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猛地震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余珊瑶还在爱着周昕若,就像自己深爱着白长山并且永远不会改变一样?这种深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爱情,多么强烈,又多么苍凉。方子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情感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竟然令人如此难以割舍,即使是沦落到如此地步的余珊瑶,也还有着丰富的情感蕴藏。

余珊瑶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不方便说就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方子衿有些忍不住,问道:“你还是忘不了他,是吗?”

余珊瑶抬起头来,看着窗口,似乎要看透什么一般。方子衿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美丽的眼睛,已蒙上了一层灰雾。透过这双眼睛,她感受到一种空洞,一种死亡般的虚无。这种感觉令她浑身战栗。

“还谈什么忘得了忘不了?”她说,声音似乎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十年生死两茫茫,枉思量,终难忘。”

方子衿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这种感觉,她是太熟悉了。枉思量,确实是枉思量,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不枉思量,又能怎样?她突然一阵冲动,对余珊瑶说,你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很快医疗队要回宁昌过春节,到时候我帮你转给他。

她摆了摆头,不说话。

方子衿读懂了她内心深处的一切。她和周昕若确实是两个世界,不是生和死的世界,胜似生和死的世界。她一定在想,即使她心里有他,又怎样?时过境迁,世事沧桑,他心里还有她吗?看来,她对周昕若的情况,是真的一点不知。方子衿告诉她,周昕若离开医学院后,进入省教育厅当副厅长。他要和文大姐离婚,向法院递了诉状。可法院判决不准离婚。他的职务也由第一副厅长降为第三副厅长。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离婚,再一次递了诉状,结果一样,他被调出了教育厅,去卫生厅当第五副厅长。方子衿他们的医疗队离开宁昌之前不久,周昕若被调离了卫生厅,去了农业厅,当第九副厅长。

余珊瑶一直坐在那里,眼睛也一直是看着窗外的。方子衿见她像木头人一般,觉得她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兴趣,拿不定主意是否继续讲下去。无意间,她扫了一眼余珊瑶的眼睛,突然发现,那无神的双眸之中,不知何时有了晶亮,仿佛两口枯干已久的池塘,瞬息间有了水流。流水蓦然暴涨,漫过理智的堤坝,夺眶而出,在她那粗糙苍凉的面部,泻成两行清流。方子衿呆了,傻坐在那里,看眼前瀑雨如注,一泻千里。当年,余珊瑶和周昕若在一起的时候,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感情,甚至当着他们的面表示过鄙夷和憎恶。现在不同了,生活给了她许多磨难,也让她深刻地了解了感情。不需要语言,她从余珊瑶的泪水中读懂了一切。这泪水是苦的,既是她无边无际的苦,也是周昕若无边无际的苦。方子衿想,她自己的遭遇虽然和余珊瑶不同,情感却是相同的,那种地下河一般蕴藏的苦,也是相同的。最大的苦不在思念,不在铭心刻骨,而是明知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却又难以割舍。

两人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房间里异常寂静,连她们的呼吸都显得轻微。窗外北风呼呼地吹着,干枯的树枝在窗玻璃上刮过,发出一种刺耳的嘎嘎声。寒风在远处漫卷,如婴儿哭泣一般。寒意从每一条缝隙间渗进来,如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两个失意的女人。

方子衿怂恿说,写封信吧。我回去就去找他,打探一下他心里怎么想的。如果他心里还有你,就把信给他。如果没有,我就把信烧了。

余珊瑶摆头,她说,我不能那样做。方子衿说,为什么?你对他没有信心?余珊瑶说我不能害了他。我如果给他写信,他一定会留下来,那等于在身边留下一颗定时炸弹。我已经毁了他一次,不能再毁他第二次。方子衿说,他如果把所有一切埋在心里,可能会更糟。一句问候,可能是一种心灵的抚慰,可以疗治伤痛可以填充空虚。

无论方子衿怎样劝,余珊瑶始终不肯动摇。夜已经深了,寒气越来越重。方子衿说,你等等,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水来,然后我们睡觉。余珊瑶苦苦一笑,说不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方子衿瞪大着眼睛看着余珊瑶,像是不认识似的。这难道就是那个妇科女专家?难道就是那个说出“通过这些丑陋病变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病变的社会”的女人?余珊瑶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如果你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你就会完全改变以前的看法了。方子衿不解,说,为什么要改变?我不会改变的。余珊瑶说,如果你饿过,连续几个月,每天只吃一碗粥,饿得浑身无力眼冒金花,你还会想到别的?

