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方子衿上山了。在山上采些提神补气、强精固本的草药,拿回医院,叮嘱两名护士在医院门口架起锅熬药,所有到医院看病的人,免费喝上一碗。院长王文胜要派一个职工和方子衿一起上山,被她拒绝了。

第五次上山的时候,出事了。那时,太阳正斜斜地照在山涧里,看上去有些委靡不振。山上的树瑟瑟地哆嗦着,树叶一片片地耷拉着,懒散地随风摆舞,枯草整齐地跳着圆舞曲,音调有些凄迷。方子衿恰好找到一大块黄芪,正在费劲地挖着。有几个男人悄悄地靠过来,她意识到危险时,那些人已经离她只有两三米远。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斥问他们想做什么。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那次经历,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的恐惧。她真的想学余珊瑶,表现得坚强一些。可她办不到,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对自己不利时,她浑身发软,没有跑动的力气,更没有逃走的空间。那几个人已经将她逃走的最后一丝希望堵死了。

几个男人抓住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大块红布,将她紧紧地裹了,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她的身子被裹着,不能动弹,头部却是露在外面的,可以看清自己经过的每一棵树,也可以看清那几个男人的脸。那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脸上没有多少邪气恶气,倒像是很严肃很虔诚却又充满幸福地做着一件事。她大声喊叫,希望引起旁人注意,希望有人来救自己。几个男人轮换着扛她,兀自向山下疾走。

随后方子衿冷静下来。她开始意识到,这样喊根本没用,这里原本人少,自己身在山中,更是难以见到一个人。就算自己喊声再大,能听到的也就是山中的树山中的鸟。她注意观察他们走过的路,正是通往县城的。她想,自己要留着劲,等遇到人的时候再喊。

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山上放牛的汉子。看到那个人时,方子衿大声地呼救。那个男子竟然只是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那看热闹的笑容令方子衿愤怒和绝望。她真的想对着他的脸大大地啐上一口,并且大骂几声。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前面有一群赶场的人,男男女女一大群人说说笑笑地迎面而来,方子衿以为绑自己的人会躲。非常奇怪的是,他们竟也迎着那群人而去。方子衿大声地喊叫说同志快救我,我被这些人绑架了。奇怪的是那些人视若无睹,甚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方子衿悲叹,人们何以如此冷漠?

接近县城,看到面前那一片独特的房屋时,方子衿彻底明白了。

方子衿对县城不熟悉,却也知道这里是县城的边缘,紧靠着一座她叫不出名的山。那片房子依山而筑,层层叠叠,是由大块的石块垒成的。为了使得山坡形成一个平面,下面用石块砌成吊楼状,上面才是正室。这是典型少数民族建筑,方子衿曾听彭陵野说过,这种房子,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民居的主要特点,所不同的是,吊楼下面的柱子,有的是用石砌成,有的是用竹撑着。接近县城时,方子衿也就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便将这一切同彭陵野联系上了。他做了,他还是做了。明白这一点,她紧张的心定了下来,同时又陷入另一种困境:怎么办?

前几天还只是听说抢婚,没料到抢婚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些人将她送进了一间大屋,屋里有许多个房间,她被扛进了最大的一间,里面摆了一张很大的雕花木床,床上有整洁崭新的被褥。他们将她放在床上,替她解开了缠在身上的红布,对她说,你好好呆着,别想逃,你逃不走的。她想,我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来见我。

她坐在床上,等待甚至还有点期待。

门终于被推开了,她甚至都不用转过身,就知道是他来了。她说,我那些草药你怎么处理了?彭陵野有些惊讶有些诚惶诚恐,心里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见她不向自己兴师问罪,开口只是关心自己挖的那些药,那张还带点孩子气的脸就像慢镜头中绽开的菊花。他说已经叫人送到医院去了,抢婚的事也跟医疗队说了。提到抢婚这个词,方子衿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转过身,对他说,你还有脸跟我提抢婚?彭陵野说,我这都是被你逼的。方子衿质问说,我么样逼你了?我哪里逼?是你在逼我。彭陵野不语,站在那里,双手耷拉在腰间,头微微低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小学生。方子衿说了很多话,发了一大通脾气,彭陵野始终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方子衿知道多说没用,语气一转说,我不说了,说么事都没用了,你送我回去。彭陵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表态。

