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昌快步向礼堂走去,青年抱着方梦白,跟在他后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过去。礼堂里,确实在开批斗大会。礼堂很大,比县里的电影院还大很多,红砖红瓦的建筑,靠南建有一座台子,中间顶着两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紧挨圆形台前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张用红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摆着麦克风,有一个男人对着稿子念了一通,然后举起手来,领头呼起了口号。台下顿时口号一片。

韩大昌这时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口号呼过,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来。杨立华于是大声宣布,现在请韩场长作批判发言。韩大昌走到前面的麦克风前,并不坐下,而是将麦克风从底座上取下来,握在手中。他说,这个会开得很好,是对资产阶级路线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我是个旧时代过来的军人,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讲了一大通这类的话,然后大喝一声,把最大的走资派周昕若押上台来。台上跳下两个背枪的民兵,扑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将站在那里的周昕若提上了台。韩大昌再大喝一声,把右派分子余珊瑶押上台来。又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将余珊瑶提上台去。

韩大昌:“周昕若,你老实坦白交代。”

周昕若:“是,我坦白。”

韩大昌:“你和余珊瑶,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周昕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几年来,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韩大昌:“余珊瑶,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余珊瑶:“是。”

韩大昌转向大家:“同志们,战友们。你们说,对于这样两个道德败坏分子,对于这样两个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怎么办?”

杨立华领头呼起了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打倒走资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口号声结束,韩大昌大手一挥,说,对,我们要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要彻底将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怎样才能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他说过这句话,停下来,似乎等台下的人民群众给出答案或者提示。可是,谁都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或者说,谁都没有想过。韩大昌说,我看,最好让他们做一对黑夫妻,成为我们农场最大的黑五类。好不好?台下的人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齐大喊,好。韩大昌于是说,周昕若,余珊瑶,你们给我听着。现在我宣布,今天晚上,你们就结婚,组成一个黑上加黑的黑五类家庭,要让你们黑到发臭,黑到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我们革命造反派永远的管制。说过之后,他不待别人有所反应,便大声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结束,将这些牛鬼蛇神押下去。散会。

站在门边的方子衿心中一惊。韩大昌的做法太过惊世骇俗,他大概以为自己成全了他们,可时隔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是否还有感情?尤其是余珊瑶的过去,周昕若是否能够忍受?身为走资派,周昕若或许无力反对韩大昌,却可以对付余珊瑶。既然他们结了婚成了夫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如果想在感情上折磨她,她甚至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这样,还不如以前那般一个人独过的好。

随后,韩大昌抱着方梦白,领着方子衿去他家。方子衿一直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韩大昌毕竟是一片好心,何况他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如果再改过来,又遇到什么人想对他不利,拿来大做文章,就成一次政治事件了。那样不仅害了周昕若和余珊瑶,也害了韩大昌。到了韩大昌家,李筱玉一眼认出了方子衿,热情地叫着子衿妹子,看到韩大昌怀里的方梦白,一把将她抢过去,宝贝一般又是看又是亲。韩大昌说,妹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快去买点肉回来,准备做饭。方子衿说不用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韩大昌对方子衿说,你别管她了。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说说话。李筱玉拉着方梦白的手,说,梦白,走,跟阿姨买肉去。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拉着就出了门。韩大昌拉过一条凳子,让方子衿坐下,自己点起一窝烟,坐在她的对面,说,妹子呀,听说你受苦了。方子衿苦笑着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韩大昌说,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世道乱的。唉,想不通呀。方子衿说,你千万别在外面说这话。韩大昌眼睛一瞪,说,我他娘的怕个球。老子这条命,十几年前就应该没了,是你和余医生救回来的。方子衿有些急了,说,这些话,你千万别在外面说。这运动来势汹汹,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嫂子考虑一下。嫂子还年轻,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她么办?韩大昌突然沉默下来。方子衿觉得是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但又不能肯定。至少,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和他谈论这个危险的话题。一时间,她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便说,你下午那样安排,我知道你是想帮余老师一把。但我担心弄巧成拙,让她生活得更加不幸。韩大昌说,不会,这个我有把握。方子衿说,如果周校长知道了她过去的事,他一个大男人,能够忍受吗?他说,你不信?晚上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过晚饭,将女儿留给李筱玉,她和他一起出门。她说,你身份特殊,去那里不好。要不,我们去找杨立华,让他带我去吧。韩大昌说,他?他变了。方子衿一惊,他变了?他怎么变了?韩大昌说,我们到这里差不多十五年了,当时下来是什么职务,现在还是什么职务。我想,他大概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捞个什么官当吧。方子衿突然为韩大昌担心起来。杨立华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如果杨立华反戈一击,将韩大昌当成自己晋升的阶梯,那么,韩大昌的下场岂不会很惨?自己还想着这里是一块净土,准备把女儿留在这里避难。如果有一天韩大昌真如自己所料倒了霉,而女儿又寄养在他家,那又会成为自己的一条罪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女儿人生的一大污点。

