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比如说,他以为今天是十一月十一号。”
琼西不明白比弗在说些什么。十一月十一号是他们挤在亨利的旅行车里抵达这儿的那一天,这是他们这个打猎团体的惯例。
“比弗,今天是星期三,是十四号。”
比弗点点头,不由自主地一笑。那根已经变得像一条细线似的牙签从一边嘴角转移到另一边嘴角。“这个我知道。你同样也知道,但是里克呢,却不知道。里克以为今天是主日。”
“比弗,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管他说了些什么,他不可能说得太多——炒几个鸡蛋和热一罐汤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比弗开始讲了起来,而琼西则一边听,一边放水准备洗那几个盘子。他不介意出来野营,可他绝对不会像许多男人那样,一旦离开家来到森林,似乎就可以邋里邋遢而满不在乎。
“他说,他们是星期六来的,想当天打打猎,然后星期天再把屋顶修一修,因为上面有了几处漏缝。他说:‘至少我不用违背安息日不得工作的训诫了。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的话,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不让自己发疯。’”
“没错。”琼西说。
“我想我不能在法庭上宣誓,说他认为今天是十一号,但是要么今天就是十一号,要么我们可以往后退一个星期,退回到四号,因为他的确认为今天是星期天。而我无法相信他已经在外面晃了十天。”
琼西也无法相信。不过三天呢?是的,这个他可以相信。“这就解释了他跟我说过的一句话,”琼西说,“他——”
地板“嘎吱”响了一下,两个人都微微一震,并抬眼朝大房尽头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看去,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这里的地板和墙壁常常嘎吱作响,即时风不大的时候也会如此。他们有些难为情地对视了一眼。
“是呀,我有点神经质了,”比弗说,他可能是看懂了琼西的神色,也可能是看透了琼西脑海中的想法,“伙计,你得承认,他就那样从森林里钻了出来,还真有点儿令人不寒而栗。”
“是呀,的确是的。”
“那个屁听起来就像是他屁眼里堵着什么东西,快要被烟给熏死了。”
比弗说完这话,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每次说了怪话都是这种表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成一团,一边在嘴里模仿着,发出一串叹息般的低沉声音,同时尽力压低嗓门,以免让那可怜的家伙听见,说不准他还没有睡着,会听见并知道他们在笑话他。琼西笑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这种宣泄太有必要了——这笑声有些歇斯底里,他弯着腰,笑着,咳着,喘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最后,比弗拽住他,将他拖出门去。于是,两个人连外套也没有穿,站在越来越厚的雪地上,终于可以放声大笑起来,呼啸的寒风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6
回到室内时,琼西的手都麻木了,把手伸进热水中洗盘子时几乎感觉不到水的热度。但是笑过之后,他觉得一阵轻松。这时他又担心起彼得和亨利来——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是否能够顺利回来。
“你刚才说解释了一句话,”比弗说,他开始咬第二根牙签了,“是什么话?”
“他不知道要下雪了,”琼西回答,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尽量回想着麦卡锡使用的具体字眼,“‘这天气可真是晴朗、微冷。’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如果他听到的预报是十一或十二号的,也就说得过去。因为直到昨天的晚些时候,天气的确晴朗,对吧?”
“对呀,而且他妈的微冷。”比弗说。他从水槽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印有瓢虫图案的旧毛巾,开始擦盘子。他一边擦,一边看了看对面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的营地在基尼奥。”
“基尼奥?那地方离这儿可是四五十英里。他——”比弗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牙印,又将牙签另一头塞进嘴里,“哦,我明白了。”
“是呀。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走那么远,不过,如果他已经出来了三天——”
“还有四夜,如果他是星期六下午迷路的话,就是四夜——”
“没错,还有四夜。所以,假设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朝正东方向走的话……”琼西算出的结果是每天十五英里,“我得说,这就有可能了。”
“但是他怎么会没有冻僵呢?”比弗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了,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穿了厚外套,还有保暖内衣,但是自从万圣节之后,县界以北的所有地方都是零下二十来度。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会在户外待了四个晚上而没有冻僵。除了脸上那一块之外,甚至都看不出他有被冻伤的痕迹。”
“我不知道。还有一点,”琼西说,“他的胡子怎么没长出来?”
