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站台往前走,终于在快走出站台时,见到下面铁轨旁有一个水龙头,套着黑色橡皮管,橡皮管的一端正往外冒着水。那水清亮清亮的,流到铁轨边的枕木上,将枕木下的石子湿了一片。白长山一阵惊喜,跳下去,几步跑到水管前,抓住皮管,对着口一阵猛喝。那一瞬间,他真的怀疑自己可以将一条河给喝光。

渴是解决了,饿还没法解决。他转身向出站口走去,走到了车站广场,看到广场上黑压压睡的全都是人。他将整个广场走遍了,也没有找到开门的店子。实在找不到店子,他就开始在广场上转,想见到地上有丢弃的食品。他既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饥饿,不会挑择任何食物。人饿得发狂的时候,即使是毒药,也会毫不顾忌地往肚子里填。可非常遗憾,广场垃圾遍地,就是没有吃的东西。可能因为这些孩子们太穷了,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挨着饿在旅行吧,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落在地上,一秒钟之后就会有人拾走了。

既然找不到吃的,也没什么好想了,只好找了一个角落,躺下来便睡。

又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找到厕所里,弄点水洗了把脸,便出门找吃的。再次回到广场的时候,见这里已经摆出了很多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扯着大字横幅,写着某某学校红卫兵接待站等字样。白长山走到一个标着问询处字样的摊位前,问道,同志,请问宁昌到北京的××次普快,啥时候能到?工作人员说,哎呀,这个可难定了。前天的特快刚刚才到。普快,谁知道会晚到几天?白长山不甘心,说,那你能帮我查一查,大概啥时候能到吗?工作人员说,你看看这状况?整个铁路全都乱套儿了,能查吗?等着吧你,如果到了,会广播的。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白长山就得作长期抗战的准备。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一家餐馆门前摆了一些包子馒头,他走过去,到达门口时,一名服务员端着蒸笼出来,将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摆在外面。他说,同志,请问这馒头多少钱一个?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二分钱二两票。白长山说行,给我来二十个。交了钱给了票,服务员看了一眼他的票,说不行,你这是东北的粮票,我们只收北京粮票和全国粮票。白长山走得匆忙,将这关键的一件大事给忘了。对服务员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半点不肯通融。白长山再三解释,服务员才肯将前几天剩下的馒头卖给他,而且,每一个收三分钱,不收粮票。

白长山抱着那些馒头向前走。他需要找到一家商店,弄到一只盒子,写一块接站的牌子。他和方子衿,只是刚开始通信的时候相互交换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一寸的登记照。时间真快,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她出现在北京车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信心一眼能认出她。

每到一家商店,他都进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纸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话的人。终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用刀都刮不出肉的脸,便凑上去,先冲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说,师傅,我想求你帮个忙。男人只是冲他抬了抬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上去,说,同志请抽棵烟。男人往他手上的烟盒扫了一眼,见是一盒大前门,便接了,在指甲盖上磕了几下,又从柜台里面拿起一盒火柴。看看,不行。换一盒再看,还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见到侧面的砂面有一大块粘到了正面那辆拖拉机上。他拿出来,抽出一根,将火柴头压在正面的砂面上,轻轻一翻手指,哧的一声,火柴划燃了。

与此同时,白长山已经掏出了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火,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大概是听到打火机声音与众不同,扭过头来看,眼睛顿时一亮。他顺手将那燃着的火柴扔掉,头往白长山这边靠近,就着火,点着了烟。他指着白长山的打火机说,你这是地道的美国货,我没说错吧?白长山说,你眼力可真准。男人说,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你别让那些红卫兵看见喽,不然他们可不饶你。给你安一个里通外国啥的罪名,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白长山说,你瞅准喽,这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

一根烟一只打火机,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男人说,你刚才说啥呢?有事儿?白长山说,是啊,我到车站接人,想写个牌子。他指了指柜台里面的纸盒,你看能不能…男人脸色一变,说,哟,这事儿呀,这事儿…白长山咬了咬牙,将打火机往他手里一塞,说同志,我是从白河来的,你看…男人的脸立即变了,说,好吧,咱这也是学雷锋不是?他把纸盒给了白长山,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找支笔?不待白长山表态,他已经转身,替白长山找来了笔和墨水。白长山于是提起笔,写下七个大字:

白长山接方子衿。

该办的事办完了,白长山心满意足。他离开商店往车站走,一边拿起馒头往嘴里塞。还没有走到车站,三个馒头已经吃进了肚子。找到厕所外面的水管,喝了一通水,来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见旁边有一排铁栅栏。他走过去,将牌子挂在铁栅栏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太阳斜斜地照射着他,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釉彩,釉彩中写着兴奋、期待,也写着疲惫和落寞。在他的身边,大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们熙熙攘攘,充满了喧闹嘈杂。白长山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战争年代,那时,每次接到任务,他都是异常平静,甚至可以在最紧张的时候,抓紧时间睡上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的几天,白长山过得稀里糊涂。饿了拿出馒头便吃,渴了找一个水龙头猛灌一气,不管困不困,坐在那里,一会儿就可以眯过去,周围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立即又醒了过来。说来奇怪,他一直努力着不让自己睡得太沉,担心方子衿来的时候自己会错过。可是,她真的来时,他却睡着了。后来有人推他,并且以童声问他,请问您是白叔叔吗?白长山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心中一惊,连忙说,我是姓白,你叫啥?小女孩说,我叫梦白。

“梦白?你就是梦白?”白长山一阵狂喜,猛地将方梦白抱在怀里。他说,“太好了,梦白,我终于等到你们了。对了,你妈呢?”

方梦白向后转身,叫了一声妈。

白长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但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分明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皮肤倒仍然白嫩细腻。她提着一只大包,一件很松很大洗得发白打了许多个补丁的男式军装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着一件短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帽檐下露出很短的头发。她穿着一双黑色带袢的出边布鞋,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穿过车站广场喧闹的人群,射向白长山的心中。白长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将梦白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迎着那两束目光走过去。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柔情。她也看着他,那对圆圆的眼睛,就像两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雾茫茫,那里有深不可测的温暖,有深不可测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测的沧桑。

他说:“妹子。”

她回应:“哥!”

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包,提着往前走。她对女儿说,梦白,都这么大孩子了,快下来,别让叔叔累着。白长山说我不累,我喜欢梦白呢。我一直想着梦白。梦白也喜欢叔叔,是不是?他偏转头,向上看方梦白。方梦白说,梦白喜欢叔叔呀。他又转向方子衿,说,坐车很累吧?赶上大串联了。方子衿说,车上全都是孩子,能够挤上来就不错了。白长山说,还没吃饭吧,走,我们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不想花这个钱,说算了,我包里有馍馍。方梦白立即说,我不吃馍馍,那馍馍都变味了。白长山说,咱一家三口难得见一次,吃个团圆饭吧。孩子也要吃呀。方梦白立即问叔叔,咱是么意思?白长山耐心给她解释,咱是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或者我们的意思。方梦白说,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不是一家呀。方子衿说,梦白,别这么不讲礼貌。

他们走进一间小餐馆,点了两个荤菜,一碗清汤。最开心的是方梦白,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餐馆吃过饭,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菜都比家里好吃,赞不绝口。方子衿有点恼火,责怪女儿,别像个小馋猫似的。不是告诉过你,吃饭别说话吗?白长山爱怜地摸摸方梦白的头,说孩子高兴,你就让她说吧。方梦白说,叔叔都说让我说。

方子衿看着女儿和白长山,心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女儿虽然小小年纪,但似乎对人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如陆秋生,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多,可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而彭陵野则不同,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见第一面就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情绪,直到现在,她也不肯叫他,即使是叔叔都不叫。面前的白长山,他们才见第一次面,两人便像是前世有缘一般。难道说,这一切真是她的宿命?她很想认真地看着白长山,又觉得如果那么定定地看他,太难为情,只是在不经意间,轻轻一瞥。每次看他,她都有一种心旌摇曳的感觉,暗想,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将一生的情感托付的那个男人。不错,和自己想象的非常接近,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她心里慌慌的,说不清楚是应该欢呼还是应该痛苦。这一天就这么到来了,令她无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白长山一直都在和女儿说着话,和她疯着闹着,又往她面前夹菜。两人天生有一种亲近感,倒真像是一对父女。她不敢看着他的脸,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别的地方,于是看到了他的手。她以为他常握方向盘,双手会非常粗大。事实不是,他的手很瘦长,没什么肉。她想,如果让这只手捏着自己的手,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个念头令她心跳加速,整个人一下子软了。

白长山说,你坐了几天火车,累了。我们先找个旅社住下来,明天再去办事吧?