周昕若在一分场,这是一间畜牧场,主要是养猪养牛。畜牧场里养了一百多头牛,原本有两个人,现在又加上一个周昕若。整个农场,只有这三个人是最独立的,平常都是各顾各的,没人能管到他们。牛棚在场部的最东头,离养猪场有五六百米的距离,紧挨在四方山脚下。牛棚是石头砌成的,总共有三排房子,每一排有十几间,差不多围了那座山的一大半。难怪韩大昌敢带着方子衿来找他们,这里的三个职工,每人看守一排牛棚,各不相干。因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只是黑黝黝一片山的影子,仅仅只有一盏灯亮着,看上去有点像鬼火一般。

他们迎着那盏灯走去,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方子衿小声地对韩大昌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韩大昌说:“没有就好,说明他们家里没有别人。”

方子衿:“我是担心他们在一起连话都没得说。”

韩大昌:“那我们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韩大昌伸手去敲门,趁着这机会,方子衿弯身从窗口往里望了一望。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来的,下面一半涂着红油漆。因为破了一小块,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内的某一部分。在这一部分里,她看到了床的一角、桌子上的油灯以及油灯旁边坐在床上的余珊瑶。她默默地坐在那里,雕塑一般。方子衿感觉到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好奇怪,这两个人难道准备这样面对面坐着,一直到天亮?听到敲门声,余珊瑶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方子衿没有听见,却从她的口型猜测,她先说有人来了,接着说,会是谁?周昕若出现在方子衿的视线里,他果然坐在余珊瑶对面。方子衿先看到一双男人的脚在余珊瑶面前旋转了一下,从床的里面转到边沿,一边在床下找鞋子,一边问谁呀。

门被打开了,周昕若轻轻说了一声,韩场长?您怎么来了?韩大昌说,有个老朋友想看看你们。方子衿从后面走上前,韩大昌说,你们说说话吧,我在外面转转。说着,他在方子衿进去后,从外面拉上了门。

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又叫了一声余老师,便尴尬地站在那里。房间里一灯如豆,除了一张木板床几条破凳子,家徒四壁。说是新婚,别说锦衣锻被,就连一片红纸都没有。倒是两顶又高又尖的帽子,摆在床头的那张桌子上,像是两个站岗的士兵,拱卫着上面墙上的毛主席像。周昕若搬过一条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说,子衿,你坐吧。方子衿坐下来。余珊瑶则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周昕若问她找什么,她说,子衿是他们唯一的客人,红糖水总得喝一杯。周昕若一脸的尴尬,说没有红糖。

三人于是坐在房间里,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瑶坐床。好一段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了,所有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周昕若先打破了沉默,问她,最近去看过秋生?从北京回去的时候,她顺道去看过他。因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响,不让他在车间干了,放他去看仓库。他倒是达观,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烟厂搞运动,批斗走资派,他照例要去站台。人家要他低头认罪,他就低头,还问人家,这样行不行?还要不要再低一些?人家喊口号,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口号一落,他便跟着喊,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他平常人缘好,倒也没人为难他。

余珊瑶问:“他还是一个人?”

