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说着话。母亲说,那个余显洲,对你好像很有意思吧。女儿的表情滞了一下,说,真是烦死了。母亲说,如果不喜欢人家,就早点回了他。女儿说,我回了呀,高一的时候回了一次,高二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在东西湖的时候,他一个月给我写几封信,我一封也没有回过。母亲转换了话题,问她,你现在的同学呢?有没有合适的?女儿说,在我们班,我是最小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对我都很好。母亲再盯了一句,有没有特别好的?女儿说,有几个。不过,学校禁止谈恋爱,我可不想违反校规。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方子衿正在剁肉,没有听到,方梦白先走到了门前。门其实并没有关上,方梦白走过去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卡叽布中山装,手里提着一刀用稻草系着的肉。方梦白问,你找哪个?男人说,你是梦白吧?我找你。方梦白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说你找我?赵文恭说,我叫赵文恭,是你爸爸。方梦白突然之间来了气,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出去。方子衿在厨房里问,梦白,谁呀?你和谁在说话?方梦白说,哦,是,是一个要饭的。方子衿说,大过年的,上门都是客,别怠慢了人家。方梦白答应一声,转向赵文恭说,你走吧,别让我妈知道,否则,我饶不了你。赵文恭还想说点什么,方梦白已经转身返回厨房。

女儿再进厨房之后,显得魂不守舍,方子衿和她说话,她竟然像没听见一般。方子衿奇怪了,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余显洲?她说不是。方子衿又追问,方梦白提起垃圾往外走,说,我去把垃圾倒了。方子衿说,你忘了四天不出财的?不能倒的。方梦白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端着垃圾出去了。她没有进一步制止。所谓四天不出财这种风俗,她并不十分相信,倒也就倒了。但女儿突然的变化,令她十分疑惑。果然,没过太久,女儿端着那些垃圾,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方子衿以目光向女儿询问。方梦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手里仍然端着装垃圾的撮箕。方子衿再以目光向她询问了一次。方梦白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端着垃圾转身出了门。方子衿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怪异,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跟了上去。她还没有出门,就听到女儿在外面对某个人说,你这人么回事?大过年的,难道要我说难听的话吗?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嘀咕道,这丫头,对谁说话呢,这么凶。她以为是某个追求她的同学,正想出去看看,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赵文恭说:“我是你爸爸呀。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

方梦白说:“我请你来了吗?我求你来了吗?你还知道你是我爸爸?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去了医疗队,我和阿姨一起去菜场捡烂菜叶子捡煤渣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我一个人连家门都不敢进的时候,你在哪里?红卫兵骂我是黑五类,往我脸上吐痰,拦在路上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文恭说:“女儿,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也替爸爸想一想,爸爸已经老了。”

方梦白说:“你老了就找我来了,就要我尽责任和义务了?我有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义务吗?这么多年,你想过你的责任和义务吗?我妈在医院里生我,你在搞大鸣大放的时候,想过吗?你想过我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吗?你想过我们母女两人怕继父会骚扰我所过的那种忍辱负胆战心惊的日子吗?”

知道赵文恭找到自己家里来了,方子衿真的非常气愤,原想抓起扫帚冲出去,将他打走。转而一想,这事自己插进去,还真不是太好。她小心地退进了厨房,将剁好的肉放进一只大碗里,拿出两只鸡蛋,将蛋壳敲破一个小洞,通过洞将蛋清倒进碗里。这是做鱼圆的方法。往剁好的鱼肉里加进一些淀粉,增加黏合度,再加进两三个鸡蛋的蛋清,能够使鱼圆松软有弹性,增加口感。珍珠圆子是女儿学来的新做法,方子衿只是十分仔细地在想当然。想当然并且十分仔细有一大好处,至少不需要思考门外女儿和那个男人在谈些什么。

她以为女儿会主动和她谈一谈这件事。但是没有,直到离开家前往宁昌去上学,她都没有主动谈起。方子衿于是想,她也许觉得当面不好开口,会在新学期给自己的第一封信里谈吧。第一封信来了,根本没有提到这事,提到的是方子衿在宁昌时那些同事们的孩子们。

李淑芬的大女儿胡援朝,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受父母影响,“文革”中十分活跃。她和父母分属于两个造反组织,这两大造反组织势同水火,因此影响了千万个家庭,胡援朝带着妹妹弟弟同父母斗争,一个家庭便因此一分为二。胡援朝有先天残疾,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可她一腔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立志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胡之彦夫妇巴不得这个头号敌人远离自己的视线,送佛一般将她送到了神农架那片原始森林里。

