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山看了她一眼,不再和她争执,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看她还站在那里,说你回去吧。她不说话,只是举起手,向他挥动。她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流了出来,如果说话,他一定能够感受到她正在哭。她只能向他挥手,只能让夜幕将心灵最深处的情感埋藏起来。他再一次向前走。她连忙收回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眼泪。她心中清楚,他一定会再次转过身来。果然,又走了几步之后,他第二次转头看她。她再一次举起手向他挥动,心中却在说,如果他转身向自己走来,她就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不顾矜持地扑进他的怀里,不顾羞耻地主动吻他。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只是在那里站了一瞬,挥手对她说,你回去吧,然后毅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急急地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再也控制不住,浑身发软。她想找个什么支撑一下自己,可近距离间根本无所依凭,她只好蹲下来,抱着双腿。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恣意狂流。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说凉就一下子凉下来了,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小雪。方子衿事前根本没打算来白河,也没想过会呆上一段时间,带的衣服全都是夏天的。白长山虽然给她们母女一人买了一身秋衣,仍然顶不住寒气的紧逼。

虽然不忍离去,却也不得不走。终于有一天,方子衿咬了咬牙,对白长山说:“哥,我想回去了。”

白长山大吃一惊,说:“住得好好的,咋说这个?”

方子衿说:“天冷了,我们娘儿俩又没带衣服。”

白长山说:“走,我带你们去买衣服。”

方子衿不动。在这里住着,她连门都没有出过。反倒是女儿梦白,没多久就将周围的街街巷巷全弄熟了,真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白长山无数次对方子衿说,要带她们去看看白河,看看松花江,可她一再拒绝。她不是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看看,而是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大串联接近尾声,清四旧立四新仍然如火如荼,街道的任何地方均可以见到红卫兵小将设立的卡站。他们拿着剪刀,见到人便拦下来,要他们背诵毛主席语录,检查他们的裤子头发。那些背不出毛主席语录的,处罚算是较轻,仅仅罚站而已。如果自己心慌,将毛主席语录背错了,那是定然要被游斗的。如果穿着裙子或者是紧身裤子,那可就遭难了,小将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剪刀就剪。据说有一个乡下姑娘进城,自己没有一条好裤子,便穿了哥哥的束脚裤。结果,几个红卫兵小将冲上来,拦住她便剪。可怜这位姑娘里面没有穿内裤,下身便露了出来。红卫兵认定不穿内裤是流氓行为,让她站在街边示众。几个小时后放她离开,她才走了几步,便一头撞向了公共汽车,死了。方子衿那一边被剃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起,因此白天黑夜戴着帽子,一秒钟都不敢取下。她如果和白长山一起上街,又不巧被红卫兵揭了帽子,她还不羞死?更何况,这里毕竟有他的妻子儿女,如果不留神碰到了,岂不是毁了他?

她说:“我还是回去吧。”

白长山说:“不,我不让你们走。”

方子衿说:“我能见你一面,在这里住几天,这一生就算是死,也满足了。”

白长山倔犟地说:“不,我不满足。你们就住在这里,我再不让你回去受苦了。”

他口里说不让她们回去受苦,可留在这里,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国家实行的是严格的户籍制度,任何人如果异地留居,短时间内需要去居委会登记,时间稍长,一定要去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白长山向居委会报称是自己乡下的妹子,到白河来看病的。因为他根红苗正,居委会相信了他。可这种信任肯定不可能长久,随时都可能有人要求他们去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真的到了那一天,肯定会出大麻烦。这还是其中之一。她们母女住在这里,生活费用更是大问题。他是军转干部,工资比普通工人高出接近一倍,可这些钱一直由他老婆掌握着,他拿什么来养她们母女?