周昕若知道这话戳了方子衿的痛处,盯了余珊瑶一眼,转头对方子衿说:“你女儿有十岁了吧?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方子衿说:“带来了,留在韩场长家里。”

周昕若说:“韩场长好人啊,好人啊。”

方子衿忍不住说了句:“这年头,好人落不到好。”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周昕若和余珊瑶显然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于是,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坐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尴尬。方子衿站起来,掏出十块钱,说我是临时来的,也没什么准备。你们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吧。说过之后,将钱往桌上一放,也不说告别的话,转身便向外走。周昕若站起来,抓了桌上的钱,要追上去还给她。她已经拉开门跨出去,并且返身将门关上了。门里,余珊瑶说,算了,别追了,别人看见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流泪。走到前面的路口,见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那里抽着烟。韩大昌说,怎么不多说会儿?方子衿说,心里憋得慌。话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来带着哭腔,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韩大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处,说,我去那边抽袋烟。

她看着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隐隐约约的火光。她知道,他说要去抽袋烟,只不过一个不太高明的托词,或许自己和余珊瑶他们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站在老槐树下抽烟吧。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语言。此时,她倒觉得眼泪一下子干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同情或者怜悯眼泪,所以每一个人都想当强者。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是像胡之彦彭陵野那样在台上跳得欢的?还是像周昕若、余珊瑶、陆秋生这样被打入生活最底层的?抑或是像韩大昌虽然不顺,却倔犟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涂,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和余珊瑶这样一些人,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不怀疑那些红卫兵小将一腔热血,可胡之彦彭陵野这些人呢?他们革命他们造反,真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政治术语:机会主义者。不错,胡之彦和彭陵野都是机会主义者。靠这样一些机会主义者的革命,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她擦了一把脸,抬头看看天。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微风带着寒意,在大地上滚动。或许要下雪了吧。她抬起腿,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走去。韩大昌没有回头,见她跟了上来,抬腿向前走。她说,可能要下第一场雪了。韩大昌说,是啊,这一年又过去了。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发的感叹,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是什么,迎来的又是什么?逝去的是岁月的沉重,迎来的,或许是更深的苦难?

韩大昌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你没什么亲人,今年到农场来过春节吧。方子衿不语,她在想,如果能来这里过春节,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给自己以及韩大昌惹下麻烦?韩大昌说就这样说定了。她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说,到时候再看吧,还有两个多月呢。韩大昌说,到时候,我派车去接你。

方子衿根本没打算再去农场。既然天下没有一块净土,还是哪里都不去,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比较好。可她没想到,形势越来越乱。整个县城,以两派造反组织实力最强,一派是彭陵野的灵工司,另一派是灵革联。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造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都想压倒对方,谁都寸步不让。两派造反组织都搞大游行,可两个游行队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尤其是这些造反派落单的时候,常常会遭到对方的狙击。一时间,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人们说,他们手中是没有枪,如果有,肯定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方子衿正忧虑的时候,彭陵野带着满身的酒气跨进了门。他的一双眼睛被酒精泡红了,变成了狼一样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凶光,走起路来,像跳着秧歌舞一般,左脚往右落,右脚向左落,双手恰好配合着摆动出节律。方子衿在家里洗衣服,看到他进来,立即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你要做么事?彭陵野醉得已经无法将一个词连贯地说出,却还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做么事?问得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回家。你说我回家做么事?当然是和老婆日屄。方子衿愤怒地说,谁是你老婆,我们已经离婚了。