方子衿出去找了一圈,根本没有找到热水。她不甘心,找水龙头,即使用冷水也要洗,可水龙头已经冻了,根本流不出水来。既然没法洗,只好这样睡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中铺床,方子衿要和余珊瑶睡在一起,余珊瑶不干,说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一晚。方子衿说,那怎么行?你是老师,就算是要坐,那也是我坐。

第二天早晨分别时,方子衿掏出十块钱交给余珊瑶,她怎么都不肯要。她说,这十块钱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在这里想买也买不到任何东西。但你不同,你的孩子可以生活一个月了,还是你拿着吧。方子衿说,老师,我到这里来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这点钱确实是太少了。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收下来。余珊瑶不理她,径直走出门去。方子衿不敢追到门外去给她塞钱,只好待在房间里,待她走远之后才离开。

来到楼下,杨立华已经在这里等她。杨立华说,现在就走吗?我带你去车队。方子衿说,还有件事,你跟我进来一下。两人一起走进办公室,她掏出那十块钱,对杨立华说,我刚才要给她,她怎么都不肯收。多的我也拿不出来,算是点意思,你帮我转给她行不行?杨立华接过了钱,然后领她去车队。所谓车队,其实只有三台车,方子衿坐上的,还是上次那台车。

汽车驶出场部,没行多远,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步履不是太稳,肥大破旧的黑棉袄使得她的身材异常臃肿。她的手上提着一袋东西,应该是韩大昌交代杨立华给她的豆饼。看到汽车时,她走到路旁的树边停下来。

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司机见方子衿老是回头看她,便说,你别看她现在这模样,据说,她是整个灵远最有学问最漂亮的女人。方子衿有些言不由衷地说,是吗?可她看上去又黑又脏呀。司机说我也不太清楚,农场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方子衿有了兴趣,问道,都有些么传说?司机说,大家都说,她是农场最邪乎的女人,会妖术,男人都不敢靠近她。

方子衿说:“你开玩笑吧,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妖术?”

司机十分认真地说,你不相信?我听说,农场里有个头头想日她,她不知使了么妖法,让那头头的玩意硬不起来。不知吃了多少药,现在还没好呢。

方子衿不自然地哦了一声。

司机说起了兴,继续说,还有一种说法,她不知在身上涂了什么,男人只要沾了她,身上就会奇臭无比,几个月走到哪里臭到哪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这些话是真是假,方子衿无法判断。她想,或许余珊瑶真的采取了什么极端的自我保护措施?

这个世界,女人的名字,真的永远是弱者?

第02章 哥要划着这只船去找你

走进院子,方子衿一眼看到女儿在门前的空地上跳橡皮筋。南院的孩子不少,可女儿似乎没有童年伙伴,只是一个人。女儿穿着方子衿用自己一件旧棉袄改成的小袄子,橡皮筋拴在树的两端。她跳得很投入,竟然没有发现方子衿走到了身边。

“梦白,妈妈回来了。”她叫了一声。

梦白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她无数次想象过母女相见的情景,最常出现的镜头是女儿欢天喜地,高举着一双小手奔跑着扑进她的怀里。现实中出现的与她所想象的相差太远了。梦白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迎着女儿走过去,温柔并且讨好地说,宝贝,不认识妈妈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蹲下来,伸开双臂去抱女儿,蓦然发现,女儿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决了口的堤坝一般,晶莹的泪珠滚动着,顺着娇嫩的脸颊滚滚而下,啪嗒啪嗒涌向地面。