下去的时候,胡援朝是红五类,是标兵,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只等着批准为预备党员了。恰在此时,李淑芬揭发胡之彦同林立果办公室有秘密接触,是五一六分子。一夜之间,胡援朝在知青点的所有职务被解除了,入党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她在知青点有个关系密切的男友,关系好到只差没上过床了。这个男生反戈一击,将他们平时私下的谈话作为黑材料上报,因而获得一个招工名额。胡援朝拼命改造,希望组织对她个人进行重新评价。可征兵招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全没她的份。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回城的人越来越多,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那年春节,知青点只留下胡援朝和另外三个成分不好的知青。年三十的晚上,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守夜,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怎么弄的,胡援朝和那三个男生发生了性关系。事后,她用春节值班的半自动步枪将那三个男生枪杀了,又持枪冲到公社,打死打伤了几名值班干部。神农架是重刑犯监狱所在地,附近驻扎有大量的武装警察和军队,天还没亮,胡援朝就被大量武装人员围在一座山上,她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但被有关部门封锁了消息。春节后,方梦白去干妈吴丽敏家拜年,才听说这事。信中她还提到吴丽敏的几个孩子,喻学东可能要出狱了,可现在这形势,国家差不多已经停止招工,大量返城的知青在家待业,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没事干,他回来也只是增加家庭的负担。吴丽敏家现在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其后的信件中,女儿谈的也都是身边的一些事,既没有提到赵文恭,也没有提到陆秋生。陆秋生的情况,他自己倒是来信提到了。他重返教育局,但因为恢复工作的人太多了,既有原已经在任的,又有“文革”中靠边站的,书记副书记有五个,局长副局长有七个,他是第五副局长。陆秋生的信写得非常冷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白长山的信,仍然保持着一周一封的频率。他的五个孩子,三个当过知青,现在全都返城了,国家无法分派工作。老四高考落榜,老五又面临高考了,但成绩并不怎么样,看情形很难挤上这座独木桥。二女儿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着妹妹和弟弟开了一间小餐馆。累是累点,收入倒比当工人强。白长山说,几个儿女全都跟了当妈的,性格都是那么要强,完全不把他这个父亲当一回事。在家里,他是没有地位的,因此,他们的事,他也懒得操心。唯一肯和他多说几句话的是大女儿慕芷。慕芷已经结婚,丈夫是一个老干部的儿子。“文革”中,老干部倒霉,儿子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在知青点,只有慕芷对他好,两人因此恋上了。后来,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成了当地一家大企业的主要负责人,慕芷占了这层关系,被招工进了那间工厂,结婚时还分到了自己的住房。白长山在信中说,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似乎是老天在提醒他,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他正在着手实施一个计划。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是反复说,他一定要抓住人生最后的机会,他要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一片欢歌笑语中到来。许多人说,这个春天,花儿开得特别灿烂,可在方子衿的眼里,一切都是灰暗的。她目前唯一挂怀的,就是女儿所面临的分配。她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周昕若的身体能够好起来。但四月的最后一天,女儿来电话说,周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估计是撑不过去这一次了。

放下电话,方子衿对王文胜说,王书记,我要请几天假。王文胜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有假吗?方子衿说,我是有假,但我不知道这次要去多少天。王文胜说,么事?方子衿泪意潺潺,说,周昕若要走了,我得去送他最后一程。

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瘦得像一张皮似的周昕若躺在病床上,口里鼻孔里插满了管子。嘴里的管子是输送营养液的,他先后做过两次手术,胃全部被切除了,只有通过导管输送营养。鼻子里的导管是输氧的,这似乎说明,由于癌细胞的扩散,他的肺功能遭到了极大破坏。方子衿进去时,周昕若在止痛针和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余珊瑶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看上去,她更加憔悴,脸色蜡黄蜡黄的,双眼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方子衿将手中的水果轻轻放下,弯下身来看周昕若,见他的脸色,死白死白的,一脸的干皮,有些像鸡脚上的皮肤。生命的色彩,正从这张脸上消退。特别的是,病房里竟然插着一束黄玫瑰,很大的一束,花瓣伸展着,异常执著和张扬。在白色基调之中,这束黄色显得那么刺眼,又是那么执拗。

方子衿站在病房里,往事如电影一般在脑中闪过。差不多三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周昕若,那时他多年轻,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另一方面,他身居高位,却异常谦逊和蔼,待人真诚。当时,她并不觉得周昕若或者余珊瑶对自己是如何好,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其实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地关注她支持她。只是她自己不懂事,给他们制造过一些麻烦和困扰。余珊瑶后来的悲剧命运,虽然与自己无关,可她总觉得自己就是害她的其中一分子。想到这几十年来所经历的事,看看面前的周昕若,她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往外流。

