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梦白在床上坐下来,仔细地思索。白长山写给母亲的那些信,母亲是把它们缝在针线包里的。陆秋生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类似的地方吗?他的身份和母亲不同,被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放在那样的地方,被抄出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他应该放在一个造反派随手可以拿到,又绝对不会怀疑的地方。哪些东西是不被怀疑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肯定不会被怀疑。她突然想到,陆秋生珍藏的那些著作,即使是精装本,也都包着封面,会不会藏在那些牛皮纸的封皮里面?

她再一次拖出那只箱子,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打开仔细包好的封面,见里面果然有一张照片。最初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怎么是自己的相片?他暗恋的人是自己?这怎么可能?等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复下来,再仔细看照片,才想到这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下面有照相馆的名字和时间,显示的是一九五一年。她翻过正面,见背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送给陆秋生哥哥”,下面是签名,正是母亲的名字。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难道陆秋生暗恋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忆了自己所了解的陆秋生,心中豁然明白。自己最初见到这个陆伯伯,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以母亲的哥哥的面目出现,给她送来很多食物。自己下放到东西湖农场,应该是周爷爷帮的忙,母亲倒不十分关心周爷爷,却一再叮嘱自己要多来看看陆伯伯。自己参加高考,担心政审出问题,母亲给陆秋生写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她急得要死,隔天催母亲一次,要母亲再写信去问问,母亲却胸有成竹。自己上了大学,每个星期天来看陆秋生,他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方梦白打开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面,发现了许多封信。这些信有些是陆秋生写给母亲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亲的回信。陆秋生的信很多,写得情深意长,爱意绵绵。而母亲的回信要少得多,并且写得尽可能简略,不带感情色彩,有点像流水账。通过这些信,她知道了一个事实,母亲曾和陆伯伯订过婚。

她将那些信重新封好放进箱子里,将箱子推进床底,然后离开了陆秋生的家。她的心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母亲爱的人是白长山,虽然白长山也爱她,可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为这个社会所包容。相反,陆伯伯爱母亲爱得如此之深,宁愿一辈子独身来守候这段爱情,也不愿对这段感情有丝毫辜负。几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唤起母亲的爱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梦白期末考试的日子。早晨进入考场前,天上正下着小雪。气温快速下降,坐在考场里,手脚冻得疼痛难忍。宁昌是个十分特殊的地区,冬天的平均气温在零度左右,空气湿度大,又属于非供暖区,寒冷就像千万把细密的小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割剐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细的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考试结束,交卷走出教学大楼时,外面已经是厚厚一片积雪。

方梦白跟着同学一起往宿舍里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循声望去,见陆秋生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没有打伞,任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陆伯伯,你怎么来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陆秋生说,没事,今天我高兴,我想让自己披一身雪。方梦白说,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陆秋生说,是的,我刚刚接到电话,平反通知书今天已经签发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了湿意,清浊的泪液开始汇聚,不一会儿盈满了下眼睑,又顺着有些下垂的眼袋滚落下来。

她说:“太好了,陆伯伯,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陆秋生伸出手在脸上揩了一把,说:“是啊,我太高兴了。放下电话,我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什么人。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所以,我伞都没打,跑来找你了。”

方梦白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可以分享他的快乐?她试探地问:“你打电话给我妈了吗?她如果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陆秋生明显不想涉及这个话题,说:“走,我们爷儿俩去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

宁昌大学校园内没有国营餐馆,只有食堂,学生上馆子,需要走出校门很远。雪太大了,路面很滑,陆秋生没法骑着自行车带方梦白,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方梦白走在他的侧面,将伞高高地举起,尽可能地遮着他的头顶,自己身上,反倒有一半落在伞的控制范围之外。他们穿过校园,又走过大门前长长的一段坡道,在校门口的车站停下来。陆秋生将自行车锁在站牌旁边,和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坐一站路找了一家餐馆。两人在餐馆里坐下来,点了菜,要了酒。