方子衿的心猛地一紧,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方子衿努力想忍,可是忍不住,眼眶迅速潮润,随即滚出几串清泪。保姆小红正在厨房里清理一些发黄的白菜帮子,听到声音走出来,惊喜地叫道,阿姨,你回来啦。

方子衿看到她手里的那片发黄的白菜,叶子部分已经烂得发黑了,说,你这菜从哪儿来的?这种菜哪能吃?小红说菜场已经没有菜卖了,这是方叔叔给我的。方子衿想松开女儿站起来,梦白大概误会她又要离开,紧紧地抱着她,哭着不松手。她顺势将女儿抱起,对她说,梦白别哭,妈妈不走。

小红走到门外,提起她的包返回来,对她说现在粮店里没粮卖,菜场里没菜卖,有钱有票拿在手里也没用,方子衿问那你们吃么事?小红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堆烂红薯,说都是方叔叔给的。如果没有方叔叔,我真不知道么办了。

方子衿刚刚回来,已经从小红口里几次听到方叔叔这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她谁是方叔叔?小红说,他说是你的亲戚。姓方的亲戚?方家坝子的什么人吗?不太可能,那些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是方家坝子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住处,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问小红,是一个么样的人。小红说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岁,穿得很破旧,个子不高,脸黑黑的。方子衿问她怎么见到这个方叔叔的,她说,方子衿走后不久,她带着梦白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见到他的。当时看他穿的衣服很旧很脏,他和她说话,她还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队,他一直在她身边给梦白讲故事。轮到她的时候,菜场里的菜卖完了,他将自己的菜全给了她,还不肯收她的钱。第二天,她又去买菜。这次,她刚去不久,菜场就没菜卖了。又是他将自己的菜给了她。

小红说得方子衿的心一阵接一阵发紧。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斤菜虽然只值几分钱,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这里几分那里几分撑着的。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天天资助他人?这个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打小红的歪主意吧?她说小红你等等,别这么笼统地往下说。这样,我问你答。小红说好,阿姨,你问吧。方子衿问,你说他穿得像个花子?小红说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脏。方子衿问,他和你说了些么事?小红说,他说他姓方,是阿姨的亲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头的两个儿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一岁,又是常年生活在农村,看上去应该比较老相。难道是他?可他怎么跑到宁昌来了?除了他,还可能有谁?白长山?想到这个名字,方子衿突然一阵狂喜。会不会是他已经离婚了,跑到宁昌来找自己了?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她问小红,这个方叔叔说哪里的口音?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听上去和宁昌人说的差不多,好像又有点不同。方子衿再问他有多高?小红将手伸到头顶比了比,说这么高,比我高一点。方子衿问她是否记得准确,她说不会错,方叔叔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她的眼睛和他嘴巴一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白长山,白长山比小红至少高出一个头。

方子衿问了很多问题,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个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进入冬季后,城市的供应基本上断了,粮店一个星期只营业一天,名义上是一天,其实就两个小时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买到一点三合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买到一点糙米。排在后面的人就只能等下个星期。许多人家里等米下锅,哪里等得及?于是许多人去插队,秩序大乱。小红一个小姑娘,哪里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自然是一粒米都买不到。好在方叔叔给了她一些杂粮,烂了的红薯、生了霉的干玉米、长芽的土豆。有一次,竟然还给她弄来了一小口袋大米。菜场的门倒是每天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连点烂菜叶子都买不到。偶尔弄来一些菜,全都从后门给弄出去了,开后门之风,也就从此而起。从那时起,粮店卖粮的菜场卖菜的,成了人们既憎恶又艳羡的职业。方叔叔说,梦白还那么小,整个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一些烂菜给小红。这样的菜,在前几年拿来喂猪都嫌差了。就是这些东西,让小红和梦白过了几个月。

方子衿问小红,除了这个方叔叔,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事?小红说别的没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大摞信出来,交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是白长山来的。看到这些信,她的心猛地一阵发紧。心灵深处的这块伤痕,永远都无法弥合了,就像是一种痼疾,在她不经意间,总会牵动她最重要的神经,令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撕裂一般疼痛。她以为自己进入一次新的婚姻,这道伤口会被时间抚平,后来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开始享受这种疼痛了。

