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陵野离开好一段时间,方子衿还没转过神来。造反,在历朝历代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还说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可能吗?天下是毛主席打下的,他会自己造自己的反?一时间,她无法判断彭陵野所说一切是否真实。仔细想想,彭陵野这种人,一门心思想着往上爬,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择手段。共产党能让像彭陵野这样一些人造反吗?正如陆秋生所说,这天下是无数共产党员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们又怎么甘心轻易送人?

一个小时后,她将这件事忘了。她认定彭陵野是个思想的疯子但是一个行动的机会主义者,他不敢闹出造反这么大的事来。没料到三天之后,方子衿正给一个可能患附件炎的女性做指捡,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患者先见了他,惊叫一声站起来,伸手将裤子往上提。方子衿见到他,异常气愤,喝问道你干什么?这里禁止男同志进来,你知道吗?男人根本不理方子衿的喝问,看了一眼女患者,以命令的语气说,还站在这里?出去。患者浑身一震,逃一般出去了。方子衿转向那个男人,说你怎么回事?就这么闯进来,而且还将病人往外赶。

男人说,对不起嫂子。方子衿说别叫我嫂子,我根本不认识你。那人压低了声音说,我是彭司令派来的。方子衿愣住了,不明白这个彭司令是何许人。男人说,嫂子,彭司令让我通知你,我们今晚九点行动。我们和钢工总的行动是统一的。他让我告诉你,县医院就交给你了。男人走的时候还特别叮嘱再三,说是今晚九点,全省一起行动。

来人走了,方子衿坐在那里发呆。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将这一消息告诉杜伟峰,应该让他提前有所准备。想到这一点,她顾不上门口那些病人,离开诊室,迅速向办公室跑去。医院里只有两部电话,一部是出诊专线电话,免费的,另一部在院长办公室里。

方子衿跑过去的时候,王文胜正在打电话。方子衿等了一会儿,见王文胜的电话似乎没完没了,急起来,一步跨过去,将电话按了,抢过话筒就开始拨号。王文胜说,喂喂喂,小方你这是干什么?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方子衿根本顾不上他,电话一通,立即对着话筒说,县委总机吗?请接杜书记办公室。电话响了,可对方没人接。王文胜说,我刚才就是和杜书记通话,他不在办公室。方子衿立即说,你怎么不早说?王文胜说,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方子衿挂断了电话,对他说,那你快给他打个电话,我有急事找他。王文胜摊了摊双手,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要不,你等一等吧,他可能还会打过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电话并没有响起来。倒是门外,突然变得异常嘈杂。王文胜和方子衿跑到窗前往外看,见一群中学生,左手臂上戴着红袖标,右手举着小红旗,排着队高呼着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有些口号司空见惯,有些口号则是第一次听到。以前也曾有过游行队伍来到县医院门口,那也不过是在门口喊一喊口号,扔下一些宣传标语而已。令王文胜和方子衿没想到的是,这次不同,那些红卫兵小将来到门前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哄而入。

时隔未久,那些人已经喊着口号冲进了院长办公室,其中一个女红卫兵站出来,问道,你们谁是院长?王文胜说,我是,你们有么事?那个女红卫兵对他的话大为恼火,愤怒地说道,我们有么事,你不知道吗?我们响应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号召,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王文胜说,是是是,我们已经传达了文件。女红卫兵说,那就好,这样不需要我们多费唇舌了。现在我宣布,正式接管你们医院。

王文胜不相信,说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们接管我们医院?

女红卫兵说,是,请你立即交出公章,交出权力。

王文胜和方子衿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王文胜醒悟过来,说我凭么事交给你们?公章是县委交给我的,只有县委才有权让我交出公章。女红卫兵立即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读过语录,她振臂一呼,大声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所有的红卫兵小将一齐跟着大喊,顿时口号声震彻屋顶。王文胜被这一串口号声吓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红卫兵喊过口号,再次将手一挥,宣布,把这个顽固派绑起来。

她的话音刚落,几个孩子便冲向王文胜,将他按倒在地。也不知谁带着绳子,将他给绑了。方子衿吃惊地站在一旁,不明白王文胜面对这样一群孩子,为什么束手就擒,没作丝毫反抗。那时她确实想到了彭陵野叫她夺权的事,才意识到,造反夺权,原来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