“什么?”比弗张大了嘴,那根牙签沾在他的下唇上。接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呀,他只有一点点胡茬。”
“我敢说,长了不到一天。”
“我猜想,他一直在刮脸吧?”
“没错,”琼西说,同时想象着麦卡锡在森林里迷了路,又怕又冷又饿(他看起来倒不像是饿了很多顿的样子,这也是一个疑点),但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跪在小溪边,用靴跟敲破冰层露出下面的水,再拿出他忠实的吉列剃须刀……不过从哪儿拿呢?外套口袋里吗?
“然后他今天早上把剃刀弄丢了,所以才只有一点儿胡茬。”比弗说。他又微微一笑,但神色似乎并不轻松。
“是呀,就像把枪弄丢了一样。你注意到他的牙齿了吗?”
比弗做了一个怪相,一副又怎么了的表情。
“有四颗掉了。上排两颗,下排两颗。他看上去就像在《疯狂》杂志封面上经常出现的顽皮小子。”
“这算不了什么,兄弟。我自己也有几颗擅离职守了。”他扯起一边嘴角,露出左边的牙床,那模样就像是半边脸在笑一般。琼西不想看这个。“瞧见了?里面也没了。”
琼西摇摇头。这不是一回事。“这家伙是律师,比弗,他总是得出头露面,所以外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掉的正好都是前面的牙齿。他不知道那些牙齿掉了,这一点我敢发誓。”
“你不会以为他是遭到辐射什么的吧?”比弗不安地问,“谁要是他妈的辐射中毒的话,牙齿就会掉的。我在电影上看到过。就是你总是在看的那些怪物电影。你不会以为是这样吧?没准他脸上的红印也是因为这个。”
“没错,他是在马斯希尔核电站爆炸时遭到了辐射,”琼西说,可一看到比弗不解的表情,他就后悔开了这个玩笑,“比弗,如果是辐射中毒的话,我想头发也会掉的。”
比弗脸色一亮。“对,正是这样。电影里的家伙后来就成了秃头,就像经常在电视上演警察的那个什么狗屁特里一样。”他顿了顿,“后来他就死了,我是说电影上那人,不是特里,不过既然说到这个——”
“可这家伙的头发却不少。”琼西打断了他的话。由着比弗信口开河,他们可能就永远回不到正题了。他注意到,当陌生人不在场时,他们两人都没有叫他“里克”,甚至也没有叫“麦卡锡”,而只是“这家伙”,仿佛在潜意识里,他们不愿意把他视为一个具体的人,而想把他变成一个抽象的类别,似乎这样就可以淡化他的影响,如果……嗯,只是如果。
“对呀,”比弗说,“的确是的,他有不少头发。”
“他一准是得了健忘症。”
“也许吧,可是他记得自己是谁,以及与谁在一起等狗屁事情。伙计,他吹的那声喇叭可真够响的,是吧?还有那臭味!跟乙醚没有两样!”
“没错,”琼西说,“我总是联想到启动液。糖尿病人快死的时候也有气味。我想我在哪本悬疑小说上读到过。”
“也像启动液吗?”
“我想不起来了。”
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耳边传来阵阵风声。琼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把那家伙自称看到闪电的事情告诉比弗,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当他把身子弯成那样时,我还以为他会狂吐呢,”比弗说,“你也这么想吧?”