拿着那些信,发了一会儿呆。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将所有的信锁进了抽屉。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准备去拜访周昕若。正要出门时,女儿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一翻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赤着脚就在房间里找。房间里没有,她冲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一声,赤着小脚在冰冷的地上狂奔过去。方子衿抱起女儿回到家里,要把她放到床上去。可梦白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她能感觉到,这次出差,对女儿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女儿说,梦白,相信妈妈,妈妈真的只是出门办事,很快会回来的。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劝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答应回来时给她买一把可以射水的手枪,才总算是脱身而出。

来到农业厅门口,看门的保卫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周副厅长。保卫想了想说,你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周副厅长。方子衿说,怎么会没有呢?周昕若明明是你们这里的第九副厅长呀。保卫恍然大悟说,哦你找他,他现在不是副厅长了,副处长。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副处长?解放后第一次定级别的时候,他就是行政十三级。行政十三级就是高干了,享受专车、别墅以及警卫员待遇。按理现在行政十二级十一级都够格了,可他倒好,竟然变成了副处长,那可是行政十八级干部,和李淑芬平级了,岂不是连降了五级?保卫问你和他是么关系?又问有介绍信吗?方子衿说明曾经是他的同事,找他只因为私事,并且将自己的工作证给保卫看了。保卫进入门房,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又拿着她的工作证报了一番,才放她进去。

周昕若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许多职员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方子衿站在门口有点发愣,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她怎么好和他谈论那个话题?周昕若已经看到了她,从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这是他离开医学院后她第一次见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惊。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让她觉得他的心异常空洞异常深沉,深不可测。

他说:“小方呀,啥风把你吹来了?”

“周校长。”她习惯地用了以前的称呼,“我有点私事找你,我们能不能…”

周昕若将她带进隔壁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四周窗户很多,他们坐在里面谈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周昕若没料到方子衿会来找他,尤其是她曾经那么直接地表达过对他和余珊瑶那件事的看法,他以为她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令他没想到的是,谈话一开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不懂事,才会说那样一番话。他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说,那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方子衿有点失望,说那就算了,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说过,站起来准备离去。

周昕若叫住她,问道:“你一定有啥事,对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参加了巡回医疗队,刚从灵远回来。说了这句话,她并没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问,见到她了?这句话虽然轻,语气却充满关切。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还没有忘记她,是不是?周昕若再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向后走了几步,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着,不一刻,那支烟已经被吸去了一半。那又怎么样?他说。

方子衿看着他。他的脸被烟雾蒙着,令她无法看清。她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问:“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周昕若掏出烟,抽出一支,用小指仔细地将一端的烟丝按进去一些,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空出来的烟纸拉直撑开,再将前一支烟接上去,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磕了磕,叼在口里,猛吸一口。方子衿一直等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接着一口抽烟。

看他那样子,方子衿觉得有气。余珊瑶为了他,已经惨到了那种程度,他竟然连问一句近况的话都懒得说。余珊瑶真是冤枉,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由眼前的周昕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他们虽然无缘在一起,可她所获得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里始终充实,她无怨无悔。

她再一次站起来,向外走。她以为他会第二次叫住她。没有,直到她走近门口,也没有听到他的丝毫声音。她的身后,似乎根本不存在生命。离开那间会议室时,她觉得心里好空,空得慌。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为什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连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肯定的东西,能够将人生搅得如此复杂如此迷离?感情一旦失去了,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她和白长山的感情,也会有如此空虚的一天吗?想到生命虽然脆弱感情却比生命还要脆弱得多,她浑身发软,有种迈不动步的感觉。她想,假如真有一天,她和白长山之间的感情没有了,那会不会就是她的末日来临了?