陆秋生说,你也喝几杯。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方梦白说,我不能喝,下午还要考试呢。陆秋生说,那就少喝点,喝一杯好了。菜还没上来,陆秋生已经把酒酌上了。他端起酒杯,将其中一杯放在方梦白的手上,又端起另一杯,和她碰了一下,再把杯沿就到嘴边,嗞的一声长响,就像是一种特有韵味的乐曲段子。方梦白有点忍不住,问他爱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将酒杯从口边拿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是你妈告诉你的?她说,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抬在半空中的手举起来,凑近嘴边,一仰脖子,滋溜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抓过酒瓶,往杯中倒。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溢出了杯外,滴落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将嘴凑近桌面,撮起嘴唇,在桌面上吸着,滋滋有声。

方梦白坐在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的感情深不可测,藏而不露。她很想走进他的心里,量一量他感情的深度和温度,可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他就像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四周全都是海水,却又波澜不惊。她说,为什么呢?你有那么多机会。他带着乞求的眼神对她说,今天我高兴,说点别的好吗?

既然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她就不说,而是问他,恢复工作之后,是否可以留在省里?他说,这恐怕不行,他还得回红川市去。准备明天就走。

下午考完试回到宿舍,见母亲等在宿舍的门口。方梦白一阵狂喜,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陆伯伯的改正通知下来了?方子衿似乎并没有女儿所想象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真是太好了。她这语气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好一般。她看出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妈,出了么事吗?方子衿说,没么事,刚好出差,来看看你。方梦白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看陆伯伯吧。他明天一早就走了。方子衿愣了一下,说,明天一早就走?这么急?方梦白看着母亲的脸,这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隐隐有某种失落,又像是在心灵深处闪过一道痛楚的电流。大人们的心太深了,她根本看不清摸不透。

母女俩坐车过江来到陆家门前,恰好遇到陆秋生推着自行车出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等一类东西。方子衿说,哥,你要出门?陆秋生抬头看到她们,说,哟,你来啦!快屋里坐。他将自行车调过头,领着她们进屋,将水果放在桌子上。方梦白问,陆伯伯,你这是准备去哪里?陆秋生说,你周爷爷病了,我正准备去医院。方子衿惊了一下,说,周校长病了?么病?陆秋生皱了皱眉头,说胃癌,饿的。方子衿一听,急了,说,在哪家医院?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三个人一起,陆秋生自然不能骑自行车了,他们得去坐公共汽车。方子衿和陆秋生并排走在一起,方梦白稍稍拖后半步。大街上,到处是蓄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提着收录机的摩登青年。时代不知不觉变了,面对这一切,方子衿觉得自己像是天外来客。她轻叹一声,说,余老师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头了,可是…

陆秋生说,是啊,前几天才从下面回来。医生说,好在发现得早,做了手术,再加上药物治疗,应该还可以活几年。

到了公共汽车站,陆秋生继续往前走。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坐。他解释说,这些年,人口暴增,公共设施却一直没有增加多少,加上“文革”这些年,所有的秩序都砸烂了,所有道德感责任心被打没了。最乱的就是公共交通,汽车总是有一趟没一趟,只要有车来了,所有人一哄而上,拼着命往上挤。车上明明已经满了,还要挤上几十个去。车门关不上,一些人就吊在车门外。每个月,都有因为吊车门被摔死的人,可人们还是照吊不误。陆秋生担心方子衿母女的安全,因此宁愿往回走两站路去起点站上车。虽说是起点站,等车的人永远比车上的座位多,车子过来,那些人蜂拥而上,全然不顾身边还有老人孩子和妇女,好不容易挤上车时,仍然是没有座位。