琼西点点头。
“而且他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
“没错。”
比弗叹了口气,把牙签扔进垃圾桶里,转头看着窗外。外面的雪从来没有下得这么猛,这么大。他伸手拂了拂头发。“伙计,我真希望亨利和彼得在这儿,特别是亨利。”
“比弗,亨利是精神病医生。”
“我知道,可他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懂医学的人,我觉得那家伙需要医生给看看。”
亨利其实就是一名医生,他必须是医生才能获得精神病科的行医资格证,但是就琼西所知,亨利一直所从事的都只是精神病治疗。不过,他明白比弗的意思。
“你仍然觉得他们能回来吗,比弗?”
比弗叹了口气。“如果是半小时以前,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可这雪下得太大了。我想他们能回来。”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琼西,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比弗·克拉伦顿几乎不见了。“我希望他们能回来。”他说。
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车
1
此时此刻,在旅行车的前灯照射下,亨利正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犹如穿行在隧道中一样,艰难地驾车沿着“深辙路”朝“墙洞”开去。与此同时,他还在思考那些解决方案。
当然,可以采用“海明威方案”——当年在哈佛读大学时,他就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就是这么叫的。由此看来,他可能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私人的角度,而不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般地完成某门功课的要求,也就是说,甚至那个时候他就在考虑了。所谓海明威方案就是用猎枪,而亨利现在就有一支……不过他不会在这儿、在与其他人一起时动手。他们四个人在“墙洞”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如果选择这儿会不公平。会污染这个地方,对彼得和琼西——还有比弗,也许尤其是比弗——来说都是这样,所以他不能这么干。但是他不会等太久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一刻正在渐渐临近,有点像打喷嚏。真是滑稽,居然把结束生命比成打喷嚏,不过到头来可能就是如此。只是“阿嚏”一声,然后,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采用海明威方案的时候,得脱掉鞋袜。枪托顶在地上,枪口含在嘴里。大脚趾扣住扳机。我得提醒自己别忘了,他想,这时车尾在刚下的一层雪上有点打滑,他连忙稳住车身——那两道沟辙很管用,这条路原本也就是两道沟辙,是伐木工为了夏天滑送木材而挖出来的。如果采用此方案的话,先服一剂泻药,等肚子完全排空再动手,没必要为那些发现你的人制造额外的麻烦。
“也许你最好开慢点儿。”彼得说。他的两腿上有一瓶啤酒,已经被他喝了一半,但一瓶啤酒不会让彼得产生醉意。不过,如果再来上三四瓶的话,就算亨利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在这条路上狂飙,彼得也只会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那震耳欲聋的狗屁平克·弗罗伊德歌碟唱个不停。他也许可以开到六十,而不让前保险杠碰上任何东西。顺着深辙路的这两道沟辙开车,即使沟里满是积雪,也像是在车轨上行驶。如果这雪下个不停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不过就现在来看,没有任何问题。
“别担心,彼得,一切平安无事。”
“你要不要来瓶啤酒?”
“开车的时候不行。”
“就连在这鬼影子都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行?”
“以后再说吧。”
彼得没有坚持,任由亨利顺着车灯的灯柱,在两排树木之间的白色通道上穿行。还任由亨利返回自己的思绪之中,而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感觉就像返回口腔里一处流血的伤口,用舌尖一遍遍舔触,可这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也可以服安眠药。还可以用那种老套的把脑袋埋进浴缸里的办法。投水自溺也行。还可以从高处跳下。拿手枪对准耳朵太不保险了——极有可能醒来时全身瘫痪。割腕也是一样,仅适合那些只想试一试的人。但是日本人有一种方法让亨利很感兴趣。拿根绳子套住脖子。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把石头放在椅子的座位上,然后坐下来,腰部绑在椅背上,这样就不会仰面摔倒,而是会保持坐姿。把椅子侧翻,石头就会掉出来。在三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自尽者会处于一种梦幻般由浅至深的窒息状态。灰色渐渐变为黑色;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这方法是他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居然是琼西最喜欢的一本金西·米尔霍恩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和恐怖电影,这些是琼西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
总体而言,亨利倾向于海明威方案。
彼得已经喝完第一瓶啤酒,接着打开第二瓶,看上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怎么看?”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