年关到了,物资虽然贫乏,也还有点供应,一个人口三两红糖、四两白糖、半斤水果糖、半斤猪肉、半斤京果、四两粉丝、二两菜油、半两麻油、五斤大米、三斤面条、五包火柴、一块肥皂、两包香烟、两斤白酒。杂七杂八,有几十种之多,而且供应地不在一处,往往是跑了这家赶那家。将这些东西往家里搬的时候,别人是欢天喜地,方子衿却是着急。她是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吃,哪里能够?吴丽敏曾建议她把小红辞了,至少省一份口粮。她十分犹豫,过完春节,医疗队还要下去。如果仍然是李淑芬当队长,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那时,她临时去哪里找人?又有谁会像小红一样,带着梦白熬过如此艰难的日子?吴丽敏说把孩子交给她,反正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方子衿不肯,她知道吴丽敏的日子比自己更难,两个人拿工资,养着四个孩子,还有好几个老人需要他们接济。

真正是越怕越出鬼,年二十八,彭陵野来了。

那天,方子衿将最后一点供应物资搬进家里,刚刚直起腰,发现身后有人影,转头看时,见是彭陵野,说,是你呀,吓我一大跳。彭陵野说,心虚了吧,不心虚怎么会害怕?一边说一边拿起她刚刚买回来的香烟,撕开一包,抽出一支。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方子衿叫了起来。你怎么乱动?这烟我有用的。彭陵野说你有么用?你又不抽烟。方子衿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就这么点东西,需要送的人情却很多,别的不说,他们不可能永远夫妻分居的,彭陵野已经在她耳边说过几次,希望调到宁昌工作。她既无职又无权,调动工作哪里这么容易?当然要从现在起多烧点香。他倒好,也不问问她,拿到烟就抽。

为了这包烟,两人刚见面就吵了起来。彭陵野十分恼怒,大声地说,为了一支烟,犯得着这样吗?方子衿说,为了调他进宁昌,准备拿来送礼的。两人正吵的时候,梦白和小红一起从外面进来。梦白以为这个叔叔欺负母亲,扑进母亲的怀里,吓得大哭。争吵终止了,彭陵野气愤异常,将手中的包往桌子上一放,鞋子也不脱,坐到床上,对方子衿说,有吃的没,我中午还没吃东西呢。

方子衿对小红说,中午不是有点剩饭吗?你去热一热。所谓剩饭,只不过是些土豆玉米等拌着麦麸,再扔进去几片烂菜叶加点盐煮成的糊糊。小红将这东西放在锅里热了一下,端给彭陵野。彭陵野吃了一口,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么事?比猪食还难吃。将碗往面前的桌一扔,倒在床上睡下了,靴子都没脱。

方子衿一见就有气。她正为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怎么吃伤脑筋,现在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己的定量,竟然连一根面条都没有带来,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他刚从外面来,一身的灰尘,就这么坐到她的床上去,她心里已经不舒服了,现在又躺了下去,那双脏靴子,已经碰着了床单。她不想刚吵完一架再吵一架,走过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腿,说要睡就好好睡,把外套脱了,把靴子脱了,我昨天刚洗的床单,别弄脏了。彭陵野的脸色迅速出现变化,先是鼻子的两翼开始发红,慢慢向周边扩展,接着满脸都红了,而最先红起来的地方开始转乌,成了乌紫色。方子衿盯着他看。她意识到他可能要发作,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真的大发脾气,她就将他赶出去。

两人对峙了十几秒钟,彭陵野眼中燃烧的怒火开始黯淡,渐渐地熄灭了。他坐起来,很乖顺地脱了外套和靴子。他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脚也没有换袜子了,那双棉布袜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刚脱下来时,房间里顿时弥出一阵恶臭。方子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捏着梦白的鼻子,对彭陵野命令说,快快把你的袜子脱了。又对小红说,你去弄点水,让他洗脚。

进入厨房做饭的时候,方子衿想哭。原以为把自己嫁了,那颗空落落的心会有些依傍,哪知道有了男人更让自己心烦,每一件事都不顺心。心里恼他没有带点供应来,可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了,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不能薄了他。她将土豆红薯之类放进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米放进去,麦麸就免了,男人第一天回来呢,就让他吃这东西,也实在委屈他了些。厨房里还有最后一点烂菜帮子,狠了狠心,割了两片肉,犹豫了一下,又割了两片,再往里面放了点粉丝,就算是最好的菜了。