赶到医院高干病房,余珊瑶正在喂周昕若吃晚饭。他们的女儿周正站在办公桌前吃饭,每隔一段时间,转过头来问爸爸,这鱼真好吃,你要不要吃一点?或者说,宁昌的豆腐真好吃。余珊瑶说,是干子,教你几遍了。陆秋生他们进去,大家一阵寒暄。然后便分成了两堆,陆秋生和周昕若说话,方子衿母女则和余珊瑶母女说话。方子衿自然不提伤感的话题,只说你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后来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余珊瑶说,当时只想快点离开那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方子衿问起她回到医学院的情况,她说,学院安排她当教师,可是,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所有一切都生疏了。她说,我已经向学院建议,让你归队。这件事,如果昕若不病,办起来就容易,他这一病倒,没有人出面说话,就有些难度了。方梦白说,为什么?我妈不也是受迫害的吗?落实政策为什么不落实我妈?余珊瑶说,现在落实政策,主要落实两大块。你妈下去,与这两块都没有关系,不属于落实政策之列。所以,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文革”中,好多医学专家被整死了,有些有门有路的跑出国去了,医学院又要扩大招生,缺的就是人才。以这个理由,也许能够办成。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九点多,三个人还没有吃饭,国营餐馆早就已经打烊了,他们只好回陆秋生家里去下面条。现在,陆秋的房子很多,全都是空的,方梦白自己就有一个房间。因为明天还要考试,回到家,她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也是为了给陆秋生和母亲创造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方子衿说:“你明天就走了?”

陆秋生说:“是这样打算的。”

方子衿说:“那这房子么办?”

陆秋生说:“让梦白住吧。如果你能调上来,将来你也住进来。”

方子衿不说了。陆秋生掏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又是一阵猛咳。方子衿说,戒了吧。陆秋生说,除了它,我还有什么?方子衿又沉默了片刻,说,哥,我跟你商量件事。陆秋生说,么事?方子衿说,他回来了,要见梦白。陆秋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反问,哪个?你说哪个要见梦白?她说,还有哪个?姓赵的。陆秋生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方子衿说,当年,我在医院里生梦白,丽敏打电话去他单位,他要大鸣大放,连看都不肯来看女儿一眼。二十二年了,梦白没见过他一次面,没用过他一分钱。算了,我不说了,梦白是怎么长大的,你清楚。他这算么事?我把女儿拉扯大了,他倒好,回来要女儿了。陆秋生说,这些年,他不是倒霉吗?方子衿看了陆秋生一眼,说,你以为他和你一样?陆秋生说,也许他这些年…方子衿打断了他,说,你说他这些年过得很艰难,是不是?你错了,他过得好得很。她见陆秋生以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说,你是不晓得,他的党籍没有被开除,职务还一升再升,恢复工作的时候人家也觉得奇怪,一个大右派,怎么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了?

陆秋生没有说话,而是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什么吸进肚子里去一般。方子衿看懂了他的表情,问,你知道这件事?

他说,我听说过。不过没想到是他。像他这种情况,全国恐怕也找不到几例。

赵文恭确实是一个特例。当初,他第一批被划成极右,经历了一系列批斗之后,被送去劳改,一年后,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返乡。不过,有关方面并没有派人押送,而是将档案交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谁都没料到,公社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赵文恭的亲戚,他在赵文恭的档案里做了手脚,然后安排赵文恭当了公社的宣传干事。如此一来,赵文恭又成了干部,并且一步步升迁。粉碎“四人帮”后,县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他竟然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政审时,竟然没有查出他的这段历史。按理说,提拔一名革委会副主任是一定要外调的,不仅要外调赵文恭读过的大学,也一样要外调他曾经工作过的省地质局。二十多年间,他会经历无数次外调。可在他那位亲戚的关照下,所有外调竟然全部蒙混过关。直到省里为他平反的通知文件发下来,县里才清楚竟然有这么件事。

方子衿说,是啊,他现在得意了,可以名正言顺当他的副处长了,以为自己有资本来要回女儿了。陆秋生没有说话,却点起了又一支烟,顿时咳得勾起了身子。方子衿充满怜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劝说几句,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陆秋生摆了摆手,说,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他是梦白的父亲,这一点,你不能否认,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方子衿说,你的意思是,让梦白去见他?他说,梦白已经成人了,是个大学生了,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决定?