彭陵野上来将方子衿抱住。方子衿可不是予取予夺的女人。她大力挣扎着。可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也只能使他离自己远那么一点,根本不可能彻底挣脱。方梦白一直恨着彭陵野,见他欺负妈妈,哭叫着冲上来,抱住彭陵野的腿。彭陵野蹬了两下没能蹬脱,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便冲着她又是威胁又是大骂。彭陵野威胁方子衿说,把这个小婊子赶出去,不然,我当着她的面日你。方子衿不理会他,仍然顽强地挣扎。彭陵野似乎真的疯了,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将棉袄的扣子全都扯脱了,又抓住里面的衬衣用力一拉,嘶的一声,衣服被撕开了,一对奶子呼的一下跳了出来。

那一瞬间,方子衿觉得自己的胸膛一下子被撕裂了。她只有两件垫底的衬衣,而且都有年头了,补丁一个又一个。经他这么一撕,这件肯定是彻底完了。她本应该痛恨自己竟然认识彭陵野这样的衣冠禽兽,痛恨他竟然当着女儿的面凌辱自己。可事实上,她痛心的是那件衬衣。她意识到,如果进一步反抗,他还会撕烂其他衣服,并且真的当着女儿的面做那件事时,她彻底放弃了抵抗。

她说,你松开我,我把梦白叫出去。彭陵野根本不担心她会逃走,松开了她。她将棉袄的衣襟掖了一下,双手捂着前胸,对女儿说,梦白,你出去玩一下。梦白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是违背母亲意志的。她说我不。方子衿的脸立即拉下来,呵斥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梦白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方子衿着恼了,脸一变,用一只手捂着前襟,另一只手举起来,说,你去不去?再不动我打你了。方梦白憋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方子衿将门闩了,转身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躺。彭陵野跟进来,疯狂一般折腾她。她如一团死面,任由他揉捏。他想捏成圆的,她就是圆的。他想捏成扁的,她就是扁的。她甚至没有眼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如果说心里还有情感的话,那么,此刻情感关注的,是那件被撕破的衣服以及只身在外哭泣的女儿。女儿或许知道此刻房间里在发生什么吧?小小年纪让她经历这样的打击,会对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就此死去。彭陵野在她的身上疯狂,在她的身上嗥叫。他猛地向她冲撞一次,口中便骂出一个人名,骂得咬牙切齿,铭心刻骨。她并不清楚这是些什么人,后来,他骂出卢瑞国的名字时,方子衿才猛然意识到,他在骂灵革联的头头们。他恨的原来是那些人,在幻觉里,他或许正抡着大砍刀,将那些人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晚上,卢瑞国来了。方子衿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马上就要过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总得给女儿做一两件。她原打算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可那件衬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一件,便没了衣服穿。卢瑞国坐在一旁,方梦白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说,好,我给你讲邱少云的故事。梦白说不听不听,都讲了一百遍了。卢瑞国说,那好,我给你讲董存瑞炸碉堡。方梦白说不听不听,我都学过了。卢瑞国再提到刘胡兰,女儿还是不听,说是学过的课文上都有。卢瑞国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讲造反派的故事。这次是方子衿不干了,她说,你别给孩子讲这些。

卢瑞国说,姐,你这就不对了。造反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只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就要有造反精神。方梦白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也要造反。方子衿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对卢瑞国说,你们都说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又都是造反派。可是,我怎么分得清?卢瑞国说,你是指灵工司那些人吧?他们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一伙别有用心的家伙。你没见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方子衿不想谈这个话题,谈得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罪证。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杜伟峰。据说,灵工司掌握了一大批干部,白天将他们拉出来游斗,晚上关进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进行百般凌辱。方子衿一冲动,说你能不能帮一下杜伟峰?卢瑞国不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方子衿自觉说漏了嘴,连忙说,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卢瑞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不是不可以救他,但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方子衿说,我欠他的情,天大的情。卢瑞国一边听着方子衿讲述,一边看着她,眼睛越瞪越大。他十分不相信地说,原来是他?这是大恩呀,彭陵野也太忘恩负义了吧。方子衿冷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整杜伟峰?当初,他知道我认识杜伟峰,欢天喜地,对我不知多好,要我去找杜伟峰说情,提他当副科长。我没有答应,他就瞒着我自己去找杜伟峰。我后来才听说,因为没有要到官,他才会恨杜伟峰。