方子衿确实是累了。但是,她想快点把事办完,早一天或许早一点有结果。何况,她和他难得见一次,她想给他们留些时间。

信访局在天安门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正门对着巷口,却是关着的,门前挂着一个牌子,标示信访请往侧门。他们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找到了侧门。所谓侧门其实是后门,开在一条小弄子里。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一块牌子,还误以为这里住着什么看门的扫地的一类人物。那扇红漆的门是关着的,门前有一块匾,标明作息时间,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午休时间。白长山看了看表,说现在才十二点半,要不我们去天安门转一转再来?方子衿说,我还是在这里等。要不,你带梦白去,我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找你们。白长山不肯,无论如何要和方子衿一起。是呀,盼了十几年,终于见到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想和她分开。方子衿说,她答应过要带梦白去天安门广场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带去,看北京这个乱象,往后几天,还不知怎么回事呢。白长山见她说得真诚,便带着方梦白走了。

他们离开后,方子衿就在这里等。这条小里弄里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大多数人带着被子。他们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面上都是菜色。有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个草垫子,铺着躺在地上。也有人将被子捆成一团,垫在屁股下面坐了。还有一些人,干脆坐在地上。从弄口到这扇门前,横七竖八的全都是这类人,有几百人之多。方子衿看了,有些心惊肉跳。这么多人,全都要通过那扇比普通住户堂屋还窄的门进出,里面的人要接待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完?她有些不甘心,问其中一位老人,同志,你是来上访的?老人说,是啊。你也是?方子衿说,是啊我也是,是不是要排队?老人说不用不用。他指了指巷子里的那些人说,这些人好多是老上访,只要是那些背着被子带着草垫的,都不止一两次来北京上访了。他们住在这里,只不过等一个答复。

老人也是一个老上访。他是江西人,第五次反围剿前夕参加革命。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离开江西,那时叫战略大转移,后来叫长征。老人和部分战友奉命留下来继续斗争,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没料到,江西的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部队受到反动派的围追堵截,难以立足。奉上级命令,他所在的部队化整为零。离开部队后,他先回了老家,发现在那里根本呆不下去,便辗转去了安徽,从此和党组织失去联系。抗战开始后,国共再一次合作,他从安徽回到江西想找组织,却被国民党政府抓进了监狱,一直到江西解放,他才从监狱中出来。因为参加革命时的介绍人以及入党时的介绍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没有人给他提供证明,所以,他的革命经历以及党籍,都没有得到承认。为此,他已经上访多年,一直未能得到解决。

老人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那个人才是冤枉。他原是一名机关干部,副科级。当时局里有一名副局长,为人贪财好色,欺下瞒上。他怀疑那名副局长的历史有问题,便暗中进行调查。岂知那名副局长知道了他的行动,趁着三反五反的机会,将他打成反革命。几年后,一起美蒋派遣间谍案被破获,因此查清这名副局长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他一再上访,表示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是被美蒋特务陷害。可就是这样一件案子,他上访了五年,也得不到解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与众不同闻所未闻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的奇特,却是这些看起来并不难澄清的历史一直都无法得到澄清。

终于等到午休结束,门从里面打开了。方子衿和其他一些人从那扇小门走进去。里面的空间很大,让方子衿大为意外。这里不是窗口接待,而是每个接待员面前有一张桌子,可以和上访者面对面。稍稍等了一会儿,轮到她了。接待她的,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大姐。大姐和蔼地请她坐下,然后亲切地问她要谈什么事。方子衿开始介绍自己的经历,大姐始终认真地倾听,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表示她的关注。

方子衿说,她原以为胡之彦只是在白长山的单位发来的政审函上做了手脚,却没料到,他还在自己的档案上写上了那样一句话。如果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不是红卫兵小将查看了她的档案,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闹出来。知道这件事后,她赶去医学院,希望人事部门给自己一个说法。可是,医学院正在开展“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负责人,有些被批斗,有些当了逍遥派,有些投入到这场革命之中,日常工作没有人管了。她又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这两个厅的情况和医学院差不多。教育厅被造反派夺了权,以前的领导都不负责了,新的领导没有产生。卫生厅的情况更复杂,有两派造反组织,一派拿走了公章,另一派占领了办公楼,两派之间在进行激烈的斗争,甚至架起了机枪。

有两件事,方子衿没有说。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毕竟他是她以前的书记、校长,对她的情况是熟悉的,现在又是省委副秘书长。他如果肯出面替自己说话,这件事解决起来应该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彦当上了造反总司令,揪斗的第一批人就有周昕若。另一件自然是与胡之彦有关的,她只能说胡之彦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刑,却不能说他现在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下来,作一个登记,我们会慎重处理。方子衿说,我听说,你们处理上访,就是把有关材料转下去?下面根本没有人工作,你们转下去,一点作用都没有。大姐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程序。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说,我当然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大姐说,那就好,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

