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坐在雪地上,又在用手揉膝盖,一边望着亨利,等着他采取行动——这不奇怪,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中,经常是亨利拿主意。他们没有明确的头儿,但亨利差不多就是那个领头人。早在上初中时就是如此。而这女人现在谁也不理,只是直盯着前方的雪。
冷静,亨利对自己说,深呼吸,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然后吐了出来。好些了。稍稍好些了。好吧,这女人怎么了?别管她从哪儿来或在这儿干什么,也别管她打嗝时怎么会有稀释后的防冻液的气味。她这会儿是怎么了?
很显然,是受了惊吓。彻底吓坏了,像是一种紧张症——他亲眼看到汽车擦着她的身子疾驰而过时她都丝毫未动。可她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对刺激仍然有感觉;她对他的响指有反应,而且还说了话。询问一个叫里克的人。
“亨利——”
“安静点儿。”
他又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在她面前猛拍几下。他觉得与在林中不断呼啸的大风相比,这声音很小,可是她又眨眼了。
“站起来!”
亨利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感觉到她本能地回握住他,不禁有些鼓舞。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脸,闻到那乙醚般的气味。发出这种气味的人不可能健康无事。
“站起来,用脚站起来!跟我一起!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站稳身子,抓住她的手。她慢慢站起来,膝盖颤抖着,又打了一个嗝,接着又放了一个屁。她的帽子歪了,遮住一只眼睛,可她并没有要扶正的意思。亨利说:“把她的帽子扶正。”
“什么?”彼得也站了起来,看上去明显有些摇摇晃晃。
“我不能松手。把她的帽子扶正,别挡着她的眼睛。”
彼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帽子戴正。这女人微微弯下腰,蹙着眉,又放了一个屁。
“非常感谢,”彼得悻悻地说,“你真是一位好听众,晚安。”
亨利感觉到这女人的身子在往下沉,连忙抓紧她。
“走几步!”他又凑近她的脸喊道,“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开始朝车头方向走回来。这时她正看着他,他也盯着她,不让她的视线移开。他头也不回地对彼得——他不想冒险让她转移视线——说:“拉住我的皮带,牵着我。”
“去哪儿?”
“绕到车那边。”
“我不知道行不行——”
“你一定得行,彼得,快点儿。”
没有反应。但片刻之后,亨利就感觉到彼得将手伸进他的外套,抓住了他的皮带。他们排着跳康枷舞般的队形,步履艰难地穿过狭窄的小路,穿过剩下的那只车前灯发出的耀眼黄光。到了另一边,四轮朝天的汽车起码可以帮他们挡挡风,这也算好事一桩。
突然间,这女人挣脱亨利的手,弯下腰,张着嘴。亨利退开一步,以免她的呕吐物喷到他身上……但是她没有吐,而是打了一个嗝,一个最响的嗝。接着,没等她直起腰来,就又放了一个屁。这是亨利此前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而他可以发誓,当年在西马萨诸塞州医院时,病房里的各种声音他都听过。不过她仍然站着,大口喘着粗气,就像马喷鼻息一样。
“亨利,”彼得叫道,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敬畏而显得嘶哑,“我的上帝,快看!”
他凝望着天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十来个炫目的光环正在低沉的云层中穿行,亨利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一时间,他想起好莱坞首映式上那划破夜空的聚光灯,但在这森林深处,显然没有那种灯,否则他就会看到从大雪中透过来的光芒。不管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应该在云层之上或云层之中,而不是云层下面。它们似乎很随意地飞来飞去,突然,亨利感觉到有一种反祖性恐惧朝他袭来……不过这种恐惧实际上更像是源于他自身,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脊柱猛地感到一片冰凉。
“那是什么?”彼得问,几乎是在呻吟,“天啊,亨利,那是什么?”
“我不——”
那女人抬起头,一看到那飞舞的亮光便尖叫起来。那是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叫声,听得亨利也恨不得放声尖叫。
“它们又来了!”她大叫道,“它们又来了!又来了!”
接着她蒙住双眼,把头抵在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前胎上。她停止喊叫,只是不停地呻吟着,犹如一头掉入陷阱、无可逃脱的猎物。
5
在随后不知有多长的时间里(可能不到五分钟,虽然感觉很长),他们注视着那炫目的亮光从空中飞过——它们或绕飞,或外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似乎在你追我赶。有一个时刻,亨利意识到那光环只有五个而不是十来个,接着又认为只有三个。在他的身旁,那个把脸顶在轮胎上的女人又放了一个屁,亨利突然明白他们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之处,傻看着某种与暴风雪有关的天体现象,这现象虽然有趣,对他们却毫无助益,不能把他们带到任何干爽温暖的地方。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里程表上最后显示的数字:12.7。他们距离“墙洞”差不多还有十英里,在最好的情况下,走起来也是一大段路程,可他们此刻却赶上一场不小的暴风雪。另外,他心里想,能走路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彼得。”
“真是奇观,对吧?”彼得叹道,“那是他妈的UFO,就像《X档案》里的一样。你看——”
“彼得。”彼得仍然望着天空,亨利握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向自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最后两团亮光正在渐渐消退。“那只是某种电的现象。”
“你这么想?”彼得似乎大失所望。
“没错,是暴风雪引起的。可如果我们在这儿变成冰棍,就算那是来自于珍珠星球的第一批蝴蝶人,对我们也毫无意义。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发挥一下你那项本事。行吗?”