看着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看着他们笨拙却又疯狂的动作,方子衿不知所措。她想,这些孩子基本的法律观念和道德观念尚未形成,如果让他们以某种组织形式活动,又不受约束,世界岂不是要大乱?那些孩子绑住王文胜之后,向他要办公桌以及档案柜的钥匙。王文胜不给。他们于是开始翻找,将他身上所有口袋搜了一遍,又搜办公室,所有的书籍什么的,掀了一地,整间办公室乱七八糟,狼藉不堪。他们找到钥匙后,试了试办公桌的抽屉以及档案柜,都打开了,并且翻出了几枚公章。女红卫兵拿到那些公章,对身后一招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背着一只大大的书包走上前。她将书包打开,女红卫兵将那些公章抓起来,扔进书包里。方子衿趁此机会看到,里面已经装了好多的公章。

他们有人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封条,分别封了档案柜、办公桌。方子衿见他们的夺权行动已经完成,准备离开,被那个红卫兵女领袖叫住。女领袖说,你,站住。方子衿吓了一跳,停下来,问她,红卫兵同志,有什么事?女领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方子衿。女领袖又问,什么成分?她说自由职业者。女领袖说,自由职业者也是无产阶级,好,就是你了。从今天开始,县医院由我们接管,现在我任命你为县医院革命造反委员会临时副主任。方子衿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红领袖大手一挥,命令红卫兵离去,她身边一名红卫兵扯了扯她的衣服,又指了指方子衿。女领袖不耐烦地说,有么事,说。那名红卫兵在女领袖的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辫子。

女领袖看了一眼方子衿,见她背后拖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辫梢差不多到了膝部。女领袖向后一伸手,立即有人递给她一把剪刀。她接过来,走近方子衿。方子衿惊异地问,你要做么事?女领袖说,你现在是我们革命造反委员会的临时副主任了,当然要有点革命的样子,不能留着这条资产阶级的尾巴。说着,她拿着剪刀,咔咔咔一阵猛剪,将方子衿那两条留了多年的长辫子剪了下来。

红卫兵押着王文胜离去,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两条长蛇一样的黑辫子,欲哭无泪。少女时,她一心想着为自己未来的郎君留着这两条辫子,后来,她只希望为白长山留着这两条辫子。女儿出生的时候,因为月子里不能洗头,她不得不忍痛将辫子剪了,此后又开始蓄起来。可如今,连白长山的面都没有见到,辫子却没有了,这是否预示着她和白长山永远都是有缘无分?她弯下腰,将辫子捡起来,捧在胸前,抬腿向外走。刚走到门口,突然想到,自己捧着辫子这么走出去,说不定会授人以柄。她迅速捋起自己的白大褂,将辫子围在腰中,再将白大褂拉下来盖住,倒也看不出来。

第二天,方子衿叫女儿去上学,方梦白说学校停课了。方子衿惊了一下,说你们是小学,怎么也停课了?女儿说,学校的老师不是国民党的官太太,就是反动保长的老婆,没一个革命分子,都被红卫兵抓起来了,没有老师上课。方子衿说,你怎么不早说?走,跟我走。女儿问去哪里,方子衿说,去卢奶奶那里。女儿问,你不上班了?方子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医院里全都乱了,昨天下午就没有一个人上班,今天的情况她还不是太清楚。

走到大街上,见红卫兵小将在街上设了很多检查站,他们手里拿着剪刀、尺子,见了留长辫子的,拿着剪刀就剪,见谁的裤子不对,便拿尺子去量,如果裤脚小于八寸,立即挥起剪刀,一剪下去,再抓住剪开的口子,用力一扯,嘶的一声,将裤子扯成了裙子。有一个女人穿着一双高跟鞋,红卫兵硬是将她的鞋从脚上脱下来,将跟敲掉了。最惨的是那些烫了发的女人,红卫兵见了这类女人,便把她们拉进检查站,按着她们的头,拿着剃头推子就剃她们的头发,结果被剃成了光头。方梦白见到这种情形十分不解,问妈妈。方子衿也不明白头发裤子鞋跟革命有什么关系,无法解释。

来到卢瑞国的家,见卢母正在训斥儿子。卢母说,造反,造反是好玩的吗?那是要杀头,要株连九族的,你难道想让老娘跟着你去陪葬?看到方子衿,连忙说,方医生,你来得正好,瑞国最听你的,你劝劝他。方子衿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卢瑞国说,妈,你不懂,现在造反和以前的造反不同,现在造反是革命行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卢母说,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毛主席不是坐龙廷了吗?他发动别人造他自己的反?你别哄我老太婆,我才不相信。卢瑞国说,你不信,可以问子衿姐呀。方子衿被逼到没有退路,只好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发动的。卢母听说是毛主席发动的,态度大变,说既然这样,那老妈支持你,儿啊,你去吧。毛主席说的,一定没错。