从信访局出来,方子衿抬头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里的那团乌云却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够解决问题。她甚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些人只是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倾诉,根本就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虽然明知这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可是转了几圈之后,找不到方向了,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是到了长安大街。站在街边往前一看,心中暗吃了一惊。天,这里在干什么?怎么比火车站广场的人还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觉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就是钻进那些热血澎湃的红卫兵小将之中去。她在人缝中绕来钻去,挤出了几身汗,才总算是走到了纪念碑下,围着纪念碑转了一圈,没有见到白长山和女儿,再转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纪念碑下全都是人,坐着的,睡着的。突然身后有人大叫妈妈,方子衿转身看去,见女儿坐在白长山肩上,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白长山说,早来了?刚才我们爷儿俩去金水桥那边转了转。接着问她上访的情况怎样。方子衿摆了摆头,说,只是填了一份资料。他们说会处理,可我听其他上访的人说,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单位去。白长山听了非常生气,说怎么能这样工作?如果只是寄回原单位,还要他们在这里干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红卫兵小将都处于空前的狂热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说,你小心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白长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汹涌的人群,小声地对她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他们挤出那片人海,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了,只好在街边坐下来。白长山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到了北京吓一跳。我们不能留在北京。

方子衿也觉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一起在北京多呆上几天,逛一逛故宫,爬一爬长城的。她的心开始疼痛,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她如此薄情,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白长山说,要不,去白河玩几天?等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又说,反正这段时间火车够乱的,又不需要车票。方子衿说,可这乱样,能不能上车呀。这句话表明,她其实已经动心了。白长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犹豫,说还是算了,都闹出这么多事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白长山说,上次我们闹离婚的时候,我找房管所的战友弄了一间房子,一直空在那里,你们可以住在那里,她不会知道的。白长山更进一步怂恿说,北京这样子,我真是担心。你带着女儿现在回宁昌,能不能挤上车也难说呢。不如先到白河,看一看情况再决定。

方子衿真的很动心,却又非常犹豫。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只要被人知道,后果将异常严重。可是,她又确实不想和他分开,在他的一再鼓动下,她彻底地动摇了。见她点头,他惊喜异常,说,我们现在就去车站,如果有北上的火车,今晚我们就走,省得去找旅社了。

在车站前面的街上买了一些包子带在身上,又买了一只水壶,在车站装满自来水。进站口根本没有人管理,他们跟着一大帮进进出出的红卫兵,轻易就到了站台上。刚站定不久,有一列车进站了,看车厢外的牌子,是西安开往沈阳的过路车。列车一停,一些学生们迫不及待从车窗爬出来。白长山一把拉住方子衿的手,向前面人少的地方跑去。那一瞬间,方子衿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他们见面已经十几个小时,说过不少话,也曾四目相对,可肌肤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甚至是一种无意间的接触。她真的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么牵着手走下去,直到人生的尽头。

有一个车窗里的人下得差不多了,白长山身高力大,双手将肩上的方梦白举起来,硬是塞进了车厢。接着,他伸过手,一把将方子衿抱住。那一瞬间,方子衿闻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气息,那种曾经令她十分厌恶的气息。可是,同样的气息,她如今不仅一点都不厌恶,反而觉得特别好闻。那气息就像酒一样灌进她的鼻子,迅速弥漫全身。她的身体仿佛被电流击过一般,所有的细胞在那一瞬间异常兴奋起来。那时,她不能有任何抗拒,因为她必须举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帽子。只要帽子一掉,所有的红卫兵都会看出她的阴阳头。这件事如果遮不住,她无法预料后果。

北京是这次大串联的中心,进京的人多,出京的人少。白长山身强力壮,又抢了先机。方梦白按照他的交代,进去之后,便躺到了对面的一个双人座上。两个人的座位,中间加了个孩子,自然就非常挤了。更加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将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厢里热气蒸腾,臭烘烘的。白长山转头看方子衿,见她满脸都是汗,关爱地说,里面太热了,把帽子取了吧。方子衿的脸猛地一红,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白长山说,其实你的头发很好,又是在车上,没必要戴帽子。说着,伸出手来要替她取帽子。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都变了。白长山猛地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她的举动异常特别,也不便询问,只好收起了自己的手。