卢瑞国再没有说话,方子衿也不再说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有一伙人夜袭关押走资派的仓库,将灵工司关押的所有走资派放走了。从第二天起,灵工司的造反派全城大搜查,希望将这些走资派找到。县城里盛传这两个造反组织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血战,而且极有可能就在春节期间。那段日子里,整个县城人心惶惶,许多人早早离开县城回了乡下。

对于方子衿来说,除了害怕即将到来的大乱,还有一重惧怕。彭陵野因为丢了杜伟峰等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春节期间,他大概又要跑来折磨自己吧。如果能出去躲一躲,自然是好事。到了腊月二十九的中午,魏师傅将那辆解放牌开到了她的家门口。魏师傅说,方医生,韩场长让我顺路捎你过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农场再没有车来了。方子衿干脆不再想后果,躲过眼前再说。起程的时候,天还只是黑云压城,走了一半便已经是淫雨霏霏,临近场部,雨点越来越大,雨丝越织越密。这一路是土石的山路,雨一下,路就滑。汽车在路上行驶,尾部车轮常常向两边滑动。每当这时候,方子衿就暗捏一把冷汗。魏师傅倒像没事人一般,谈笑风生。

韩大昌住的房子和方子衿家一样,单独成间的,前后连成套,总共两套。韩大昌在前半间里开了一扇门,将两间连成一体,封了其中一扇正门,只留一个门进出。最里面的后间原是堆放杂物的,因为方子衿要来,李筱玉清了一下,架起一张床,让她们母女住在里面。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从凌晨时起,鞭炮声便一阵紧似一阵,远山近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看来,无论世道多么艰难,年还是要过的,对于新一年的期望,也总还存在着。一大早,方子衿穿好衣服,又将女儿从床上叫起来,出门时见韩大昌夫妇正在厨房里做年饭。方子衿说,老韩,你歇着去吧,我和嫂子做就行了。韩大昌说,没事,你和梦白玩去吧,该炸的炸了,该蒸的蒸了,都是现成的。只是这个粉蒸肉要现蒸。李筱玉说,蒸肉是老韩的一绝,整个农场没人和他比的。

尽管如此,方子衿还是留在厨房帮忙。韩大昌将肉蒸进蒸笼里,又去摆桌子。方子衿将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韩大昌正在摆筷子。筷子竟然摆了八双,酒杯也摆了八只。她觉得有点怪,谁会来他家吃年饭?亲戚不是这时候走的,就算是给逝去的父母摆上酒杯和筷子,一般人家也只是摆一套至多两套。看看桌子摆的位置,也觉得奇怪。按说,正门进的那间房是堂屋,年饭应该在那里吃才对。可是,他将桌子摆在里面的房里了。原来的门封了,开了一扇窗,玻璃的一半涂着红油漆,另一半透明之处,却用一块蓝布蒙上了。

方子衿将菜摆好转身,刚刚将一只脚跨进客厅时,就感到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一下。她向大门口望了一眼,雨幕下,有一个穿着长雨衣,一身雨水的人走进来。她将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对韩大昌说,有客人来了。韩大昌放下手里的瓷酒壶,走到门口,将头探出去,并且向外招了招手,并没有说话,然后向后退一步,让开门,那个穿雨衣的人进来,雨衣上滚落的水将她站着的地方淋湿了。方子衿虽然没有看清她的面目,出于礼貌,还是搬了张凳子放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掀开雨衣的帽子。

方子衿这次看清楚了,压低嗓音叫了一声:“余老师!”