方子衿怎样牵着女儿的手进去,又怎样牵着她出来了。只是出来时,身边多了卢瑞国。卢瑞国要去参加造反派,卢母一听说造反两个字,吓坏了,不让儿子出门。方子衿倒是救了他。相反,卢家成了造反派之家,而街上又那么一股子乱劲,方子衿害怕了,突然决定将女儿带回家。她和卢瑞国一起走了一段时间,卢瑞国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彭陵野当上了灵远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就在前一天晚上,灵工司占领了县委和县政府,夺得了公章,并且将一些领导关进了仓库,杜伟峰是被关押者之一。

回到家,安顿好女儿,方子衿去医院上班,发现所有的医护人员都集中在挂号处议论纷纷,都没有工作。有些人在商量成立自己的造反派组织,要把红卫兵夺走的大印再夺回来。医院的工作停顿了,方子衿只好回到家里,每天去医院看看,听一听同事聊见闻。

有一天半夜,方子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好几名红卫兵,领头的正是那个女领袖。女领袖说,快,有紧急情况,我们的革命同志受伤了,你立即组织抢救。方子衿说你们等等,转身进屋,替女儿掖了一下被子,穿上衣服,急急地出门。赶到医院一看,有些傻眼了,医院外面站满了红卫兵,他们手持木棍一类的武器,将医院严密封锁起来了。挂号厅里东倒西歪满都是伤员,伤势还都不轻,身上脸上都是血。有几个医生和护士正替他们包扎处理。因为造反,医院工作基本是停顿的,红卫兵小将挨家挨户去找,才找到几个人。

方子衿首先走近的是一个用手捂住左眼的男孩。孩子十五六岁,由两个同学搀扶着。他用一块布捂着自己的左眼,那块布被鲜血染红了,血还在往下流,使他整张脸全都是血,衣服上面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她走过去,让他放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揭起那块不太干净的布,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这孩子的左眉骨不知被什么削掉了一块,左眼珠已经突出了眼眶。她想,他们还是孩子,如果他们的父母见到,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

她问,这是怎么弄的?一个红卫兵小将说,他们去偷袭灵工司总部,想将县委县政府的公章抢回来,没料到中了埋伏。另一个红卫兵说,阿姨,快帮我们治吧,我们的人不够,我们还要去支援他们呢。许多轻伤的孩子包扎过后,又投入战斗了。天亮后,全县其他的红卫兵组织听说此事,纷纷赶去增援。灵工司顶不住,主动撤了出去。第三天,方子衿正辅导女儿的功课,一群红卫兵高喊着口号来到她家。她已经几次和那位女领袖打交道,觉得应该算是熟人了,便笑着和她打招呼,说,革命小将同志,你们有么事吗?

女领袖停在方子衿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然后问,你叫方子衿?方子衿说是。女领袖问,彭陵野是你么人?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爱人。女领袖突然大声地问,你爱人呢?他在哪里?方子衿说不知道,有一个多月没回来过了。他们像审犯人一样,将方子衿审了半天,又走到方梦白面前,问道,小妹妹,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吗?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红卫兵小将倒是愣了,说你怎么没有爸爸?彭陵野不是你爸爸吗?方梦白根本不顾母亲的感受,态度坚决地说,他不是我爸爸。女领袖似乎懒得再费唇舌,一挥手,小将们一哄而上,开始翻箱倒柜,将方子衿的家掀了个底朝天。

后来方子衿才听说,他们是想抄到被彭陵野夺走的那些大印。彭陵野的灵工司被红卫兵驱散,彭陵野带着大印和被他们押起来的县领导,和灵工司的骨干一起躲到了什么地方。红卫兵没有抄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却抄到一些线装书。方子衿再三向他们解释,这些都是医学著作。红卫兵说,只要是线装的就是封资修,就应该销毁。