白长山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妙,又实在舍不得放她走,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急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看到他的眼泪,方子衿心软了。她难道不想留下来?她难道不希望和他长相厮守?可是,命运对他们太不公平。她说,好了,哥,我不走了,还不成吗?方梦白见了,问他,叔叔,你干吗哭了?你不是说勇敢的人是不流泪的吗?方子衿连忙说,叔叔不是哭。女儿问,那叔叔怎么流泪了?方子衿说,叔叔是烟瘾犯了。方梦白不解地说,那叔叔为什么不抽呢?方子衿说,叔叔的烟抽完了。梦白,你帮叔叔一个忙,去买包烟回来,好不好?白长山不明白方子衿的用意,以目光向她询问。她冲他眨了眨眼睛。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个眼神的意义,却也没有开口。她掏出三角钱,递给女儿。方梦白接过钱便向外走。方子衿说等等。方梦白停下来,等着母亲。方子衿说,你知道叔叔要什么烟吗?方梦白不解,看着白长山问,叔叔,你想要什么烟?方子衿抢先回答说,叔叔要大红楼。接着又说,一般的商店可能没有大红楼烟,你多问几家。方梦白当然不知道,大红楼是宁昌卷烟厂最紧俏的一种牌子,在宁昌市都需要凭票供应,外地几乎难以见到。

方梦白说我知道了,叔叔要大红楼烟,我一定给叔叔买回来。

白长山始终没有回过神来,愣了片刻,不解地对她说,白河没有大红楼烟呀,你怎么…

方子衿不答他,转身向后面的房间走去。白长山觉得她定然有话对自己说,便也跟了进去,问她,你为啥这样?方子衿说,她一时半刻回不来了。白长山仍然不解,盯着她看,突然发现她的眼中,满都是温情和羞赧。那一瞬间,他的脑中弧光四射,明白过来。他向前跨出一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浑身一软,激动得几乎哭起来。

“哥——”她叫了一声。

“妹子——”他叫。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张脸紧紧地贴着,轻轻地摩挲。

“哥——”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激动,眼泪已经哗啦啦地流下来。

“妹子——”他的脸感受到了湿润。他用手捧住她的头,用唇吻着她的脸,缓缓地移动,靠近她的唇。

她似乎担心他的唇会退走一般,迅速摆正自己的头,准确地将唇印在他的唇上。他紧紧地压住她的唇,让舌头如蛇般探出,在她紧抿的唇缝间翻卷。她全身一抖,双臂的力量突然加大,紧紧地箍着他的腰。

他将手伸到她的胸前,轻轻地揉捏着,抚摸着。她的身子用力向他拱过来,仿佛想变成一条虫子钻进他的身体一般。他受到鼓励,迅速解下她的衣服。

她躺在床上,胴体横陈在他的面前。他伏下来,在她的唇上身上疯狂地吻着。她说,你闩了门没有?他翻身而起,将门反闩了。房间里很暗,他想看清她,拉了一下电灯开关。谢天谢地,白炽灯随着啪的一声响,光明大放。她蜷曲着身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光线照射在她的胴体上,让起伏逶迤的曲线罩上一层迷离的光晕。她的皮肤是那么洁白,那么细腻,竟然一点瑕疵都看不到,连一颗痣都找不到。她身体的线条是那么平滑流畅,如山陵般起伏有致。

他除尽了身上的束缚,爬上床去,伸开双腿,面朝她跪下来。“妹子,我苦命的妹子。”他说着,伸手去摸她的脸。

“哥!我的亲哥哥。”她叫了一声,猛地弯起腰来,一把搂住了他,咬着他的肩头,哭诉说:“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哇。”

他紧紧地搂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每一寸肌肤上游动。他说:“妹子,哥想你,哥也想你哇。”

她疯狂地吻着他,说:“哥,我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天。让我在你的怀里死去吧。”

他整个人向她压下去,说:“妹子,我就是为了这一天才活着的。”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种仪式,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仪式。在方子衿心里,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付出,也不是一种灵与肉的结合,而是一种奉献。她的生命她的肉体,就是祭坛上的牺牲,为这一天而生为这一天而死,为这一天而永恒。

狂风暴雨过后,白长山紧紧地搂抱着她,不肯松手。方子衿偎在他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她说:“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说:“如果你是水做的,我会一口把你喝下去。如果你是面粉做的,我就把你吃进我的肚子里去。如果你是空气做的,我就把你呼进我的肺里去。”

“我是葡萄糖,让我流进你的血管里。”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永远这么抱着你。”

她主动抱紧了他,温柔地吻他。他回应她的吻,轻轻地舔着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颈部,她的乳尖。她的手在他的背部游动,她的脸在他的皮肤上摩挲。

她说:“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

他问:“啥梦?”