余珊瑶只是看了方子衿一眼,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将雨衣脱下来。韩大昌从她手里接过雨衣,顺手拿过旁边的一摞报纸,在旁边的一张木板床上铺开,将雨衣包了,压低声音对方子衿说,我出去一趟,你们把这个门关好。如果有人来,别让进这个门。方子衿答应一声,送他出门。他顺手从墙角拿过一把伞,对她说,我一会儿就回,你先陪她坐坐。然后将伞撑开,迈开大步,走进雨幕里。

方子衿转身,走到门口,想跨进去。可是,她刚刚抬起脚,又犹豫了。自己这样进去,和她说什么?人和人之间只要开口,便可能惹祸。方子衿开始后悔到这里来了,如果她和余珊瑶一起吃年饭这件事传出去,肯定是一大罪状。她将伸出的脚收回来,转身走进厨房。原想问问李筱玉,为什么叫余珊瑶来,难道不怕引火烧身?转而一想,人家这是报恩吧,他们可不像她这般小心地活着。她不说话,走到灶前,拿起一只草把子往灶里塞。李筱玉说,别,我刚送了一个进去,装不下了。方子衿异常尴尬,抽出来时,前端已经烧着了。她连忙放在地下,抬起一只脚猛踩。

李筱玉十分敏感,对她说,她来了?方子衿点了点头。她又说,你们怎么啦?方子衿摆了摆头。李筱玉似乎明白了,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们做得很小心。你没看到她是用雨衣蒙住面的?话到这里,方子衿也不好不说点什么。她说,你们老韩的身份不一样,难道他不怕?李筱玉说,我们怕什么?我们的命都是你和她给的,要不我们早死了。我们又没孩子,无牵无挂,怕什么?

这话让方子衿恍然大悟,一个人只有牵挂,才心有所忌,一旦无欲无求,那么,这个人就是无惧的。

约半个小时后,韩大昌回来了,他手里没了那个报纸包,只撑着一把伞。雨很大,而且下起了雨夹雪,韩大昌的裤脚都湿透了。李筱玉已经做好了年饭,见他回来,便问,来了吗?韩大昌说,来了,在后面。她说,裤子都湿了,我拿一条给你换。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不换了,农民嘛,穿一条湿裤子算他娘的啥?烫酒吧,对了,把鞭拿出来。李筱玉似乎才发现方梦白不在,说,对了,梦白呢?去哪儿玩了?

方梦白并没有跑远,而是沿着房子前面的雨檐走到最顶头的那家门口,和一群孩子捡鞭炮玩。方子衿在门口叫了一声,梦白立即跑回来。她前脚进门,紧跟着就有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跨进来。男人看了一眼方子衿,似乎要和她打招呼,见韩大昌向里面那扇门指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跨进门去。

韩大昌说:“进去坐吧,我来放鞭炮。”

方梦白立即说:“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韩大昌说:“好,我们爷儿俩一起放。”

方子衿跨进房里,那个男人已经脱下了雨衣,并且正握着余珊瑶的手。方子衿进去,他们竟然不分开,而是一直握着。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便像多年前那个女学生般站在一旁。鞭炮在这时响起来,噼噼啪啪,热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着温好的酒进来,见他们都站着,说,坐呀,站着干什么?三个人口里都说坐,却没有动。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瑶没有动是不是因为客气,她自己没动,却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门和中堂为对轴线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对应的是天地君亲师,左男右女,唯此为大。而与之相对的是末座,背对着门。孩子去别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会教他,哪个位子脚肚子朝外,你就坐哪个位子。以中堂位为准,左边的第一位是阁老位。所谓阁老,就是内阁首辅,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排下来,就是与阁老相对的右边第一位。如此一来,其他的位子也就顺次排了下来。现在的问题是,桌子摆在厢房而不是堂屋,规格又和中堂一致,只是门的方向变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牵位,只是将阁老位反了一下。于是,周昕若和余珊瑶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瑶在左。方子衿则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觉得这次序不对,可见老师坐下来,也不再说。韩大昌放完鞭炮,拉着方梦白的手一起进来,看见这座次,立即予以改变,硬是将周昕若和余珊瑶推到了正对着门背靠东面墙的位置。方子衿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门为准,如果门不规则,便以墙为准。