红卫兵一把火烧掉了项钦羊留给她的那些书,也烧醒了方子衿。白长山给她的那些信,她一直保存着,如果被搜到,可能会给自己惹下巨大的麻烦。这些信,她收藏在医生办公室的柜子里,装在一只木箱中,有满满的一箱子。当天,她便将那些信拿回家,坐在灶前,一边读着那些信,一边往灶里扔。许多信她实在舍不得烧掉,便放在一边。坐在灶前,看着炉膛里火苗蹿动着,她的心也随之摇摆不已。她觉得,被火烧掉的不是普通的纸,也不是普通的纸上写着的一些方块字,而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灵魂此刻就在火苗上跳舞,在接受凌迟之刑。用了几个小时时间,将第一批信烧掉,看看那些实在舍不得烧的,还有一百多封。她不得不从中再减一些,减来减去,也只减了四十多封,仍然剩下接近七十封。其中有些是白长山在朝鲜时写给她的信,没有涉及私人感情的,即使被查到也不犯讳,留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可有十几封,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经过两天思考,方子衿终于想到一个好的收藏方法。中衢女人有一种特殊的针线包,被她们称为书包,是用布以及牛皮纸制成的。先用碎布一层层地粘贴,粘成约五十公分宽、一米五长的布帮子,在一面粘着漂亮的花面,另一面粘上叠成方形的纸袋。纸袋一共有六排,里面可以放置各种针线纸样。用那些纸袋来装这些信,再好不过。可那毕竟容易查到,方子衿不放心。她将背面的帮子做了个夹层,把所有的信仔细地平铺好,藏在了里面。

在她看来,如此一来,整个灵远县,除了彭陵野,再没有别人知道她和白长山的事了,即使彭陵野,也不可能找到她和白长山交往的证据了。可她怎么都没料到,随着形势的快速变化,他们的这段恋情还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揭了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后,红卫兵组织内部出现分化,一些黑五类灰五类被清除出了红卫兵队伍,另一些红卫兵见弄个总司令之类的职务很容易,便拉拢三五个要好的同学,站在操场上振臂一呼,一个新的造反派组织就成立了。有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有叫二七战斗队的,有叫五一六战斗队的,还有革命红卫兵战斗队、盾牌红卫兵战斗队、红色恐怖赤卫队等等。这种分化,削弱了红卫兵的力量,灵工司因此有了死灰复燃的客观条件,同时,另一个造反派组织抓住了这次机会,异军突起,它就是卢瑞国参加的灵远工人阶级革命大联盟,简称灵革联。这个时期,红卫兵组织主要以揭隐私、深挖隐藏在革命队伍之中的阶级敌人以及腐化堕落分子为主。今天,盾牌战斗队从某领导的档案中发现,他曾经被国民党俘虏,于是贴出大字报,声称挖出了一个叛徒。明天,金色赤卫队便挖出一个内奸。大字报铺天盖地,最初主要是揭政治隐私。可小小一个县城,政治隐私毕竟有限,于是,红卫兵们便开始揭生活隐私。

这个时期,医院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一半以上的医生忙着造反,只有少数逍遥派,每天去坐几个小时的诊。一天早晨,方子衿去医院的时候,见许多人围在一起看大字报。大字报每天都有,只有这一天,看的人特别多。那些同事见她走过来,眼光十分特别。她没太在意,直接走进了诊室。时隔未久,有人来通知她去开会。方子衿觉得奇怪,医院领导不是瘫痪了吗?谁来主持会议?

她走到挂号室前面的空场上,见到许多戴袖章的红卫兵站在那里,一些医院职工站在大字报前,稀稀拉拉的,显然只是职工的一部分。会议由红卫兵的女领袖主持,她站在一张临时摆出来的桌子上,手持红宝书,腰扎武装带,显得英姿飒爽。她举起一只手,所有人立即停止了讲话,接着,她开始领唱《东方红》,大家一起跟着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歌声结束,女领袖威严地命令:把走资派王文胜押上台来。两名红卫兵扭着王文胜的手臂走到前台,他们手中各握着一条皮带,杀气腾腾。王文胜像狗一般听话地站在那里,老实低着头。有人往他脖上挂了一块纸板做的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字写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王文胜”,在他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女领袖问他,王文胜,你老实坦白交代,你在县医院是不是执行一条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王文胜连忙点头,是是是。女领袖又问:你是不是以学术为借口,破坏文化大革命?王文胜说,是是是。女领袖无论问什么,王文胜都承认。女领袖大概觉得这样斗下去十分没趣,领呼了一遍口号,然后发出第二道命令:把流氓分子叶艳丹押上来。

叶艳丹是医院的护士长,一个年轻的寡妇。因为长得有些姿色,为人又随和,因此不少男人打她的主意,一到晚上,家里常常都会人来客往,令她不厌其烦。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县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长得手了。此人是一名南下干部,级别比县委书记还高,只是大字不识一个,才屈居副局长之职。副局长有老婆,是农村妇救会长出身,非常厉害,不仅不肯和他离婚,而且和叶艳丹大闹。