抽咽的声音虽然很小,余珊瑶却惊醒过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口倒是先开了,说,昕若,你么样啦?说过再看床上的周昕若,见他仍处于昏睡中,鼾声异常滞弱。她转过头,才发现房间里有另外的人。看到方子衿,淡淡地说,你来了?么时候来的?方子衿说,刚来。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余珊瑶摆了摆头,说,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又摆了摆头,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能以秒计了。

方子衿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堵住了,她实在忍不住,扑进余珊瑶的怀里。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只能是紧紧地抱住她。反倒是余珊瑶在劝她。余珊瑶拍了拍她的背,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上天终于把他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女儿。别说是这么几年时间,就是给我一年一个月,我也心存感激。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地陪他走过这最后的时光,让他享受这一生中最后的幸福。

她松开余珊瑶,问,我能帮你什么?余珊瑶说,不用。等一会儿他醒过来,看到你在这里,不知有多高兴。你不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欢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这几天,梦白一下课就赶过来陪他,他可高兴了。余珊瑶站起来,走近那盆花,将花从花瓶里抽出来,走进卫生间去换水。方子衿从她手里接过花瓶,说我去吧。她换了水出来,余珊瑶接过花瓶,又将那些花插上去。她说,他喜欢黄玫瑰。说所有颜色中,只有黄色最纯洁最真实也最浪漫最高雅。

方子衿忽然感动。她觉得,余珊瑶正在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这段爱情给她带来的快乐虽然短暂,却成了她一生的养分,她也因此有了最大的精神财富。

余珊瑶确实是老了,仿佛只是眨眼间,就是迈六十的人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将黄玫瑰上蔫了的边沿拈掉,同时在那里自言自语。她说,想想人的一生,大多的日子,其实都是平平常常没有意义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绝大多数都是自生自灭了,来无踪去无影。只有少数的星星,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激烈的燃烧,生命也因此有了瞬间的辉煌。一个人,如果燃烧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怕仅仅一眨眼的工夫,那也是辉煌过了。

余珊瑶是辉煌过了。她不仅和周昕若之间辉煌过,甚至早在此之前,她被韩大昌抓去的时候,就曾辉煌过,后来当系主任的时候,同样辉煌过。相反,自己辉煌过吗?也许,自己注定是永远都不会发光的?

陆秋生出现在门口。他刚刚下车,脸上有淡淡的灰尘,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他没料到方子衿也在,盯着她看了一眼,眼中有一种惊喜的光闪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转身对余珊瑶说,他怎么样?余珊瑶看了看陆秋生,又朝床上昏睡的周昕若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陆秋生走到病床前,认真地看着周昕若,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方子衿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接过,盯着她看了一眼,说,么时候来的?她说,刚到不久。坐吧。他坐下来。她随即坐在他身边。高干病房的陪房由医院供应伙食,现在已经到了开饭时间,余珊瑶拿出二十块钱,往陆秋生手里塞,说你们一起去外面吃吧。陆秋生说,要不三个人一起去吃。余珊瑶不肯,她说,在他离开之前,她不准备走出这里一步。陆秋生还想坚持,方子衿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会过意来,将那二十元钱放在床头柜上,和方子衿一起退出了病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竟然好半天没有说话。方梦白迎面而来。她是下课后赶来的,刚刚下车,正往医院赶,一眼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像是陆秋生,再看他侧后面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她原想不理他们,让他们单独相处,再一看,他们两人竟然连话都没有,才改变主意,叫住他们。

三人坐进附近的一间餐馆。陆秋生说,你们母女俩聊吧,我去点菜。说着,先掏出烟,又掏出火柴,正要划的时候,方子衿咳嗽了一下。陆秋生看了她一眼,顺手将火柴装进了衣袋,又将叼在嘴里的烟卷取下来,向服务台走去。方子衿叹息一声说,真不知道他这个坏毛病么时候能改掉。方梦白说,一个人的一生,总得要有点依靠。陆伯伯这一生,大概只有烟是他的依靠了。方子衿心里动了一下,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是啊,人的一生,确实是需要依靠的,余珊瑶的依靠是对周昕若的那份情,她的依靠是对白长山的那份情。陆秋生的依靠呢?除了烟,他还有什么?