大家坐定,韩大昌拿起两只空碗,盛了两碗饭夹了些菜,往上面插了两双筷子,摆在身后的小桌上,又摆了两杯酒。方梦白不明白,问母亲。方子衿说,这是给祖人吃的。方梦白说,祖人在哪里?怎么看不见?方子衿说,祖人的灵魂在天上,到了过年过节,就会下来和亲人团圆。韩大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说,废话就不说了,来,酒杯端起来,我们吃一餐团年饭。周昕若和余珊瑶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余珊瑶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眼眶里突然之间溢满了液体。她连忙将酒杯放下,伸出被劳动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年饭吃得沉闷而且压抑。

吃到一半,有人在外面喊,韩场长,韩场长在家吗?坐在桌前的人顿时噤声,一个个变得紧张起来。韩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跨出去,并且将门带上关严。在外面,他和人说什么,里面的人听不清。过了好一刻,韩大昌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显得异常沉重。坐下来时,他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开口,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李筱玉问:“谁的信?”

他说:“陈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一凛,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韩大昌说:“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被批斗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说话,也不动筷子,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昕若看了身边的余珊瑶一眼,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两人面色严峻地站起来,也不说话,抬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见了,说,你们这是去哪里?周昕若夫妇不理她,继续向外走。韩大昌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不说不动。李筱玉看了方子衿一眼,看看丈夫,又看着周昕若他们离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着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张,只是站起来,跟着周昕若和余珊瑶出门。他们不走前门,而是向后面的厨房走去,拉开门后,周昕若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拉着余珊瑶,弓着身子,钻进雨幕中。

方梦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拉着母亲的手问,怎么啦?他们吵架了吗?

方子衿冲着女儿喊道:“小孩子,别多嘴。”

方梦白觉得委屈,嘴一瘪,眼泪便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方子衿的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女儿喊:“你敢哭,你如果哭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筱玉一把拉过方梦白,对方子衿说:“孩子知道什么?你冲她发什么火?”

第一声枪响划破县城的夜空,在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枪声激烈地响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紧一声慢一声的爆炸。

小县城酣畅的梦乡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枪声撕裂了这个梦。孩子们被枪声惊醒,问大人,这是哪里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经听出是枪声,心里着慌,却还怕吓着了孩子,说是啊,是鞭炮。一边说时,一边从床上起来,匆忙清理了一下家里,卷一个包袱,带着家人匆匆出门,向没有枪声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县城差不多已经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

方子衿醒来的时候,女儿还在睡着。枪声似乎离县医院不远。她心中一惊,连忙将女儿叫醒。睡意蒙眬的方梦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母亲又过年了吗?方子衿没法对女儿说真话,只是说我们快走。方梦白不解,说为什么要走?我们去哪里?方子衿心里烦躁,对着女儿凶了几句。母女俩手拉着手出门,见医院里已经有人慌慌地跑动,没有一家开灯,全都是在黑暗里瞎忙,大人孩子喊叫着。

走出家门的时候,方梦白还觉得好玩,一个劲地问母亲,这是谁家结婚。方子衿一言不发,背着个小包袱,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门口,见那里围满了人,十分喧闹。方子衿拉着女儿挤过去,看到那些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意识到不该让女儿看到这些,要将她拉开,已经晚了。哗啦啦的枪栓拉动之声,令所有人心惊肉跳,更是在方梦白这样一些幼小的心灵留下残酷的记忆。她一把抱住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方子衿抱起女儿,逃一般从人缝中挤出来。抬头看看天,天被乌云蒙着脸,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像是被人泼了漫天的浓墨一般。她看看远处,树木影影绰绰,简陋低矮的房屋像一道道横卧的脊梁。枪声此起彼伏,在近处热烈而又清脆地爆响,在远处优优雅雅地跳动。