叶艳丹显然没料到火会烧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蒙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结果被两个红卫兵架着拖到了台上。照例被挂上一块牌子,照例被两个红卫兵小将反扣着双臂。叶艳丹吓坏了,当即尿了裤子,尿水顺着裆部往下滴。她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全身抖得厉害。女领袖问她,叶艳丹,你知罪吗?叶艳丹说,是是是。女领袖又说,你和唐贵民通奸,是不是事实?叶艳丹先答了一串是,大概意识到这事自己不能承认,又立即改口说,不是,我是被他强奸的。旁边一个小男孩带点恶作剧地说,不管是通奸还是强奸,你们是不是打皮绊了?所有的红卫兵一阵哄堂大笑。女领袖立即一挥手,制止说,笑么事笑么事?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你们还有没有阶级觉悟?所有人都缄口了。

站在下面的医院员工,人人自危,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方子衿其实有些预感她可能会受到冲击,不为别的,自己的丈夫夺走了县委县政府的大印,又是红卫兵组织的死对头,这笔账,红卫兵小将们大概要同她清算吧。果然,女领袖接着一声大喝,将流氓分子方子衿押上来!听到这一罪名,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叶艳丹因为打皮绊才被称为流氓分子,自己没有任何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怎么也给自己安上了一个流氓分子的帽子?流氓可是一个专用名词,特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方子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两个红卫兵押着她,将她拖上了台。有人往她的胸前挂了一个牌子。女领袖问她,方子衿,你知罪吗?方子衿说,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么罪。她的话音刚落,那个女领袖凶相毕露,扑向她,抡起巴掌,在她的脸上一顿猛抽。小丫头才十几岁的年纪,不知哪来如此的狠气,下手又重又毒,顿时打得方子衿鼻孔嘴角流血。打过之后,她再问方子衿是否知罪,方子衿仍然说不知。旁边一名红卫兵抡起皮带要抽她,女领袖挥手制止。

女领袖问:“你曾经犯过通奸罪。是不是?”

方子衿说:“我没有。”

女领袖怒斥:“你没有?你明明和一个叫白长山的人通奸三年。你竟敢说没有?”

方子衿说:“我没有,我和他连面都没有见过,怎么通奸?”

女领袖说:“你的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敢狡辩?”

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方子衿不知此说从何而来。红卫兵和医院的职工发出一阵笑,似乎对此早有所知。此事涉及自己的名节,方子衿不能不辩解。她说,我是认识一个叫白长山的志愿军军官,我们也曾经通过一段时间的信。但是,我们至今连面都没有见过。这都是事实。女领袖说,那好,我让你心服口服。把她的档案拿过来。有一名红卫兵迅速递上一页档案纸,女领袖拿着递到她的面前,指着上面用红笔勾出的一行,说你自己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方子衿抬眼看去,见上面用黑笔写着“同白长山通奸三年”,她已经认出,这是胡之彦的字。方子衿说,这是典型的打击报复,无中生有。你们应该调查清楚。

女领袖怒火中烧,说,档案里白纸黑字写着,你还不承认?真是死不悔改。给我打。

旁边一名拿武装带的小男生早已经按捺不住,听到这声命令,立即冲上前,抡起皮带向方子衿猛抽。方子衿立即感到身上脸上剧烈地疼痛,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满脸满身都是。打过之后,女领袖再一次喝问,你认罪吗?站在她身边的王文胜小声地对她说,别犟了,这样下去,他们会打死你的。方子衿只好小声地说,是。

女领袖不再纠缠此事,一声令下:给他们剃阴阳头。几名红卫兵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推剪,咔咔咔一阵猛剪,缕缕青丝,从方子衿、叶艳丹以及王文胜的头上飘落。面前没有镜子,方子衿不知自己的头被剃成了什么样,但推剪贴着头皮在推,她想,看来自己是要被剃成光头了。事实上,比光头更惨。头剃完以后,她偷眼看了一下身边的叶艳丹,顿如五雷轰顶。叶艳丹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另一半还留着。剃掉的一半,露出乌青的头皮,另一半披散着,耷拉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让她看上去像鬼怪一样。