陆秋生点完菜返来,手里还握着那支烟。方子衿说,想抽你就抽吧。陆秋生笑了笑,将烟放在嘴上,伸手去掏火柴,说,没办法,手里如果没有一支烟,总像是生命里少了点东西一样。方子衿说,能少就少抽点,你的肺肯定被熏黑了。陆秋生说,黑就让它黑吧。白也不见得好。接着,他转向方梦白,说,么时候分配?方子衿接过话头说,对了,你应该认识省教育厅的人吧,你想想法子呀。陆秋生没有答方子衿,而是转向方梦白,说,你考虑过去深圳吗?方梦白还没有回答,方子衿先开口了,说,深圳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陆秋生看了看方子衿,说深圳是刚刚建立不久的经济特区,在广东,邻近香港。方梦白说,深圳市人事局来我们学校要人了,我已经报了名。方子衿一听就恼火,说,你报了名,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方梦白说,他们前天才来的,今天就要报名。陆秋生说,深圳好,我支持你。方子衿气不打一处来,说,好么事好?那么远,而且还不是省会城市。如果能留在宁昌,不比那个深么事的好?跑那么远,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方梦白搂住母亲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妈,等我在那边混好了,就把你接过去。她又转向陆秋生,说,陆伯伯,等你退休了,我也把你接过去,我们就在那边生活。陆秋生说,真有这样的好事?陆伯伯做不起这么好的梦啊,你还是好好孝敬你妈吧,她这一辈子不容易。方子衿说,你要是真的孝敬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我身边。

陆秋生说,子衿,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就像鸟长大了一样,要飞向更广阔的世界才行。你想想,当初,你如果不走出恒兴,结果…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是啊,我也一直这样想,当初我如果不离开恒兴,现在是么样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今天的我,是么样子?陆秋生知道自己比喻错了,连忙说,你别想太多了,时代已经变了。你看看这几年,社会变化有多大?用不了几年,深圳就会成为中国最亮的一颗明珠。方子衿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还记得刚解放的时候,看一些新景象,我爸我妈欣喜若狂。可是结果呢?太远了的事,我看不清,也看不到。中国的事,有几个人能看透?今天说抓阶级斗争,明天说抓经济建设,后天抓么事,哪个晓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活怕了,么都不想了,只想过几天安安生生的日子。

方梦白和陆秋生都不说话了,大家低着头吃饭,气氛很沉闷。过了片刻,陆秋生问方子衿请了几天假。方子衿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着他,以关注作为询问。他说,刚才看过周昕若,觉得情况不妙,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他很想留下来多陪陪他,可是他有个重要会议,要开三天。方子衿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他。陆秋生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希望他多撑两天,以便他来送最后一程。

几天时间里,周昕若一直都在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睛睁开,也显得空洞,唯一的表情是一种惶恐。方子衿熟悉这种表情。那还是梦白很小的时候,她晚上坐在床前看书,感觉身后有动静,转身去看,见女儿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自己。每当这时候,余珊瑶便会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床前,蹲下来,握住周昕若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昕若,我在这里。只要她的手和他相握,他的脸立即变得安详。

那天下午七点来钟,方梦白刚刚来到病房,周昕若醒了。醒过来的周昕若,显得比前几天精神,眼睛里的光感要比前几天强很多。他睁着眼睛四处看,口里发出某种声音。看到这种情况后,方子衿立即叫余珊瑶。余珊瑶看了一眼,也明白了,几步跨过来,人还没有蹲下,先抓住了他的手。这次,余珊瑶的动作并没能安慰他,他的手在不停地摆动,嘴里仍然有声音发出来。方子衿走到余珊瑶身边,认真盯着周昕若看了一眼,弯下身,凑在余珊瑶耳边说,要不要把周正接来?余珊瑶表情肃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方子衿走到女儿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你快去师奶家,把周正接来。方梦白有些惊慌,看着母亲。母亲又加了一句,快去。

方子衿和女儿几乎同时走出病房。方梦白还不肯相信,问母亲,周爷爷真的要走了?方子衿说,你快去,不然怕来不及了。说过之后,她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周昕若是高级干部,省里为了治疗他的病,组织几家医院的专家设立了一个专门医疗小组,分批在医院里值班。

专家们作了一番检查,然后一起离开了病房。没过多久,有一个护士过来叫余珊瑶,请她去医生办公室。余珊瑶起身想离开,可周昕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看上去,他异常烦躁,牙关紧咬,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护士离开后又来了一名医生,对方子衿说,希望她代表家属去一下医生办公室。方子衿拿不定主意,看余珊瑶。余珊瑶转过头看她,向她点了点头。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的眼睛。余珊瑶的眼里是宁静和从容,让人觉得她不是在送别一个亲人,送别一段感情,而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方子衿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们都集中在这里。医疗组的组长说,病人已经进入回光返照,不会有太长时间了。刚才,他们已经跟省委有关领导通过电话,省委的意思是想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如果家属坚持要抢救,他们会尽人事。但也只是将病人的痛苦延长几个小时。这事方子衿可做不了主,她回到病房,凑在余珊瑶的耳边,将情况告诉了她。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他似乎听到了,抓着余珊瑶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向她传递什么消息。余珊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子衿说,老周说不必了。

