明威方案要有趣得多,也有创意得多。但是他得为彼得着想——彼得的第一轮啤酒甚至还没有喝到位,尽管他能不能再喝到啤酒显然要听天由命了。
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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