完成了这道工序,女领袖再一次下令:架飞机,游街。

在身后架着方子衿双臂的红卫兵,听令后用力将她的双臂尽可能地向后掰,使得双臂在身后高高跷起,看上去就像飞机的双翼。红卫兵小将押着三人,一路呼喊着口号,围着医院转了一圈,然后出门而去,开始在县城的街上游斗。出了院门,不知什么人出的主意,要求他们一路高喊自己的罪名。王文胜十分听话,一路喊道:我叫王文胜。我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我罪该万死。方子衿学乖了,喊道,我叫方子衿。我是破鞋。我罪该万死。

在医院里叶艳丹显得老实,因此没有挨打,此时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无论如何,不肯喊自己是破鞋。引起红卫兵小将一阵猛打不说,牵累方子衿也遭了殃。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双又脏又破又臭的鞋,用草绳拴了,分别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叶艳丹仍然不肯喊出我是破鞋这句话,因此又招致一阵毒打。

此时正值夏季,每个人身上衣衫都很单薄。叶艳丹一个寡居的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得极其艰苦,身上的衣服,补丁一个摞着一个。那件上衣,其实早已经腐败不堪,哪经得起如此摧残?众人动手时,七手八脚,将她的上衣撕破了,胸部露出了一半。面前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孩子,男孩子自然没有见过如此风景,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女孩子害羞,顿时往后躲。或许某些男孩存了色心,时不时上前将叶艳丹打上一顿,有意无意在她胸前扯上几下。时间不久,那已经残破的衣服便遮不住她的双乳了。

方子衿被押在叶艳丹的身后,她看到这一切时,联想到了余珊瑶曾受到过的污辱,自知难免,痛苦得几乎想死去。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妈。是女儿方梦白的声音。她很想抬头看一看女儿的表情,却不敢。这一瞬间,她的心碎了,不明白女儿看到自己这样子,会经历什么样的打击。她想,自己可能逃不脱和余珊瑶以及叶艳丹同样的命运吧,只是这一切,千万别被女儿看到。后来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料到,不知是不是那些红卫兵小将打人打累了,竟然再没有人动手,只是押着他们游街。游行途中常常遇到别的游街队伍,红卫兵小将便呼口号相互致敬。从那些红卫兵小将所呼打倒之类的口号中,方子衿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杜伟峰也在其列。县城的高官中,县长首当其冲,还有几名副县长副书记,人武部长、组织部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均属游斗对象。方子衿想,这些打下江山的人如今都成了阶下囚,不得不受其辱,不知他们此时是何等心情?

游行持续了一整天,返回医院后,红卫兵将他们三人关在一间破房子里。三人身上的牌子被取走了,可叶艳丹的上衣被撕破,房子里别说有衣服,连稻草都没有一根。这一整天,三人是滴水未进,粒米未吃,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被扔进房子时,他们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特别是叶艳丹,躺在那里,像是死了一般,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在她周围游来转去。

有一件事,方子衿不甘心,问王文胜:“王院长…”

王文胜打断她,说:“别叫了,我已经不是院长了。”

方子衿说:“你是党总支书记,你看过我的档案,上面真的有那句话吗?”

王文胜说:“都已经这样了,有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方子衿强撑起最后一点力气,坚决地说:“那不同,我一定要知道。”

王文胜说:“我看过,是有。”

至此,方子衿已经完全清楚了。一定是胡之彦负责人事的时候,悄悄在她的档案中写进了这句话。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仅毁了她的婚姻,而且毁了她的清白,使她的档案中有了耻辱的污点。王文胜显然也相信那档案中的话,有点不相信地问她,难道那真的不是事实?方子衿大为愤怒,说,当然不是事实。到现在为止,我连白长山的面都没有见。王文胜不解,说,可是…方子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认了。王文胜说,你不认又能么样?方子衿说,我要回医学院去,要他们给我一个明确结论。医学院不行,我就上省里,上北京,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三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红卫兵并没有派人看守。他们不敢逃走,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逃走。这天晚上,叶艳丹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撕成一条条,又绞成绳子,套在房梁上,上吊自杀了。和她同一个房间的王文胜和方子衿,竟然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方子衿被一个噩梦惊醒,猛看到房门上吊着个人,惨叫一声。王文胜被叫声吵醒,也看到了赤条条的叶艳丹,却不敢上前将她放下来,只得大声喊叫。

红卫兵小将闻讯赶来,将叶艳丹放下,又让王文胜上前检查,证实早已经断气。红卫兵下结论说,叶艳丹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他们命令王文胜安排叶艳丹的尸体火化,至于王文胜和方子衿,暂时回家,听候进一步的处理。这件意外救了方子衿,红卫兵小将竟然如此轻易地放她回家了。

当天下午,方子衿来到县邮电局,对营业员说,我要打个长途电话。营业员递给她一张表。她在表上填了白长山的名字,所在城市以及单位电话号码,连同十块钱押金一起交给营业员。营业员递给她一个牌子,让她在外面等。半个小时后,营业员叫道:方子衿,三号。她立即走进三号电话间,拿起上面的听筒,一连喂了几声,对方才有回应。

方子衿说:“我找白长山,请问你是白长山吗?”