她说:“就像现在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说:“我曾经答应过你,要给你一辈子幸福。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恨死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没本事的男人。”

她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哥,有了今天,我觉得生活对我太好了,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的激情高涨,再一次融入她的身体。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像两个在沙漠中苦苦挣扎了多年的旅人,长期以来忍受着饥饿和焦渴,终于遇到美味佳肴,便不顾一切地疯狂饕餮的话,此时,他们就像是两个终于得到盼望已久的美食的孩子,不肯急于将所有的美味囫囵吞下,而是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地吮吸,细细地品味。

令她大为意外的是,以前的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只刺猬。不,不是一只刺猬,而是一种她根本说不清的动物。任何男人不能靠近她,只要和她有小小的皮肤接触,她便会有一种被苍蝇爬过的感觉。接吻会令她觉得有什么污浊的物体进入了自己的口腔然后顺流而下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性器的插入更令她想到自己脱离了人的高级属性,沦丧为最无耻的动物。无论是赵文恭还是彭陵野,她都不让他们碰她小腹以上的地方。他们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这罪恶快点结束,平静早点到来。然而现在面对白长山,一切都不同了。不仅仅能够接受他细细的吸吮、温柔的抚摸,她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透出的都是饥渴,每一根汗毛都如一只无形的手,每一只手伸展的都是强烈的渴望和永无止境的需要。她弄不清自己哪来那么多泪水,一直在汩汩地流淌,没有止息的时候。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哥,我还愿了,我还愿了,这个许了十几年的愿,终于还了。

女儿的敲门声将两人从狂欢状态强行拉回。方子衿原想自己去开门,很快发现不行,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淌,她不想满脸泪痕地面对女儿,只好在床上坐下来,对他说,你去开门吧。

方梦白进来,先说没有找到大红楼烟,然后就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痕。她大吃一惊,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不断地问,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哭了?方子衿说,没什么,只是灰吹进眼睛里了。方梦白说,在哪里?我帮你吹。她说,不用了,叔叔已经帮我吹出来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即使如此,方梦白仍然感受到了母亲和白长山之间的特别,尤其是不久之后,白长山忘了母亲让她买烟的事,从衣袋里掏出烟来吸。她不能理解,他身上有烟,母亲为什么还让她去买烟。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在自己被母亲骗出去买烟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正是从此时开始,她特别注意母亲和叔叔,她发现,只要有机会,叔叔就会轻轻地握一下母亲的手,一旦发现她在注意他们,他们便像触电一般,迅速分开。这天发生的另一件事,也令方梦白迷惑。吃过午饭之后,母亲对白长山说,哥,今天你早点回去吧。明天我想你早点来。还有,你明天来的时候,带点布票来,我想去给梦白买件冬衣。白长山像个听话的孩子,温柔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走了。自从白长山离开之后,母亲便开始清理东西。方梦白虽然觉得母亲的行为奇怪,可是见母亲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她半句话都不敢说。清好了东西,母亲坐下来写信,写了一张又一张。信写好了,她用墨水瓶将信纸压住,提起行李,拉着女儿的手说了一声走。方梦白不解,问母亲,我们去哪里?母亲说,我们回家。

方梦白看母亲的脸色,像是和谁生气一般,眉头一直皱着。母女俩离开白长山的房子,坐上公共汽车,赶到了火车站。大串联已经结束,铁路虽然自此而始误点了十多天,却也不像她们来时那么挤了。