方梦白和保姆一起,抱着周正赶来。方子衿立即接过周正,对她说,爸爸想你,快去看看爸爸。周正呼唤着爸爸,周昕若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小女孩不明白这一切,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不应我?余珊瑶说,宝贝,爸爸要出远门了,他会想你的。亲亲爸爸吧。周正爬到床头,抱住父亲的头,在他的脸上一次又一次亲着。说,爸爸你要去哪里出差呀?带正正去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和妈妈好想好想你。爸爸,你答应正正好不好?正正保证不调皮,正正最喜欢爸爸了。

保姆将周正抱开时,方子衿看到,周昕若的眼眶里竟然盈满泪水。那泪水干涩浑浊,很浓很稠。余珊瑶拉着丈夫的手,像拉家常一样说,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带好我们的女儿。我会带好她的,我要让她成为大学生,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我知道,你一直注重对人才的培养,你说这么多年,国家荒废了几代人,这很可能影响国家民族几十甚至几百年。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事痛心。我没有能力完成你的遗愿,不能在教育方面做更多,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让我们的女儿成才。

周昕若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鼻中有某种气息缓缓地吐出,滞弱而绵长。给人的感觉是他以极大的意志力在维持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现在他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了。余珊瑶和方子衿一样清楚这一点。她或许不希望这么快告别吧?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秋生打电话过来,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等他一会儿,好吗?周昕若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显然是答应了。

接下来,省委各部门的领导走马灯似的前来拜望。周昕若始终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只有心电图显示他的生命还没有远离他的躯体,而这具躯体,从外部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些人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最后清静下来时,周昕若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余珊瑶始终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等他们全都走尽,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余珊瑶再一次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我知道,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切还没有完全理顺,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你放心,正因为有了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国家才有希望,未来才会有一线光明。历史总是在向前进的,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多少曲折,没有人能够真正阻挡历史的前进。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条件下,都不能丧失信念。你教会了我这一点,我也要把这种信念教给我们的女儿。我要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一个可以忍辱负重却绝不可夺志的人。她应该引以为荣,努力做一个他父亲所期望的人。

余珊瑶说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眼珠一直都在动着,虽然微弱,却显示他能明白她所说,他在用最后的方式和她交流。看到这一幕,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动。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辞别人世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人握着自己的手,像告别一个老朋友那样同自己拉家常吗?人的一生,寻寻觅觅,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这样的凡尘知己?自己有这样的凡尘知己吗?白长山?陆秋生?

脑中冒出陆秋生的名字,陆秋生便一阵风似的扑了进来。他只看一看在场各人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一切。他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下来,抓住了周昕若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原本是由方子衿抓着的,陆秋生加上自己的手时,方子衿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余珊瑶轻轻地说,老周,秋生看你来了。周昕若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和陆秋生打招呼。余珊瑶转向陆秋生,轻声说,他一直在等你。陆秋生自然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眼泪在瞬间溢出。他说,周叔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在恢复教育方面做些事。我曾考虑过去中学当校长,但你不同意。为这事,我和你争论过很长时间,我觉得在自己现在的职位上,不可能有所作为,你说,我在现在的职位上,可以影响更多的校长。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会竭尽所能。

周昕若的口和鼻子开始出气,不再是那种滞弱的气息,而是前所未有的流畅,如同开闸放水,水流不再节制。方子衿和余珊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方子衿急切地叫了一声,周校长!方梦白大概也明白了,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袖。余珊瑶却异常平静,对他说,老周,我想告诉你,能够嫁给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周昕若的头突然转向一边,嘴一张,一大口血从口里喷出。室内的几个人大声叫医生,第一时间跑过来的是一直在病房里守着的护士,她迅速将一只痰盂拿过来,接着周昕若吐出的血。好几个医生同时跑进来,他们并没有采取治疗措施,仅仅只是摆正了周昕若的头,让他吐出的血能够顺利地进入痰盂。最初,血仅仅从周昕若的口里出来,后来,连鼻孔也开始出血,那只痰盂很快就装满了。看着越来越多的血,周正吓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余珊瑶平静地说,正正,别哭,跟爸爸再见。

吐血停止了,周昕若的头轻轻地歪了一下。方子衿知道他已经走了,控制不住要哭出声来,可是嘴张开的时候,看到余珊瑶异常平静,她硬是将张开的口合上了。

其后几天,方子衿一直陪伴着余珊瑶。令她大为震撼的是,余珊瑶竟然没有流一滴泪。方子衿总担心她会倒下去,手臂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手腕,女儿方梦白则挽着她另一只手。她们母女脸颊上的泪痕,一直都不曾干过。