方子衿将下好的面条盛在碗里,没有说话。陆秋生说,这一关,总得过的。方子衿叹了一口气,说,我怕。陆秋生不说了,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他知道,她的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一种血缘和亲情间的战争。让梦白认下自己的父亲,不仅仅因为他们有血缘,还因为父亲目前回到省里当处长了,户口在省城。相反,她的母亲却在下面的小县里。以目前大学的分配原则,如果没有这个父亲,她要留在省城的机会要小得多。方梦白一旦认下自己的父亲,方子衿或许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否定吧?情感上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他说,这件事,你不能替她决定。而且,你也不方便出面和她谈。要不,我找她谈谈?方子衿将其中的一碗面递到他的手里,说,如果她要认,怎么办?陆秋生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毕竟大了。方子衿将另一碗面端到他的手里,说,你先去吧。

陆秋生端着两碗面条来到方梦白的门前,没有空出的手敲门,只好用脚轻轻踢了几下。方梦白将门打开,连忙伸手端过面条,说,陆伯伯,你叫我出去嘛。陆秋生说,不碍事,你的学习要紧嘛,我闲着也是闲着。方梦白端过面条,将桌上的书向旁边移了一点,把碗放在空出的地方,吃一口面条,看几行字。陆秋生在她身边坐下来,吃了一口面,对方梦白说,梦白,我跟你商量件事。方梦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他。他说,我记得你爸爸也是划了右派的,现在也应该拿到改正通知书了吧。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说,他拿到通知书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见你。方梦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稀罕。他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他毕竟是你爸爸,血缘关系你不能不认吧。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陆秋生还想说点什么,见她的态度,最终没说,将两人吃过的碗收了,回到厨房。方子衿坐在那里,面前的一碗面没有动过。见他进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他,么样?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已经冷了的面,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他说,你快吃面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陆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谈周昕若。方子衿说,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说没有,那么,周校长和余老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得到这么个结局。对此,陆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认为,与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像胡之彦那样一些人,曾经嚣张一时,结果又能怎样?方子衿说,胡之彦只是一个特例,像李淑芬这样的人,倒是大有市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的运动中,他们都是幸运儿。相反,像她这样,自从二十岁之后,就像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没有一天是顺的。陆秋生说,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面前的路不会总只有一条。人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绝的路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同时,人们也很难认识到,人生的艰难,主要因为选择的错误。

潜意识里,方子衿明白他这是在旁敲侧击,说明她没有选择他,是她这一生错误的根源。他在暗指她对白长山的爱,误了三个人的一生。可她想,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陆秋生,心里又一直爱着另一个人,这一生,真的就会幸福吗?她曾试图作出这样的选择,于是她先嫁给了赵文恭,后嫁给了彭陵野,事实证明她错了。这或许就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永远不可能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秋生感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成为泡影,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天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并不十分坚定。意识深处,他希望像从前某次那样,她会主动留他。他回到房间,先将门反闩了,又想,或许她犹豫之后,会改变主意?他将门闩拉开,任门虚掩着。直到蒙眬睡去,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天还没亮,他从床上爬起来,先去方梦白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鼾声,再到方子衿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行李昨天已经清好了,几件旧衣服,一箱子书而已。还是当兵时的习惯,将衣服和被子绑扎在一起,给方子衿和方梦白留了张条子,提着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门。

方子衿竟然站在门口,朦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一时失控,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他突然兴奋得发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间彻底地融化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后一刻,她逃避了,将头偏向了一边。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某种女性的本能,因此用双手掌着她的脸,再一次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偏过头去。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激情,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东边,现出一道白光,勾勒着城市的天穹,对她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

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晴空万里。炽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坐在车上的方子衿感到异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顺过,反而有一种越来越迷惑的感觉。

女儿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维持十年的一个谎言,白长山对她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认定这是天赐的幸福。女儿还没从白河回来,白长山的电报就已经先到了。上面只有七个字两个标点符号:

“天亮了,拥抱太阳。”

医院门房的小伙子将电报递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什么呀,什么天亮了拥抱太阳,有钱没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伙子叫住她说有电报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以为是女儿在白河出了什么事。听到小伙子说出那七个字时,她迅速明白了,电报是白长山打来的。接电报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女儿回来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火。这封信,方子衿看了无数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白长山在信中写道:

子衿妹子:

我刚刚送走梦白,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邮电局给你发了一封电报,刚刚回到车队,现在又开始给你写信。