白长山一下子听出了方子衿的声音,显得非常激动:“妹子,是你吗?”

听到白长山的声音,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叫了一声哥,立即哭了起来。

白长山一再说:“妹子,别哭,到底出了啥事?你慢慢说。我们来想想办法。”

方子衿哭了半天,说:“哥,我被那个姓胡的陷害了。”

白长山说:“妹子,你别急,慢慢说。”

方子衿说:“姓胡的在我的档案里写了一句话,说我和你通奸三年。红卫兵造反的时候,看了档案,硬说我是流氓是破鞋,抓我去游行。”

白长山拍案而起:“妈的,都反啦?他们难道不调查?”他听了这话,气得半死,发泄了一通,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插不上手,在那里嗷嗷叫。

方子衿说:“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省城,找医学院说清楚这件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的单位给出一张证明。”

白长山说:“这个没问题。”继而他又想到,现在全国都在造反,所有单位都乱了,说:“妹子,这样行吗?你们医学院的权也可能被夺了,没人会管这件事了。”

方子衿坚决地说:“如果省里不行,我就去北京。”

白长山说:“你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你。”

方子衿突然觉得浑身发软,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他却又是那么虚无,那么遥远。但即使再遥远,那也是她的一条生命线。她因此兴奋,因此有了重新振奋的动力。

白长山走进战友于国立的办公室,对他说,老于,给老子弄张后天去北京的车票。于国立在车站派出所当所长,听了白长山的话,顿时搔头,说老白,你凑啥乱子?没见这阵式?

白长山确实是见了这阵式才来找他的。车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联的学生,别说是买车票,就是走近车站,都是大难事一件。学生们在全国大流动,铁路公路运力不够,许多人背着背包睡在车站里,只要有车,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里的,只要方向对了就行,走一站算一站。全国的交通乱套了,列车汽车没有正点一说,就是特快列车,也变成了特慢列车。

于国立对他说,你如果要去北京,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买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时间啥的,弄一套旧军装穿上,再弄一个红卫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车哪一趟了,有车你就上,哪一天能到看你的运气。

白长山听说最近火车不能正点,急了,匆匆回家收了点衣服,让于国立送上了火车。于国立原本想替他找个位子,可是他们是从车门上去的,红卫兵小将们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理会是否有车门,全都从窗户往里面翻。每一扇窗口的人比门前还多。铁路旅行需要票证,要么购买了火车票,要么签有铁路免票。自从大串联开始,这一切全都乱套了,学生们身上不带一分钱,可以走遍全国。无论到了哪个城市,当地都有红卫兵接待站。开始还可以安排一些教室,让男女分开睡在空出的教室里,给一点水和馒头之类。后来,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接待站什么都安排不了,只是起了个签名的作用。串联结束后,国家拿着这些红卫兵的签名,要他们付车费。可绝大多数签的只是红卫兵三个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实在是太多,过道里,车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挤上了五个学生,加上对面的五个,再加上茶几上三个,六个人的空间里,密密匝匝挤进了十三个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学生,那空间实在太小,又没有地方可睡,只得将身子弯成虾米状,塞在那里。座位下面那么一点点空间里,也会挤进好几个学生。白长山向前走了十几米,发现车厢里人越来越多,别说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动都已经越来越困难。他干脆不走了,在两个座位间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来。车站已经完全失去了约束力,孩子们还在通过车窗往上扒。

他的周围挤满了学生,别说是动动身子,就是换一下支撑腿,都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他的腿抬起来,空出的一点点空间,立即就被人家占领。车子尚没有开出,白长山的双腿已经麻了。直到五个小时后,列车拉出一声长鸣,才姗姗驶出。