列车启动了,咣啷咣啷摇晃着,像一头不胜重负的老牛,嗥叫着向前艰难地爬行。窗外死一般沉寂的原野和死一般矗立的树,带着某种类似呻吟般的长叹,迅速向后倒去。大地震颤着,像一个经历阵疼的女人。夜模糊了世界的色彩,只有远天的星星,还如往常一般清纯而且无忧无虑。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下,早已经精惫力竭的孩子们,站着进入了梦乡,并且传出甜甜的呓语。方子衿和白长山紧紧地挨在一起,女儿躺在他们俩的腿上,早已经睡着了。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盯着她看。她不敢看他,却也知道,他的眼睛像是两道打开闸门的温泉,流出的都是脉脉温情。她知道,如果她迎接了这目光,自己立即就会被融化在这温情之中,失去控制。他是心有灵犀,趁着方梦白玩了一天精疲力竭一上车便睡着的机会,悄悄地却又势所必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切可以说自然而然。他们的身子原本就紧紧地挨在一起,不经意间,他的右手便和她的左手碰到了一起。虽然那仅仅是手背某一点皮肤的接触,可那种接触却让人刹那间便有天崩地裂之感。他或许以为她会将手移走,让自己的手停留在那里,不动。过了几秒,发现她的手也没有动,他便稍稍转动自己的手掌,以手心贴上她的手背。即使如此,她的手仍然没有移动。他于是更加大胆了一些,手指开始慢慢弯曲,将她那只小手握在了手中。最初,她一直都控制着自己,直到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身体的所有信息,透过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向他泄露。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浑身的每一处肌肤都处于高度紧张亢奋状态,她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在一瞬间隆起,形成无以数计的起伏小丘。她不清楚他是否理解这种身体语言,她想他可能不知道,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谈笑自如。

方子衿很希望能够一直和他交谈,或者说一直听他诉说。她喜欢听他那悦耳的男中音,那声音就像是在浪花上跳动一般,她的心于是也有了在浪花上跳动的震颤。多少年了,她所期望的,就是这么牵着手,这么静静地听他说话。如今,这一切终于实现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一刻永远留住。可她的身体不争气,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眼皮合上了,仅仅是一瞬,她又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力气,硬是将眼皮挣开。不久,再一次合上,再一次睁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还是睡着了。

她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和白长山坐在一起,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她对他说,真想永远这么睡过去。他说,那你就睡吧,我给你放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哨,隐约觉得,有什么在追着他们,却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她说,你也好几天没睡了,睡一下吧。他说,可是,他们来了怎么办?她说,来了就来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了,我就是立即死去,也心甘了。他说,我不干,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在心里说,我已经知足了,只要见你一面,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突然,不知从哪里冲来几个人,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似乎是军人。他们像饿狼一般扑上来,抓住白长山,从她手里将他夺走。白长山挣扎着不肯离开,向她伸出一只手,喊道,子衿,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她知道命运一定要将他们分开,他们无能为力。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最后看他一眼。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她的眼皮竟然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她说,不,你一定要睁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现在不最后看他一眼,以后将永远都见不到了。

她猛地睁开眼,梦也随之消失。火车咣啷咣啷地响着,她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波动。她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和自己靠在一起睡着的白长山。女儿睡在他们的腿上,她的腿有些麻。她想抽一抽手,发现自己的手被白长山紧紧地握着。她不动了。她很清楚,她和他的日子很短很短,人生苦短,这相聚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异常珍贵。将来的某一段岁月,她将靠这极其短暂的回忆来温暖着。

第二天白天,他们在沈阳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挤上一辆开往白河的慢车。印象中,她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都是白长山和女儿在说,她所有的话,都是通过他们之间牵着的那只手在传递。对于她来说,那一切已经足够。

从白河车站走出,张眼向前一望,她立即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座带着欧洲风格的城市,无数尖顶的建筑,向她展示着一种异域风采。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想到自己终于成了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在一幢尖顶的房子里充满激动和心乱地等待白马王子。她的心忽然年轻起来,也忽然飘荡起来。她想象着自己穿着洁白拖地长裙,想象着坐在一扇拉开的百叶窗前看着街面上马车轻盈而过,想象着白长山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马蹄声令街上所有的行人侧目。

白长山将她们安顿在那间很小的房子里。房子的面积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里面摆上一张床后,再没有多少空间。显然很久没有住人,里面有一股霉味。方子衿感到奇怪,如果换一个场合,她一定会被这种味道熏得呕吐,可此刻,她竟然如此喜欢这个空间。最令她喜欢的,还是房间后面的一扇窗子。窗子不大,窗框是木质的,中间整齐地排着木窗隔,斜摆着如一个整齐的队列。窗隔上红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原色的木质。方子衿想,这大概就是童话里所写的百叶窗了。有了这扇百叶窗,再加了外面那参差的尖顶建筑,如果再加上一些飞扬的雪花,那就完全和童话里的意境一致了。