隆重的葬礼结束,方梦白要返校了。余珊瑶竟然抽出时间对她说,梦白分配的事,老周帮不上忙了,真的很抱歉。方子衿连忙说,老师,你怎么还提这事?余珊瑶说,这是老周一个未了的心愿。他很喜欢梦白,也知道你们母女走到今天不容易,想在她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帮她一把。可是,他无法做到了。方子衿说,老师,你快别这么说了,你和周校长对我们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了。余珊瑶说,老周一直到最后,还在考虑梦白的事,他曾经对我说,梦白应该考虑一下去南方工作。深圳是首选。

她的话一出,方子衿母女俩对望了一眼。方子衿突然觉得,这件事如果是周昕若的遗愿,那她绝对不能反对。即使心里痛,也只能留在心里。

回到家,刚刚跨进家门,余珊瑶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一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方子衿措手不及,甚至连伸手去拉她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她才意识到,女人始终是女人,家庭的支柱一旦失去,她们瘦弱的脊梁,是扛不住的。

第09章 他也不想再争什么,这一生就这样了

哥:

这几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心里就像压了好几块石头一般,不好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前几天,刚刚送走了周昕若校长,人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好多天缓不过劲来。刚刚回到医院,又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王文胜突发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两个小时后辞世了。

周昕若毕竟病了那么长时间,心理上早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只是觉得悲伤和遗憾,打击感还不十分强烈。王文胜前一天还踌躇满志,要扩大医院的手术室,加强检验科,组建一个直肠专科。可是到了下午,县委组织部找他谈话,希望他只当书记,而让出院长职务。即将接替他的新院长是赤脚医生出身,因为救过一个被毒蛇咬伤的下放干部,入党提干然后又当了卫生局的科长。为这事,王文胜和组织部的干部大吵了一架,晚上,突发脑溢血。差不多是一眨眼,他就去了。

以前虽然也曾接触过一些死亡病例,可那时,我从来没有觉得死亡其实离我很近。那段陪伴周昕若的日子,我一直在想,他虽然就这么去了,留下了许多遗憾走了,可是,他毕竟和余珊瑶有过那样一段感情,有那样美好的记忆以及最后甜蜜的日子。他处于弥留之际时,生命已经非常微弱,只有一件事令他念念不忘,那就是牵着妻子的手。他们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交流,都在生命那最后一握之中。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得不走的时候,我会带走什么?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惶恐。这就是我的一生吗?我的一生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带来了什么?我又能带走什么?我真的是不敢想。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说说梦白的事吧。我最大的愿望,是她毕业后能留在宁昌。原以为周昕若可以帮她一把,没料到事与愿违,他这么匆匆地离去了。就在这时候,深圳到他们学校要人,她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见,报了名。我听说这件事后,说不出的气愤。可我没想到,陆秋生竟然支持她,而且,余珊瑶老师转告周昕若的临终嘱咐,竟然也是希望她去深圳。如此一来,我想反对都不成了,只能憋在心里难受。哥,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希望她离我近一些,难道错了?人生无常,我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连见我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我不能反对,我甚至不能说出我心中是多么惶恐。我只能看着女儿远行,然后默默地强颜作笑地站在那里,在心底里祝福她。

也许,这注定就是我的后半生?注定我这一生中,心灵永远都没有一个安息之所?

对不起,哥,我不应该把这些不快的事告诉你。可是,除了你,真的再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了。我想,我真是老了,孤独在这暮色苍茫中,鬼魅一般跟着我,让我无法挣脱。算了,哥,还是不说这些了吧。

最近的几封信里,你都提到你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别让我多一份牵挂。我的心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好了,写了四大张纸了,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就此搁笔了。

你的子衿妹子

1980年5月8日子夜

白长山将信笺插进信封,从床下拖出一口崭新的皮箱,又从一本书中拿出钥匙,打开箱子的锁。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信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解放初期那种牛皮纸竖排的信封,纸已经显得泛白泛黑了。白长山并没有立即将最新这封信插进去,而是将另外那些信全都翻了出来,当着财宝一般,一封一封在手中翻动。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似乎突然惊醒,迅速将这些信放进箱子里,匆匆关上箱子,锁好,塞进床底。他从床底拉出另一只箱子,这是一只纸箱。纸箱里有几套衣服,又脏又破,和那些乞丐的衣服,丝毫没有区别。他拿出一套春装,匆匆穿在身上,整个人立即变了,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白长山推着自行车出门,骑过两条街道,来到百货公司门前,将自行车推进停车棚,锁了,转身走到百货公司的侧门,也不管那里人进人出,双手往胸前一抱,靠着墙边席地而坐。人们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全都昂首挺胸,不屑一顾。更多的人甚至皱着鼻头,绕他而过。