这几天,为了弄清那个方叔叔是何许人也,方子衿跟着小红去了几次菜场,结果一次也没有见到那个人,不知是知道她回来有意躲着她,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菜场只有一些供应物资,根本没有菜卖。没有见到那个方叔叔,她们明天连烂菜帮子都没有了。

饭菜做好了,小红端到外面桌上。方子衿叫彭陵野起来吃饭。彭陵野睡着了,突然被叫醒,烦躁得要命,似乎想发作,憋了半天,终于忍了,嘟嘟囔囔爬起来,坐到桌前,一看饭和菜,不高兴了,说就吃这个?方子衿说,你怎么就坐下了?去,洗脸洗手。彭陵野有点恼火。或许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呼来喝去是会有些恼火,方子衿也不想说,可她不说心里难受。他最终还是去洗了手和脸,返回到桌前时,见梦白碗里是白米饭,说她怎么吃饭我就吃这个?方子衿白了他一眼,说她是孩子你也是?彭陵野说,在我们那里,最好的东西都是男人吃的。方子衿烦了,声音提高了几度,说那你回你家去吃好了。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碗,放在桌子的对面。她自己则端起中午的那碗黑糊糊的剩饭,一下又一下往口里扒。

到了晚上,麻烦又来了。彭陵野要和方子衿睡一张床,梦白怎么都不干,在那里大哭,不准他靠近。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是她和女儿睡的,旁边摆了一张小床给小红睡。彭陵野来了,只好将小床搬到了外间。原准备让小红在那里睡,现在只好委屈彭陵野。彭陵野心里有些不得趣,又无可奈何,嘟囔说打了几十年光棍没想到还要继续打下去,边说边走出去,在床上躺下来。方子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安顿好女儿,走到外面对他说,没见你这样当爹的,跟女儿争么事?彭陵野说,不是我和她争,是她和我争。说着,从床上起来,抱住她要亲。她推开他,说她们都还没睡呢。彭陵野就说,那等她们睡着了,你过来。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心中是认同了的。

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来,开始给女儿讲故事。女儿特别兴奋,听了一个又一个。待女儿终于睡着后,她的眼皮沉重得不行,很快也睡着了。眼皮似乎刚刚搭上,他就把她闹醒了,她只好半梦半醒中任他折腾。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早晨起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孩子们在唱歌。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二十四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买鱼买肉;二十七,二十八,杀鸡杀鸭;二十九,家家有。孩子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欢天喜地。方子衿的心里有些酸,今天就是二十九了,哪里就家家有?自记事以来,年年过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是最差的,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家家有?

她还想和小红去菜场一次,一方面想去认认那个方叔叔,另一方面,也想去碰碰运气,最好能买点青菜回来。彭陵野还睡在床上,她也懒得叫他了。刚要出去,居委会主任上门了,说方老师,有你的包裹。并且特别加重语气说,白河来的。

听到白河三个字,方子衿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白河和白长山是连在一起的,方子衿也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链接,这种链接令她伤痛并且温馨着。一旦这种链接出现,她的心脏便不得不承受巨大的供血压力,跳动的频率急剧加快,那张脸便如三月的桃花江一般,流绿叠翠,春情汹涌。她对正准备和自己出门的小红说,我去邮局取包裹,你一个人去菜场吧。

邮局里排着长长的队。不知是不是由于饥饿的原因,五十年代初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充满激情的人群,到了现在,人们的激情再也见不到了,工作起来拖拖拉拉,哪怕自己面前排了长长的队,甚至群情沸沸,也照样和同事谈笑风生。营业员是一名中年妇女,脸上有些黑黑的麻子,那双手倒是青葱般白嫩。前几天,公安分局押着一帮犯人游街,其中一个女人是流氓犯,恰恰是这个营业员的邻居。她和同事谈论的,正是这个流氓犯。营业员说,她就住我家隔壁,平时看上去挺好的一个人,待人好热情,邻居家有么事,她总是肯帮忙的。同事说,人不能光看表面的。营业员说,其实她也不容易,老公被划了右派,送到铁矿场去劳改,结果糊里糊涂死在那里了,给她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十岁不到,小的一个,她老公划右派时才刚刚怀上。女人是理发店的理发师,一个月才二十几块钱,根本养不活那些孩子。同事附和说,现在没几家人日子好过的。营业员说,她把男人往家里引,做一次给五块钱,三块两块也做。同事开玩笑说,她倒是会享受,钱也赚了。