“我不知道。”彼得说着,又扭头朝天上看了最后一眼。这时只有一团亮光了,而且很暗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难以看到。“女士?女士,它们已经飞走了。已经消失了,听见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脸贴着轮胎站在那儿。她帽子上的飘带被吹得呼啦啦响。彼得叹了口气,朝亨利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
“还记得这条路上的贮木棚吗?”一共有八九个,亨利想,也就是四根柱子,上面再搭几块波纹铁皮当棚顶而已。伐木工们在里面存放砍伐的木材或一些设备,留到春天使用。
“当然。”彼得回答。
“最近的一个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彼得闭上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起来,同时用舌尖顶住上颚,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彼得从中学时代就能这样,虽然不像比弗咬铅笔和嚼牙签,或不像琼西痴迷恐怖电影和谋杀小说那么历史悠久,但也有不少年头了。而且往往都很可靠。亨利等待着,希望这一次也能可靠。
那女人抬头张望起来,她的耳朵可能从呼啸的大风中辨出了这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她的额头被轮胎印上了一块很大的黑印。
最后,彼得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边,”他指着“墙洞”的方向说,“那道湾后面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下去,有一段直路。直路的尽头就有一个棚子。棚顶左边塌了一半。有个叫斯蒂文森的人在那儿流过鼻血。”
“是吗?”
“哦,我不知道。”彼得难为情似的移开了视线。
亨利依稀记得那个棚子……实际上,棚顶塌了一半是件好事,或者说可能是件好事;如果塌下来的方向正好,就会把没有墙壁的贮木棚变成一间披屋。
“有多远?”
“半英里。也可能是四分之三英里。”
“你很有把握。”
“是的。”
“你的膝盖怎么样,能走到那儿去吗?”
“我想没问题——可是她行吗?”
“最好能行。”亨利回答。他把双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把她圆睁着双眼的面孔转过来对着自己,然后凑近她,直到两人几乎鼻子挨着鼻子。她的气息非常难闻——不仅有防冻液的气味,还夹杂着某种油腻腻的气息,以及有机物的味道——但是他仍然那样站着,丝毫没有退开。
“我们得走路!”他对她说,虽然说不上是大喊,可是声音不小,而且带着命令的口气,“现在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再度绕过车头,走到路上。她一开始不愿意,可很快就非常顺从地跟着他,似乎对朝他们迎面扑来的寒风浑然不觉。亨利把这女人戴着手套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中,走了大约五分钟,彼得突然一个踉跄。
“等等,”他说,“这混账王八蛋膝盖又要给我找茬了。”
他弯下腰来揉着膝盖,亨利抬头望了望天空。上面现在没有亮光了。“你没事儿吧?能走到那儿吗?”
“我能走到,”彼得说,“好了,我们走吧。”
6
他们顺利地走完弯道,又顺利地爬到半山腰,可就在这时,彼得一下子歪倒在地,抱着膝盖又哼又骂。他看到亨利望着他的眼神,便发出一声笑不像笑、吼不像吼的奇怪声音。“别为我担心,”他说,“彼得小子一定能行。”
“你确定吗?”
“是的。”可让亨利大惊失色的是(当然也感到几分好笑,那种阴郁的感到好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曾离开过他),彼得突然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握成拳头,在膝盖上猛捶起来。
“快松开,你这蠢货,快松开!”彼得自顾自地喊道,对亨利毫不理睬。与此同时,那女人缩着肩膀站在一旁,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吹到脸前,可她仍然一声不响,犹如一台被关掉发动机的机器。
“彼得?”
“我马上就好,”彼得说,他抬头望着亨利,眼神显得很疲惫……但也带着几分愉悦,“这真是栽透了,是吧?”
“是的。”
“我想我可能没法一直走回德里,但到棚子那儿没问题。”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头儿。”
亨利握住老朋友的手,把他拉起来。彼得的腿很僵硬,仿佛行完鞠躬礼后刚刚起身。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走吧。我希望尽快避开这寒风。”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们该带点儿啤酒来的。”
他们爬上山顶,下山时风势小了许多。到达山脚下的直道时,亨利开始暗暗自我安慰,想着起码这段路不会有问题。可直道刚走一半,前方那个形如贮木棚的地方已经胜利在望时,那女人却倒下了——先是跪了下去,然后扑倒在地。她就那样躺了片刻,侧着头,只有张开的嘴里吐出的气息表明她还活着(要不是这样,事情可就简单多了,亨利想)。接着,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响嗝。
“哎呀,你这添乱的臭婊子,”彼得说,不过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而只有疲惫。他望着亨利,“现在怎么办?”
亨利在她旁边跪下,以最大的嗓门喊她起来,又是弹手指又是拍巴掌,还数了好几次一二三,可是都无济于事。
“你留在这里陪着她。我也许能去那儿找样东西来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