女儿一个劲地抽泣。方子衿犹豫了再犹豫,知道根本没有可能离去,只好掉头向家里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侧面,猛一眼看到门前点着一盏雪亮的灯,将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认真注意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盏汽灯,挂在自己的家里。屋里传出喧闹声,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进门之前,她先将女儿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然后才突然站到了门口。刺白的灯光照着屋子,让每一件物什白得不真实,特别是屋子里的那些人,刺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都泛着兴奋之红。紫雾在屋子里弥漫,让所有的脸看上去更加朦胧。彭陵野坐在正中间,身上斜挎着一把手枪,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那些男男女女见到她,全都热情地站起来,亲热地喊她嫂子。她面无表情,根本不看这些人,而是看着中堂的毛主席像说: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枪给我收起来,别吓着我女儿。要么,从这里给我滚。那伙人愣住了,一齐看着彭陵野。彭陵野将烟头往地下一扔,踏上一只脚,脚后跟向里一摆,前掌转了一下,脚下发出吱的一声。他对他的战友们说,别理她,我们继续开会。

她走进里屋,将女儿放在床上。方梦白太恐惧了,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女儿躺下来。彭陵野在外面召开作战会议,声音显得尖利急促。他说,现在灵革联还没意识到县医院的重要性,下一步,他们肯定会来抢夺医院。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他们将医院抢走。有人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派人去占领车站。把他们的指挥部打下来,看他们还凶什么。彭陵野说,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天亮前,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指挥部攻下来。有人不同意这一方案,说灵革联的指挥部守卫很严密,听说还有机枪,如果硬攻,会有很大伤亡。为此,他们争论起来,赞成的表示,革命难免会有牺牲,怕死就不要革命了。反对的一派说,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革命要懂得保存实力,要讲究革命的策略。当初中央红军在井冈山,粉碎了敌人第一到第四次围剿,就因为执行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战略,充分保存了实力。到了第五次反围剿,执行的是王明等人的错误路线,变成了打消耗战,所以付出了惨重代价,差点断送了革命。

方子衿的心猛一阵紧。他们要攻打汽车站?要和卢瑞国刀枪相见?那时,说不清从哪里冒出的一股怒气冲腾而起,令她无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一把扫帚冲了出去,见到人便挥起扫帚打下去,一时间鸡飞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把这个破坏革命的妖婆子给我抓起来。造反派们只是一味地躲,谁都没有动。彭陵野再次怒喝一声,并且命令将方子衿捆起来。造反派们将方子衿抓住,夺下了她手中的扫帚,并没有捆她。她拼命地挣扎,大声地怒斥他们,要求他们滚出自己的家。方梦白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哭着扑向母亲,用嘴对付那些造反派。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势单力薄,哪里是这些造反派的对手?一会儿工夫,她们的双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后。好在这些人讲了客气,不是坐飞机那种死命往后摆。方梦白不懂得怕,即使双手被控制,她还是又跳又骂,不断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们闹的时候,有人往家里牵了一根电话线,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接上两只大萝卜一样的干电池。方子衿意识到,她这里被彭陵野当成指挥部了。她知道自己无力和这个男人抗争,便制止了女儿,带着她进了房间。

彭陵野通过电话下达战斗命令,声音大得老远就能听到,也根本不顾她们母女在睡觉。攻击命令下达后,家里平静下来,方子衿也趁着这短暂的平静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大声咆哮吵醒,看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枪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此起彼伏。阳光还是以前那般灿烂,空气还是以前那般清甜,可是,心理上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如魔鬼般蹒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