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

带着女儿,打开家门,见家里有些乱,方子衿立即意识到彭陵野回来过。她的心猛地一紧。经历了这次和白长山见面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彭陵野。想到这一切,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这半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预谋已久。可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还是坠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还能忍受和彭陵野在一起的日子吗?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么办?离婚?不!她在心中带着绝望呼喊。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想因为再次离婚而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怪物。女儿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回到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在家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发现了桌上的一张纸。她拿起这张纸,叫道,妈,这里有一封信。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彭陵野从来都不曾给她留过便条的。她向女儿走过去,正要问是谁的信,女儿已经读了出来:离婚判决书。她心中猛地一惊。离婚判决书?谁的离婚判决书?她一把将那东西从女儿手里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确实是一份离婚判决书,县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决书,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下来的判决书内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离事由上,用毛笔填着“划清界限”四个字。

划清界限。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间,有什么界限好划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结婚前他就已经清楚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被红卫兵揪斗游街了,她的档案里有和白长山通奸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档案中时,她和白长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一点,他像她一样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造反,要夺权,而她作为一个被批斗对象,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红卫兵赶出县城的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一场典型的缺席判决,就像当初签发他们的结婚证,方子衿缺席了一样。转而一想,离了也就离了。既然自己和白长山见上面了,夙愿已了,这一生已经足了,后半生,除非白长山有机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她再也不想结婚了。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已经给了白长山,现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们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她也要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经历这一切之后,结束这段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离就离了,免得自己再面对他的时候无所适从。她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女儿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着了。她将判决书收好,在床上躺下来。这么多天的奔波,她实在太累了,几乎是身体刚一挨床板,便进入了梦乡。

这是真正的梦乡。她不知道白长山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梦里来的,千真万确是走进梦里了。和以前无数次梦见白长山时不同,以前梦到的只是影影绰绰一团模糊的气,现在却是清晰实在的那个人,甚至连他那身旧军装以及上面沾着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浓的汗味夹杂着皮屑的味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痴如醉。他们似乎是坐在一条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动行驶。天上月光皎洁,繁星灿烂。那些星星后来竟然跑到了水里,围着他们的船起舞。突然间,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她感到异常紧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可能是要变天了。她大急,说那我们快点上岸吧。他说他没有办法,这船是自动的,不受他们控制。也不知什么时候,船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标,凶神恶煞一般呼着口号。领头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说,还说你们没有通奸?现在被我们捉奸在床,你还有么话说?说来也奇怪,她此时真的是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寸纱,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搂着她,对她说,妹子,别怕,有我呢。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保护你。她说,哥,你别管我,你快跑。去找人来救我。白长山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然后他猛地一蹿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将手一挥,大声命令将这个女流氓抓去游斗。那些红卫兵扑上来,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难忍。

她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是赤身裸体,彭陵野压在她的身上,正拼着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将他推开,并且迅速翻身而起,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还要往她身上扑,她低喝一声,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对她说:“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看到判决书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彭陵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让椅背对着她,双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来,堆上一脸的笑,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假的。”

她问:“假的?”

他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前途无量。可是,你已经被红卫兵揪斗了。我如果不和你假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前途。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梦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和梦白没有那样的福气。你如果考虑自己的前途,还是离我们远一点。”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这独木桥不容易过。”

方子衿:“不容易过那是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彭陵野:“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那好,我来帮你分析一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命,你懂吗?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是工人阶级革封建官僚的命。你是什么?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你认为你是自由职业者,可实际上,你就是地主。以前没有这样认定,那是因为有人在保你。这一点,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清楚,是陆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还有陆秋生的父亲以及周昕若所执行的那条反无产阶级反革命的路线在保你。我告诉你,我已经从胡总司令那里获得了内部消息,这棵大树,马上要倒了。接下来,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权被夺了,现在在黑河农场管制劳动。接下来,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你大概以为,在灵远还有杜伟峰,是吧?我全都告诉你好了,杜伟峰也完了,正被我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母女,如果没有我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啊…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子衿坚决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们母女是死是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你如果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找红卫兵告你去。”

彭陵野还想继续纠缠。方梦白醒了过来,听了妈妈的话,立即跳下床,说:“妈妈,我去叫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来。”

对于红卫兵,彭陵野显然心有所忌。见方梦白要出门,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成?临离开之前,他停下来,在方梦白的小脸上摸了一把,说,哟,梦白,几天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看这张脸俊的,将来像你妈一样,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这么好的一朵花,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摘了。