梦白告诉我,你没有死,你只是怕连累我,才想出那种方法,想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妹子,这真是太令我惊喜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念你。许多时候,你悄然走进了我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会将头捂在被子里流泪。我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梦,给了我在梦中和你相见的机会。每当你走进我梦中的日子,我会一连许多天充满兴奋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幸福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除了梦中,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我祈祷上苍,让我的梦成为你灵魂的家园,让你在每一个夜深时走进我的梦境。

妹子,无论做多少个梦,我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我如此恩顾,会让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是我这么多年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让你有力量顽强地活下来。

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多么希望我能生出一对翅膀,迅速穿过蓝天白云,飞到你的身边呀。那时,我只希望我是一只鸟,一只无拘无束无怨无悔的鸟,一只除了你的方向,再没有任何方向的鸟。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吗?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每一个日子都写着苍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灵魂,早已经随你而去,只剩下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走。行尸走肉是一个常用的词,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我的灵魂随你而去了。

而今天,现在,我的灵魂回来了,是随着你的消息一起回来的。我的天亮了。我的生命,重新有了色彩。

妹子,因为有了你,我的第二次人生开始了。

妹子,我太激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对了,等一等,我得咬自己一口,证明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哎哟,妹子,好疼,这么说,这一切是真的了?

妹子,我的亲妹子,我日思夜想的妹子,我一生一世的亲人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呀。

方子衿知道,自己就是一堆干柴,只要有点风吹,再有点火星,这爱情之火,又会熊熊地燃起。她知道,这把火如果再烧下去,将会烧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东西湖的那个夜晚陆秋生给她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动心。同时她也知道,她这颗心,已经没法再动了。她既没有太大的希望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也不可能三次结婚,三次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自己和白长山的这段情根本没有希望,既然已经走过了近三十年风雨,好不容易心情可以稍稍平静了,又何必再去搅动?就让那段情在自己枯槁的心中安睡好了。

她没有回信,可白长山的信是一封接着一封。她想,既然他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再不回话不好,便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她在信中仅仅写了一句话:“哥,你还是忘了妹子吧。妹子没福,消受不了你的这份情。”

她以为从此自己可以归于平静,没料到白长山一个电话犹如一颗石子,彻底地打破了这种平静。白长山在电话中说,他要来看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她试图劝说他,可他似乎已经疯狂。他说接到她的信,他的心被割成了一片片,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赶到她的身边,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想好了,准备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和她一起生活。她问他,他所说的一切指什么。他说,就是一切,工作和家庭,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有对她的这份感情,才是他唯一真正的拥有。如果失去了她,他便从此成了乞丐,从此一无所有了。她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可他如果真的不顾一切来了,那就将他的一切真的毁了。她被这份情再一次打倒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永远再不提分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通信。

既然是宿命,那是一定挣脱不掉的。她不挣了,认命了。

可命运总是和岁月纠缠在一起的。彭陵野的纠缠随着对“文革”的清算而告一段落,她以为自己从此可以和过去告别,没料到赵文恭却突然冒了出来。那天,办公室的人叫她接电话,她还以为是白长山来的。长途电话是需要总机转接的,如果白长山给她打电话,先得拨通白河市,再通过白河邮电局叫通灵远,灵远县邮局再转接被叫机。有些大的单位在邮局有账号,接通之后,只需要报出账号就可以通话了。如果是私人电话,就得去邮局要牌排队轮号。打电话比拍电报麻烦得多,一般人不是有急事或者方便,肯定不会想到打电话。听说要接电话,方子衿的心就怦怦跳得厉害。她想,该不是白长山出差来宁昌吧?

接起电话一听,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我是赵文恭。”

赵文恭?方子衿脑子里某根弦跳了一下。这个名字好熟,是自己的一个熟人。可岁月沉淀了许多的过程,这个赵文恭同自己哪一段过去交接过?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又开口了。

他说,我们的女儿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吧。对了,她叫么名字?