薄暮变成了浓暮,白长山的身影完全被黑色笼罩了,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他扶着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双腿,向自行车棚走去。回到那套小房子,他走进去,不一刻出来时,又换上了白天上班时的衣服,锁好门,骑上自行车离开。回到家时,月色已经高挂。孩子们都到餐馆帮忙去了,只有王玉菊在家。她做好了晚饭并且吃过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女儿赚了钱,给母亲买了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这东西令她着迷了,只要在家,时刻离不开。白长山进门的时候,她仅仅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电视机。白长山也不理她,径直走进厨房,锅里有饭菜,还是热的。他打开碗柜,拿出一只碗,往碗里盛了饭,装了菜,端着走进客厅,顺手拿过一张凳子,坐在电视机的侧面,一边吃一边看。电视里在播一部香港武打片,打得十分精彩激烈。可白长山毕竟没有办法深入进去,那东西离他太远了。不知是不是年轻时见到的血腥太多,现在他最希望的是和平安宁,是一种由淡而浓,日久弥香的情调。

九点刚过,孩子们回来了。住在家里的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三老四是男孩子,住在一间房里,上下铺。以前,老大老二同住一间房,也是上下铺,另一间房里摆了两张床,三个男孩挤在里面。后来老大结婚,丈夫有房子,为了让小弟有安静的环境读书,她将老五接了过去。老大一走,王玉菊就搬过去和二女儿同住了,倒是让白长山一个人落得清静。

孩子们回来,家里的寂静被打破了。王玉菊问他们今天的生意怎么样,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面前的打打杀杀。老二说,还可以吧,肯定比你上班强。老三说,真没想到,那些人哪来那么多钱?王玉菊说,你们别得意太早了,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找个正当职业,以后有个依靠。老四说,依靠啥?还不是依靠钱?有了钱,咱怕啥?王玉菊说,那能顶啥事?你不听听人家说啥呢,说个体户是孤儿,没爹没妈的孩子。听着就腻歪。老二说,个体户咋的啦?咱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努力赚钱。

白长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没地位,一句话没说,进厕所洗澡,然后进入房间睡觉。

第二天的日子,是前一天的重复。早晨起来之后上班,中午回家热点剩饭吃。睡个午觉,到了时间再去上班。年纪是一大把了,职位再没有升的可能,他也没了兴趣。工作只求得过且过而已。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就离开车队,骑着自行车赶到那套破房子里,换上破烂的衣服,再去百货公司。

白长山所干的事,只缘于一个理由:王玉菊是一个性欲旺盛的人,从来都没有过完全满足的时候。即使是两人刚刚吵过架,哪怕半声不吭,该做她照样要做。自从搬去和女儿同住,这样的事再也没有过了。因此他想,她可能在外面有了人吧,否则,她的晚上怎么熬?他迫切希望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即使目前没有,以后能有也行。只要抓住把柄,再提离婚的事,她大概也没有理由反对了吧。

周末的下午,白长山去单位晃了晃,见没什么事,转身踱出门,早早地来到百货公司后门,在常坐的地方安顿了自己。这天他可真是有了运气,刚刚坐下没多久,见王玉菊出了门。到了门外,她没有立即迈步离开,而是站在那里,向两边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白长山担心她看到自己,连忙低头。她的目光确实从他身上扫过,却连一秒都没有停留。她站在那里,捋了捋齐耳的短发,迈开腿向白长山这边走来。白长山心中暗吃了一惊,将头缩进脖子里,动都不敢动一下。脚步声从他面前经过,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别说是对他产生怀疑,甚至连稍稍的迟滞都没有。

白长山抬起头,看着王玉菊站在广场上的背影,心中有一种预感。她在广场上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返回自行车棚,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他心中一喜,暗自想,今天该是了,如果被我抓住,看你还有啥话说。他快赶几步,迅速走到自己的自行车前,掏了钥匙打开,推着向外跑,身子一跃,便跳了上去。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白长山还是第一次知道,王玉菊骑自行车竟然是如此之快。他骑出一身汗,才好不容易跟上了她。好在他对她十分熟悉,远远盯着背影就能认出她。两人一前一后转了几个街区,到了顺昌街。王玉菊就在白长山前面大约十米,王玉菊的车龙头向右一拐,在十字路口拐进了宏广街。白长山于是加大了力量,猛踩几步,想在最短时间内追上去。可就在右拐的时候,迎面有一辆马车逆向行驶。白长山暗吃一惊,慌忙捏刹车扭龙头,虽然没有和马车撞上,可由于失去重心,他连人带车摔倒了。从地上爬起,看一眼马车,已经走出好远。白长山顾不得许多,跨上车便向前追,然而,前面已经失去了目标。