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片浓厚的乌云。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彦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和胡之彦原来是同一类人。难怪那年他去宁昌过春节,和胡之彦一见如故。也难怪为了调宁昌工作,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献给胡之彦。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甚至比胡之彦更可怕。他刚才对女儿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威胁?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亲的,最怕的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坏人,方子衿哪里料到,自己将一个大坏蛋引到了女儿身边?她该怎么办?或许,将女儿送走,是一个权宜之计。可是,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傍,连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能把女儿送去哪里?送到吴丽敏那里去?吴丽敏两口子再一次当起了逍遥派,家里有五个孩子,夫妻俩的工资却是从来没有增加过。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已经够艰难,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况,自从那次胡之彦自杀她替自己出头差点惹火烧身之后,她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那么纯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

白长山,远水解不了近渴。陆秋生,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小女孩?周昕若是没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说他已经被押送黑河农场管制劳动。黑河农场出现在她脑中时,她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韩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统遭到很大破坏,此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韩大昌在黑河农场有足够权威,如果将女儿放在他那里,应该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然而,自己和他们两口子,算是什么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韩大昌夫妇是很好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问题只在于这个口不好开。

好久没有上班了,方子衿决定去医院看看,刚走几步,遇到一名同事。同事说,方医生呀,吃了没?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应,转而一想,时代变了,说话之前,要先说毛主席语录,不然被什么人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她说,要斗私批修。是刘医生呀,我吃过了。你吃了吗?刘医生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这是到哪里去?方子衿说,抓革命促生产,我去上班。

这样说话非常累,可又不得不这样。说了老半天,方子衿才总算从这位刘医生口里弄清楚了,医院在闹革命,到处都是大字报,天天都是批判会。除了占领医院的红卫兵组织之外,医院内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组织,一个叫毛泽东思想十字军,另一个叫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两派老是你斗我我斗你。现在医院里每天都斗来斗去,闹得鸡飞狗跳的。最倒霉的是王文胜,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刘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还不知会对你做出么事来。

听了他的话,方子衿吓了一大跳。她问刘医生,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是否找过她。刘医生说,那些人哪顾得上?这一派斗来那一派斗去,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呢。不过,如果方子衿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想起这件事来,情况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医院了,当时就冒出一个念头,带着女儿到黑河农场去。

事前没有和韩大昌联系,只得用自己的双脚走,偶尔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颠上几脚路。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三点。站在场部大楼门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张目四望,到处都是彩色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看来,在这里也不能免除运动之祸。韩大昌的出身是旧军人,虽然后来率部起义,这条尾巴是去不掉的。在这个划分红五类灰五类黑五类的年代,他受到冲击,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想掉头离开。

就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老牛头,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鸡巴下酒。方子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韩大昌,他蹲在场部门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个男人手里抓住一枚子,他则抓着那个男人的手。方子衿担心韩大昌看到自己无法脱身,拉着女儿返身要走。方梦白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方子衿说,我们回去。方梦白不解了,说,你不是说来看韩伯伯吗?韩伯伯不在吗?方子衿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韩大昌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们。

猛然间,韩大昌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里喊,喂,你过来。方子衿不听,拉着女儿快速向前走。韩大昌又叫喂喂,你,龟儿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带女儿的那个。他见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指着方子衿对那个男人说,你,快去,给老子把她们拉回来。

年轻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将她拉到了韩大昌面前。韩大昌对她说,龟儿子,没听到我叫?你跑什么跑?方梦白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韩大昌,又看看母亲,问道,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这么凶。方子衿说,他就是韩伯伯,快叫韩伯伯。方梦白犯倔了,说我不叫,他这么凶。

韩大昌看着方梦白,忽然变得极其和蔼,说这是梦白吧,来,伯伯抱抱。说着,他一把将方梦白抱了起来,还用脸上已经全白了的胡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韩大昌不理她,对方子衿说,难得来一趟,走,一起家去。刚才追她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提醒说,韩场长,批判会快结束了。韩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哎哟,光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件大事忘了。他将方梦白往那个青年怀里一送,说,她们是我的亲戚,你帮忙照顾着。我去把那件事结束了,就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