很快,车上所有人都面临人生一大难题。男人实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伙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脱了裤子,将屁股蛋子伸到车窗外。那姿势虽然难受,可毕竟憋急了,猛的一拉,也是一种畅快。女人就比较麻烦了,有些洒脱一些的女孩,叫几个女孩围在自己身边,裤子一脱,蹲下来就拉。有个女孩可惨了,当着别人的面,她根本拉不出来。同伴们围在一起,她站在她们中间,紧张得东张西望,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惊恐。同学们一再鼓励,她才蹲下去,并且悄悄扯下裤子。过了好半天,同学问她,好了没?她差不多是哭着说,不行,我不行。同学说,用力呀,收腹吸气,再用力往下逼。女孩哭着说,不行,我拉不出。为了这个女孩的尿,几个女同学可是忙坏了,女孩提起裤子站起来时,女孩们散开。一会儿,女孩说不行,受不了,还是要拉,同学们又围在一起。如果是在陆地上,这种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一件事,可在列车上,连放稳两只脚都是难事一件,要想围成一个圈,中间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间,何其难。

紧挨白长山站着的一个中年妇女看到女孩这种情况,替她着急。她说,同学,你这样不行的。憋尿时间长了,容易得尿毒症的。女孩哭着说,可是,我拉不出来。妇女说,那不行,一定得拉。你这是心理原因。这样吧,让下面的同学让一让,你钻到座位下面去拉。女孩说,不行,我拉不出来。妇女便说她是医生,对于尿毒症十分了解。如果因为憋尿引起急性尿毒症,患者立即就会昏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会引起急性肾衰竭,那是会死人的。女孩听说会死人,吓坏了。躺在座位下面的一个男学生倒是挺好,同意和女孩换一换。

女孩钻进去,里面还有另一个男孩。男孩当然知道女孩要干什么,说,你当心点儿,这里这么挤,你别拉到我衣服上了。后来,座位下面没有声音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十几分钟,下面传来女孩的哭声。

妇女挤在白长山的对面,天气热,衣服完全汗湿了,胸部紧紧贴着他的胸部也顾不着了。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偏了偏身子,问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着说,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妇女有些急了,对其他人说,同学们,请让一让,我去帮她看看。她使尽一切力气,向前挤过去。她和座位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平常也就两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间隔着许多人。她从人的缝隙中挤过去。女孩准备从座位下爬出来,她制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将腿抬起来,高高地举起,给她让出一点空间。她弯下身子,极其艰难地卧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语了一番什么,女孩同意了。她又说,谁有水?拿点清水给我。有人递给她一杯水,她洗了手,又钻到底座下。

白长山不懂医,不过他猜测,可能是要进行指压膀胱吧。他听到她不断在说,放松,尽量放松。时间不长,女人起来了,再一次洗手。

列车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三天多时间才到北京。在北京下车时,又累又饿又渴,双腿已经完全麻木,整个人几近虚脱。上车像打仗,下车自然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通过车门离开,好在白长山只有一个人,费了一番周折,从窗口爬到了站台。双脚明明踏着站台了,整个人似乎还在车上一般,耳边还是火车的咣啷咣啷声,身子也还在一摇一晃的。白长山原以为,北京是首都,站大车多,不会像沿途的车站那么拥挤。下车一看,才真是傻了,站台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坐着的躺着的,在站台上行走都困难。数以万计的串联学生吃喝拉撒都在车站,不知已经持续多少天了,站台上是狼藉遍地,恶臭熏天。白长山原打算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去打听方子衿所乘那趟车的情况,见了这种情形,知道问讯处肯定是瘫痪了,急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到了站台上。他暗中对自己说,只是稍稍休息一下,等缓过气来。可他没料到,人长久不经历这种磨难了,真是不行。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照样端着枪去攻城。现在只不过在火车上站了几天,虽然没吃少喝,毕竟还是睡过了,可一旦坐下来,眼皮就像被什么黏在一起似的,用再大的力气,也扯不开。

一觉醒来,睁眼看看,身边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穿黄军装的年轻孩子,偶尔有人在梦中嘻语。往前一看,看到站台的雨棚,每隔几十米一盏大灯,斜斜地照向站台。当空一轮明月,显示着这个月夜和以前任何一个月夜没什么不同。白长山猛看到这一切,竟然产生了时空混乱,以为自己回到了战争年代,睡在血战结束后的战场上,身边要么是自己的战友,要么就是敌人的尸体。肚子一阵咕咕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白长山翻身而起,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又听到一声汽笛长鸣,看到一列火车隆隆地开进来,猛然想起这是在北京火车站,自己是来等方子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