排队取邮件的人愤怒了,有人说,同志,你能不能快点?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明天大年三十了,大家有好多事哟。营业员杏眼一瞪,冲着顾客大声地嚷,叫么事叫?你倒知道过年,我就该饿着肚子在这里给你服务?顾客说,你这是么态度?营业员那张嘴够厉害,说我么态度?你既不是我的男人又不是我的领导,我为么事要对你好态度?顾客愤怒了,说叫你的领导来,我要找你们领导。营业员站起来,指着门口一个意见箱说,有意见是吧?那里有意见箱。说过之后,转身向里面的一扇小门走去。其他顾客认定她赌气离开,愤怒了,一起大叫起来。她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叫么事叫么事?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拉屎放屁?

方子衿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拿到自己的包裹时,已经接近中午。包裹很大而且很重,有近百斤,她非常艰难地搬上自行车。外面的风很大,气温非常之低,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行驶,极其吃力。

回到家门口,彭陵野显然刚起床不久,看情形,像是在问小红什么,小红的表情有些尴尬。方子衿支好自行车,冲着里面喊:陵野,你来帮我拿一下。彭陵野闻声走出来,并没有帮她的意思,而是质问她,那个姓方的是么回事?方子衿一愣,向屋里问小红,小红,你今天又遇到他了?

小红说:“是啊,他给了我好多东西。”

彭陵野看到了自行车后的一大包,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问她:“这是么事?”

方子衿说:“没打开,还不晓得。”

他几步跨过来,从自行车上将东西提下来,抱进屋里。他看了看包裹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充满狐疑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一句话没说,走进里面的卧室,找来剪刀,蹲在那里,第一剪子将包装的布剪开,然后用力往前推剪刀,也不顾是否将布剪坏。方子衿说,你不能小心点?这块布可以给梦白做件衣服。彭陵野根本不顾她,已经将布袋裁开了,掏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小袋。他将其中的一小袋裁开,里面是粉丝。再裁开一袋,里面是黄豆。再开一袋,里面是一袋子白米。彭陵野恼怒了,将那些东西往地上一放,小袋里的粮食撒了出来。

方子衿见这些东西撒在地上,心都疼了,连忙弯下腰,伸手将那些粮食撸在一堆。她蹲下时,彭陵野同时站了起来,愤怒地问她这是么意思,白长山为什么给她寄来这些,是不是他们还藕断丝连?还有,那个姓方的男人是么回事?方子衿根本不理他,只是用手将地上的那些粮食一点点捧起来,放进袋子里。

彭陵野一瞬间愤怒了,抬起一脚向那袋白米踹去,袋子被踹翻,白米从袋子里滚出来,顿时揪起一阵白浪,迅速和地上的灰尘粘在一起,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白色也不再那么纯粹了。

方梦白恰好从门外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哭着扑进母亲怀里,以一双惊恐的眼睛仇恨地瞪视着彭陵野。方子衿将女儿抱在怀里,愤怒地盯着彭陵野,说你发么事疯?人家普通人,也懂得关心我,你呢?你明知道我这里日子不好过,你想到什么了?自己的供应一点不拿来,倒还好意思说。彭陵野说,是啊,人家对你好,人家想着你。你的心给别人了。我算么事?方子衿说,你如果再在这里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彭陵野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忍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方子衿拿过扫帚,将那些白米连同灰一起扫起来。梦白小脸蛋上虽然挂着未干的泪珠,也知道这些白米的重要和可爱,她离开妈妈的怀抱之后,用小手当扫帚,帮妈妈将那些米扫成一堆。又跑到一些边角地方,那里有些散落的米,她一颗一颗地找,找到之后,用小手捡起来,送到母亲面前,连一颗都不肯放过。彭陵野虽然不吵了,气显然未顺,坐在那张小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烟。方子衿端着手中的米进入厨房,小梦白跟在她后面,经过他身边时,甚至不敢转头看他。