方梦白喜欢这间房子,一遍又一遍问母亲,我们就住在这里?太好了。

白长山说,这一片原是一个大官的宅子,这里是门房,门外那个小院,一到春天,就会开出很多很漂亮的花。只是这些年没人打理,那些花树不知咋回事,只发枝不开花了。方梦白喜欢玩,听了这话,拉着白长山的手问,有没有芙蓉花,有没有牡丹花。白长山说,我不认识花,我说不准。如果你认识,你自己出去看嘛。方梦白来了兴趣,拉着母亲向外走。方子衿刚刚抬步,却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白长山拉住了。方子衿转头看他,见他眼里蓄满了温情和渴望。她顿时明白了一切,悄悄将手抽出来,对女儿说,梦白,你自己去院子里玩吧,妈妈收拾一下房子。

女儿出去了,方子衿转身进入房间,开始收拾屋子。白长山跟着进来,站在她的身后。她自然知道这一点,虽然只是短短几天的接触,她已经能够闻出他身上特有的气味。终于有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机会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馨香,也弥漫着一种紧张。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不受控制地弹跳着,有某种声音在她耳边有节奏地轰然作响。她的手仍然机械地动着,他则站在她的身后,既不言语,也不动作。她甚至有点恨他,为什么不动?要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异常。

他终于说:“条件差了点。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很过意不去。”

方子衿将枕头上的灰拍了拍,摆在床头,直起身来,说,这已经不错了。她又弯下身,拿起扫帚,开始扫地。这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地下有厚厚的一层灰,还有很多烟头。从烟头的颜色看,扔在这里似乎不止几个月。白长山弯下身来,伸手去夺她手中的扫帚,说,我来扫。都怪我,平常不注意。方子衿说,还是我来。两人都抓住了扫帚,一个要夺,一个不肯松手。拉扯了几下,白长山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扫帚,抓住的却是她的手。那一瞬间,两人手上的动作全都停下来,不动了。

方子衿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她能看见的,是面前的扫帚以及他穿着翻毛皮鞋的双腿。那双脚可真大,像是两艘船。他的双手掌握着她的手,她能看清他手背上突起的静脉,看到手腕部分一颗又圆又大的黑痣。他的手指很黑很瘦很长,仿佛一件石雕。她的手却细腻小巧洁白,和他的手握在一起,黑白分明,大小相衬。他的手似乎有无数的棱角,划割着她的细腻,划割着她的柔情,也划割着她深埋于心的能量。她慢慢移动目光,顺着他的手背,沿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向上移动。手臂于是成了桥梁,她艰难地涉过,走近他的脸,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黑白分明,那黑色的眼珠,黑珍珠一般闪射着晶亮的光,利剑一般刺向她。她的心开始流血开始疼痛,那是一种充满欢快的流淌,是一种铭心刻骨的撕裂。她无法忍受这种空前的快感,眼泪忍不住溢满眼眶。

他们的手不约而同地松了,松开的是握住的扫帚,却没有松开彼此的相握。他们面对面站着,目光在彼此间架起两座桥梁,无法诉说的欢愉洞穿阻隔,向对方流淌。

“妹子。”他深情地说。

“哥。”她轻轻地叫唤。

“妹子。”他的声音几乎要哭起来。

“哥——”她的声音发抖,拖着长长的颤音。

他伸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她顺势扑进他的胸前,双手曲起,看上去像是护住自己的胸部,顶着他的胸膛,实际上那一瞬间,她是想伸出双手,抚摸他的脸。他将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揉碎一般。她偎在他的怀里,在快乐中融化。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说,妹子,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头开始向下弯曲。她感到自己双唇开始发热发烫,浑身开始发软。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这倾情一吻。

“叔叔,花在哪里呀?”方梦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方子衿猛地一惊,迅速推开白长山,弯身拾起地上的扫帚。女儿跨进来,丝毫没有看出母亲和白叔叔之间的异状,说,叔叔,我怎么没有看到花?白长山遗憾地看了一眼方子衿,拉起方梦白的手,说,走,叔叔带你去看。方子衿拉住了女儿,对白长山说,要不,你回家去看看吧。我把这里清理一下。