赵文恭,原来是他。她说,她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们的女儿,更不是你的女儿。

对方沉默了半天,给她的感觉是受到打击后开始犹豫了,或许会放下电话。可是没有,几秒钟后又有声音传来:我现在回到省地质局了。我想见一见她。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次是方子衿沉默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说话,他便一个劲地表白,说不是自己不管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流着自己的血,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可是,命运对他不公,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方子衿抓住了机会,说,对了,你的三胞胎女儿怎么样?我记得你好像连红鸡蛋都没有给过我吧。

这样的电话,真是令人尴尬。方子衿捅破这层纸之后,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却没有挂电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握住话筒,很想立即将电话挂掉。同时又想,错不在自己,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好怕的?心虚的应该是他才对。她意识到,这是自己面临的最严峻的一场战争,她不能退却,不能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懦弱。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边又传出声音,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女儿。

方子衿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女儿已经成人了,见不见你,你自己找她问去。

又过了片刻,那边传来犹犹豫豫的一声好吧,挂断了电话。

话筒里的忙音响了很久,方子衿还抓着话筒愣在那里。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在提醒赵文恭,其实也提醒了她自己。女儿成人了,她这个母亲,再也不能替女儿做决定了,这一点,自己以前倒是没有意识到。何况,女儿在宁昌读书,赵文恭就在省城,要打听到女儿的地址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他直接去宁昌大学找到女儿,几句好话,会不会把女儿的心给说软了?那一瞬间她作出一个决定,要去一趟宁昌。尽管没有想好去了以后怎样向女儿说明,却知道自己一定得跑一趟。

女儿的态度,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可她没料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另一段未了情债,尤其没有想到,二十七年前中断的那个吻,被历史进行了重新剪辑。她知道,如果他的攻势更加猛烈一些,自己或许会以某种自己都不可能意识到的方式投降。她早已经不再纯洁,她永远都不可能再以纯洁的方式成为某人的俘虏。

历史又一次从终点走到了起点,她的心绪完全乱了。

春节姗姗而来。艳阳高照,竟然没有雪。女儿提议在宁昌过春节,就住在陆秋生那里。丫头不知知道了些什么,竟然想在她和他之间牵上一根红线。因为她不同意,女儿改变主意,提出邀请他来灵远过春节。这次,方子衿未置可否。最终,陆秋生没有来,方子衿也没有问。方子衿破天荒地买了很多鞭炮,将这个春节炸得天翻地覆。女儿却像一只燕子,整天就在外面飞,除了睡觉,根本不落家。

直到年初四,女儿才总算有时间陪陪她了。乡村的规矩,春节之后的几天都是拜年的时间。初一是拜族中长辈的日子,左邻右舍相互走拜的日子,也是老了人,上新香的日子。大年初二是新姑爷上门的日子,外孙给外公外婆拜年的日子。也有些地方初二不出门,有些地方初三不出门,说是出门不吉利。初四就是拜一些重要亲戚的日子了。“文革”中砸烂了很多东西,只有这个拜年的习俗根深蒂固,没有被砸烂。方子衿没什么亲戚可以走动,只是初一去院长王文胜家拜了个年,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方梦白的高中同学,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其余的人绝大多数还在当知青,也有几个招工了的。以前,她是地主加坏分子的女儿,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天之骄子。同学们闹着要到她家聚会,于是约定了初五。

母女俩一早就开始为第二天的聚会做准备。方子衿为女儿的朋友准备一个招牌式宁昌排骨汤。方梦白从大学同学那里学到一个珍珠圆子,也准备一并献上。方子衿拿出年前准备好的排骨,砍成一段一段的,又将锅烧红,倒进一些菜油,等锅里冒出青烟的时候,把排骨倒进去,操起锅铲,翻动着排骨。不一定要把排骨炒熟,只要在油锅里炒一遍就成。经过这一程序之后的排骨汤,会更香一些。接着,将这些排骨盛进砂吊子里,兑上水,放进比排骨多两倍的切成大块大块的莲藕,加一些八角、桂皮等香料,搁在炭火上慢慢地熬。方梦白的珍珠圆子做起来稍麻烦一些,先必须将肉剁成肉末,为了这肉圆能松软可口,最好加点鱼肉一起剁。剁肉所用的体力不大,可动作频繁,一会儿便会手酸手软。

方子衿把排骨汤放在炭火上之后,走到女儿面前,对她说,我来吧。方梦白拿过脸盆,舀了两碗糯米,往盆里放了些水浸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