将那些米洗了一遍,拿簸箕摊开,晒在窗台上。接下来她还要处理一个问题:向小红打听方叔叔的事。小红说,今天去菜场的人特别多,而菜场里,除了供应的那些春节物资,别的什么都没有。她将菜场的每一个柜台都看了,根本没有不要票证的菜卖,心里正急,方叔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将一只袋子往她手里塞。她说她不能要,方阿姨已经反复说过了,不能再要他的东西。方叔叔根本不理她,转身就走。她提着袋子去追他,可是,菜场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七钻八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她在菜场里转了好半天,想找到他,却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只好提着这只袋子回来了。回到家,彭陵野已经起床,他想吃东西,跟着她进了厨房,结果看到她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东西。彭陵野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她以为他知道方叔叔的事,就说是方叔叔给的。后来,他把她叫到外面的客厅里问这件事,她正说的时候,方子衿回来了。

方子衿将那些东西清理了一下,有十几种之多,全都是一个人的供应量。除了供应物资之外,还有些烂菜帮子、烂土豆。就这些东西来看,此人应该是宁昌市居民,他将自己全部的供应给了她。此人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在暗中帮她,是倾尽所有在帮她。奇怪,有谁会这样待她?师傅项钦羊将她当成孙女看,可师傅在五七年就死了,第二年,容管家也死了。除了他们之外,整个宁昌市,只有吴丽敏夫妇对她最好,他们那点供应,自己吃都不够,倒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时常帮他们。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样帮自己?实在想不出来。

中午吃饭,彭陵野又在那里嘀嘀咕咕,意思是说,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米了,还吃这种猪食。方子衿懒得理他。对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没料到他竟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主。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的这次婚姻又是一次错误。

年三十,小红回家了。年初一方子衿要去给领导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一起去,让领导顺便认识一下,到时候提调动时,开口容易一些。可彭陵野说他不好空手去别人家里,还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带着女儿一家一家地走。中午回家,刚进南区,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说上几句拜年的话。李淑芬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她说了一大堆话。她正诧异李淑芬怎么转性了,李淑芬说,去我家坐坐吧,你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一惊,彭陵野怎么跑到她家去了?她来不及说任何话,李淑芬又说了,他们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喝酒呢。这些男人,见了酒就是命,两个人不知多投缘,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亏我老公厂子里今年分了点东西,不然早被他们吃空了。

回到家里,方子衿一个人生闷气。胡之彦夫妇多次在背后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她能不气吗?直到女儿在身边说饿,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饭。可她打开碗柜,立即发现了问题,家里的肉不见了,粉丝也不见了。她的第一想法是被盗了,转而一想,不太可能,门窗户扇关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被盗?除了外贼进来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难怪他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原来是把家里的年货全都扫空了。

她弄了点东西给女儿吃,自己是半点都吃不下,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结婚才多长时间,怎么一切全都变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现在呢?倒成了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带着满身的酒气。因为是大年初一,方子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别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冲着他问,家里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说是啊,我找人帮我调动工作,总得送点东西给人家吧。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方子衿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找谁帮你调动工作?找胡之彦?他是个么货,你不晓得吗?彭陵野说,我管他是么货?只要他能帮我调到宁昌,么货都行。方子衿说,胡之彦是么人,你不是不晓得,你倒好,跑去和他喝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彭陵野说,你还要么样?因为你,人家坐了几年牢,党籍被开除了,工职也没了,干部身份也差点失去了。

方子衿气血上冲,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都没料到,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想脱口而出叫他滚出去。可是,她没有力量将心里的话送到嘴边。此时,她所有的力量,在做着一件事——维持自己不当场倒下。她的手伸在那里,指着门外,像一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弱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有力气说出那句话来。她说,你滚,你给我滚,立即给我从这里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