白长山看着方子衿,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方子衿仅仅一瞥之后,读懂了一切。他不想离开她,甚至不愿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份牵累。他希望能够忘记这一切,至少是她在白河的这段时间,将这一切忘记。她开始心软,其实她也希望这短暂的日子属于她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可她说不出来。他有自己的婚姻,她也有自己的婚姻,她无法跨越那道婚姻的堤坝,让自己无所顾忌地拥抱爱情。

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面前铺满的荆棘,知道这一段旅程虽然很短,却需要付出毕生的挣扎。他说,那我晚上再来,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向门前,看着他弯腰跨出门槛。她想对他说,哥,别走,我需要你。她用上牙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知道,只要牙齿稍稍一松,那句话便会从口中溜出来。方梦白见白长山要走,说,叔叔,你不是住在这里吗?刚刚跨出门的白长山听了这话,停下来,转过身,先看了一眼方子衿,再看着方梦白,说,这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呀。方梦白做了个手势说,你睡这边妈妈睡这边,我睡中间。我睡觉好乖,不动的。白长山再一次抬眼看方子衿。方子衿的脸像朝霞一般,已经通红。她说,梦白,叔叔有事呢。

方子衿将门窗打开,尽可能通风,以便将室内的霉味以及樟脑味吹散一些。她往地上洒了水,将地仔仔细细地扫过,又将房间里所有的家什擦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这一切做完,太阳光已经在小院里彻底退却了,夜幕正在远处往这里急赶。女儿已经几次催她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了。她却置之不理,一再催着她洗澡,说你都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都发臭了。快洗了澡,我好洗衣服。女儿不肯让步,说你身上才臭呢,差点熏死我了。方梦白虽然和母亲斗嘴,还是听话地脱光了衣服,站进大木盆里。她的脚刚刚踏进水里,立即惊叫一声哎呀好烫,迅速抽脚而出。方子衿嗔道,乱说,这是冷水,怎么会烫?方梦白煞有介事地说,是真的烫,不信你试试。方子衿伸手去水里试了一下,才知道原因了。这水不知怎么回事,冰凉刺骨。孩子猛然间进去,只觉得刺激,没有找准那是冰还是烫的感觉。才十月天气,她不知道自来水何以会如此冰凉,不敢让女儿进水里洗,只好替女儿搓澡。接着又打来水,闩了门,脱下衣服,擦自己的身子。她将毛巾在水里搓了又搓,拧干,在身上擦。由于多天不洗澡,毛巾搓过的皮肤,痒得难受。很想钻进水里,涂上香皂,痛痛快快地洗一番。可水太凉,她试了两次,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擦过身子,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拿出剩下的包子递给女儿。这包子是在北京时白长山买的,有了好几天时间,早已经干了,像只圆圆的卵石,硬硬的,在嘴里嚼的时候,可以嚼出满嘴的白粉末出来。此时,嘴仿佛不是嘴,而是石磨的眼儿,细细的粉从磨眼里飘飘洒洒地扬落。方梦白看了一眼包子,咕哝说又是包子,我吃怕了。方子衿说,你吃不吃,不吃你今晚就饿着。方梦白无奈,接过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有一串白粉飘落,白粉上还夹杂着方梦白的眼泪。方子衿见了,只当没看到。她心里认定,白长山今晚肯定会来陪她们,他们三人正好在一起好好吃一餐饭。可直等到现在,白长山也没有出现,或许是被他妻子缠住了。毕竟这么多天没见了,不让他出门,也是人之常情吧。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拿起刚换下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洗,整个人被沮丧弥漫着。

白长山就在这时跨进门来。房间里灯很暗,白长山出现在门口时,方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上扛着一大堆东西。方子衿连忙在盆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伸手扶着他肩上的大袋子,帮他放下来。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可真沉。方子衿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而且发酸的汗臭味,竟然有点心旌摇曳。再看他的衣服,还是刚才离去的那一套,根本就没有换。

方子衿问:“你没有回家?”