这次跟踪虽然失败了,白长山心里却兴奋着。他也不想再找了,骑着自行车离开,换了衣服,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女儿的小餐馆。餐馆在中山路和胜利街相交处,地理位置很不错,客流量大,生意红火,只是门面小了点。几个月前,他们想把旁边的一间门面租下来,约了好几次,人家看不起个体户,根本不肯谈。他们不得不将餐桌摆到外面,占了一点大街的便宜。隔壁那间已经没法经营下去的国营小餐厅,竟然在人行道上建了一堵墙,以此影响别人的生意,也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个体户的蔑视。

白长山来到餐厅时,还不是进餐高峰,里面只有两桌人在喝酒。他走进餐厅里转转,老三老四和两个女服务员在那里打牌,老二拿着一些青菜,坐在餐馆旁边摘。看到他过来,竟然像见到陌生人一般,没有一个人叫他一声。他走进餐厅,在角落里坐下来。慕衿向一名打牌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女服务员走到她的面前,她对那女孩说了几句话。女孩点了点头,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盘子,另一只手提着两瓶啤酒,走到白长山面前,将酒瓶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又放下两只盘子。一只装着花生米,另一只装着卤牛肉。女孩说,白叔叔,您稍等,我去给您拿杯子和筷子。

儿女们怎样看他,他是不管了。他甚至等不及那个女孩拿来杯子和筷子,用牙咬开瓶盖,喝了一口,又用手抓了几粒花生米,扔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日子就这么实在而又空洞。但今天,即使是泥土,嚼在口里,滋味也一定不同。现在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方法找对了,方向也已经大致摸清了。下一步,他根本不需要再去百货公司的后门等,只需要等在宏广街和顺昌街的交叉处,就一定会有收获。到了捉奸在床的时候,他不会说任何话,只需要将一份早已经写好的离婚申请书递给她,相信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对意见了。

没有料到,他在宏广街守过了夏天,又守过了秋天,再也没有见王玉菊的身影在那里出现。冬天到来的时候,白长山不得不从头再来,又开始跑到百货公司后门去守株待兔。这一守,就守过了整个冬天。

在这几个月里,他虽然一直给方子衿写信,却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计划。相反,他将计划告诉了方梦白。梦白如愿以偿地去了深圳,在市委宣传部当干部,主要负责和几家报社杂志社的联络。方梦白说,到了深圳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深圳和内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在于意识。这种情形,就像是一道关得太久的门突然打开了,许多新的东西流进来,你才突然发现,原来,同一件事,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还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如果不走到这里来,她甚至不知道,人一旦有了自己的脑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只会用别人的脑子去思考,用别人给自己选定的方式去生活,而实际上,人是应该为自己而活的。

有一段话,深深地刺痛了白长山。她说:我仔细想过你和我妈的这段情。我知道你们爱得很真,很苦。可那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我和别人看法一样,觉得你们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批判的。现在不一样了。我学会了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我知道,爱情是不能被外力阻止和抹杀的。张洁的那篇小说写得好,《爱是不能忘记的》。你和我妈,都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那个只允许有一个脑袋,只允许有一个声音的时代,不知造成了多少人生悲剧。时代变了,所有被桎梏扭曲的思想,都要得到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努力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和我妈都不年轻了,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白长山告诉她,他确实在为此而努力。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她妈,都没有几年时间了,再过几年,她满五十五而他满六十,他们都会从工作岗位上走下来,成为离退休人员。那时,如果他们还闹着离婚结婚的事,人们会笑掉大牙。所以,他现在必须努力,争取在退休前,将自己的婚姻解决掉。

那天,在宏广街跟丢了王玉菊之后,白长山曾给方梦白写信,说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计划就可以实现了。他让方梦白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对此,方梦白并没有给予态度。她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成功似的,或者,思想观念的改变,使她对这样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却又因为理解白长山,而不忍打击他?他的行动失败后,方梦白倒是开始谈到此事了。她说,她学会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种思维方法,换位思考。某些时候,人们发现自己前面的路没有了,实际上不是路没有了,而是思想走进了死胡同。如果能够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也许就柳暗花明了。她以白长山的失败为例说明换位思考。一般人因为在宏广街跟丢了,因此,认为这条路应该从宏广街接下去。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思考,会不会是地点错了?会不会是时间错了?会不会是方向错了?

方梦白的信也许没有针对性,可白长山看过之后,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他暗自感叹,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思考的方法都没有学会,说来真是惭愧。仔细回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一切,果然钻了牛角尖。

冬去春来,万花盛开,万物皆绿。白长山调整了心情,改变了策略,再次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