白长山说:“我弄了些煤和米来。我来生炉子,烧水给你们洗。”

方子衿说:“我们已经洗过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白长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洗过了?用凉水?我们这里的凉水不能洗的,水管埋得太深,温度很低。”

方子衿说:“难怪这么凉。”她拿出包子,递给他说,“先凑合一下吧。”

两人坐下来吃包子,彼此相望着,谁也不说话。方梦白偎在白长山的怀里,淘气地说,叔叔,你身上好臭哟。方子衿制止道,梦白,别乱说。方梦白说,我说的是真话嘛。方子衿说,虽然没有热水,我还是接点凉水,你先擦一下吧。不待白长山回答,方梦白跳起来说,我去接水,提着桶去了隔壁的公用厨房。白长山说,梦白你放下,叔叔自己去厨房洗就行了。

白长山和方子衿仍然在啃那些冷包子。他看了一眼方子衿,说,对不起,这满身的臭味,一定熏坏你了。方子衿想到了余珊瑶说农场的男女好久不洗澡的事,温柔地一低头,羞赧地说,不会,谁没有过出门在外的时候?过了片刻,又说,我能理解的,你们打仗的时候,一定比这个还长时间。白长山说,你不提起,我倒不注意这件事了。那时候,一心只顾着打仗,哪里想到这些?几个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一个部队,没一个人身上没有虱子的。方子衿一惊,说,那怎么办?不是痒死了?白长山说,仗打完了,遇到好天气,大家伙就坐下来,脱下棉衣,翻开褶缝捉虱子。那情形,想起来就好笑,满坡都是人,干部战士,没一个例外,全都光着膀子埋头苦干。方子衿吃了一惊,说,女兵也有吗?她们怎么办?白长山说,我们是汽车部队,没有女兵。不过,听说有女兵的部队,是给女兵分一块山坡,由她们派人站岗。

包子吃完了,白长山去厨房冲澡,方子衿又坐到木盆前洗衣服。她原想让白长山将衣服脱下来自己一起洗了,转而一想,他就这一身衣服呢,洗了就没穿的了。白长山洗完澡回到屋里,搬条凳子坐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和他说话。方梦白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腿上,缠着要他讲打仗故事。在火车上,白长山给她讲过不少打仗的故事,她听起了瘾,只要有机会就缠他。白长山于是给她讲解放海南岛,说自己开着汽车追着敌人跑。方梦白说,那些敌人怕你吗?白长山说,是啊,他们怕得要死。方梦白又问,他们手里没枪吗?白长山说有枪。她再问,有枪他们为什么还怕?白长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有些人只要手中有枪,便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干。可也有人,即使抓住了枪杆子,一样还是怕。是啊,他们为什么会怕?他说不出来。回答不出,只好不答,继续往下讲。好在她被故事情节吸引,早将刚才的问题忘了。

故事没有讲完,她已经睡去。方子衿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白长山说,让她睡沉一点,不然她会醒过来。方子衿不再坚持,坐下来继续洗衣服。白长山说,现在到家了,你怎么还不把帽子取下来?她没法回答这一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他,你怎么不回家看看?难道不想你的孩子?白长山说,我和他们天天见面。言下之意,方子衿心里清楚,他们相恋相许了十几年,才有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

方子衿洗完衣服,晾好,夜已经很深。两人面临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白长山的去留。白长山想留下来,这一点方子衿清楚。可方子衿毕竟是妇人,深知这是不道德的,是在犯罪。社会对于这类男女关系视为洪水猛兽,事情一旦传出,她将身败名裂。而自己苦恋他十多年,能够和他共有一夕之欢,已经不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情怀,而是埋藏已久的夙愿。她想还愿,却又摆脱不了脑中的顾忌。内心深处的斗争,如火如荼。白长山想主动提出,却没有勇气捅破这一层薄纸,几次想问她,我能不能留下来?话到嘴边,整个人先已经软了,竟然没有力气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吐出。

沉默的时间愈久,气氛愈尴尬。方子衿无话找话,问他:“你家离这里远吗?”

白长山见沉默终于被打破,如释重负,说:“从这里到我家,要转一趟车。”

方子衿说:“太晚了汽车会不会收班了?”她希望他说,是啊,已经收班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便会说那怎么办?无论他怎样答,她都没有理由再让他走。她会说,不如打个地铺,凑合一晚算了。只要他留下来,后面的事便自然而然了。

不料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要赶他走,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方子衿突然感到绝望,却又不便表露,只好说:“那我送你。”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白长山不好不走,只得起身,说:“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

他向外走去。方子衿还是送出了门。

十月的白河之夜,凉风习习。星星在瓦蓝的天幕上游弋,似乎也穿少了衣服,瑟瑟地抖动。由于电力不足,大部分街区没有路灯。又因为社会不安宁,入夜以后,街上难以见到行人。他们两人在黑暗中行走,魑魅一般悄无声息。白长山说,梦白一个人在家,你回去吧。方子衿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期待,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白长山再说,你回去吧。如果走太远了,我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方子衿在心底里暗自一声叹息,说,好,你走吧。白长山说,你先走。方子衿不肯,说我要站在这里看着你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