方子衿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这一生,怎么就如此多磨难?厄运一桩接着一桩,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和赵文恭离婚了,原以为和白长山这段情有个交代了,却不料法院的一纸判决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梦碎了也就碎了,往后和女儿梦白好好地过日子吧。岂料命运将她送到了这个地方,送到了彭陵野身边。抢婚对于土家人来说是风俗,可对于汉人是什么?自己被自己的学生抢婚了,这事在学校里传开,人家会怎样看她?她哭起来,说方二拐子谈不得那些人欺负我,胡之彦欺负我,我没想到,你彭陵野也欺负我。我恨的人欺负我倒也罢了,你是我的学生,你竟然也这样。那一瞬间,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她绝望了,觉得自己即使再坚强地挣扎下去,也不可能会有好日子,只可能会有更多的磨难。不,她受够了,她的心脏,无力承受哪怕再多一点的打击。

瞬息之间,她有了逃避的念头。她霍地站起来,向后面的窗口冲过去。她决定从那里跳下去,彻底结束所有一切。彭陵野在最后一瞬间发现了她的企图。他猛扑过去,在她推开窗子正准备往上面爬的时候,从背后抱住她。她用尽力气挣扎着。那时她真的想就这么跳下去,同这个苦难的日子做个了断。人生太难了,一切身不由己,就连选择死亡,也由不得她。彭陵野说,你真的想死?那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说着,彭陵野抱着她往窗台上爬。

方子衿见他这样,吓坏了,又抱着他往下拖。他说,他是真心爱她,他苦等了她几年,发誓非她不娶。她突然来这里巡回医疗,他将此看成是命运给他的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既然她宁可死也不嫁给他,他活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她一起死了。他说知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如果能让她死的时候不孤单,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的话像大炮一样轰击着她,她心中坚固的城池,在他猛烈的炮击中摇摇欲坠。她还想坚持,还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抵抗进行到底。她的语气已经透露了她斗志的丧失。她说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行不?他说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你既然不肯嫁给我,我活着也没意思。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会再拦你,你现在就可以走。方子衿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她哪里敢走?如果自己这样一走了之,他真的自杀,自己岂不是要遗恨终生?经历了那么多曲折磨难,有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陪伴,还有什么遗憾的?她的心在融化,坚冰破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差不多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醒来时,接近中午了。看一看身边,床空着一大块,顿时有一种梦一般的怅然,有一种梦醒后的失落。怎么办?走还是留?如果现在离开,代表她拒绝了他的抢婚,哪怕彼此间已经有了那个浓情酣畅的晚上。这个空间,或许是他有意给自己留下的?做女人做了三十年,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感觉,那一切令她留恋不舍。走和留,对于她都是艰难的选择。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彭陵野回来了,迅速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在胸前,才问了一句是谁。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她起床吃饭。她慌忙掀开被子,抓过衣服往身上穿。推门出去时,有两个穿民族服装的妇女等在门口,一个妇女手中端着一盆水,另一个妇女手中拿着毛巾。她往门边让了一下,两个妇女跨进来,将水盆放在房间里。按照土家族风俗,新姑娘出嫁的前三天要哭嫁,新姑娘见着谁就要哭谁,见到少女时的朋友要抱头痛哭,表明难分难舍。见到过去的仇人也要哭,表明自己成为新人了,过去的仇消失了。见到媒人,就不是一般的哭,而是一边哭一边骂,自然是骂媒人狠心,将自己牵线牵离了娘家,断了自己的母女亲情。最后一晚,是哭嫁的重头戏,这一家的所有女人全都围在新姑娘的闺房里,最权威的是奶奶,其次是妈妈,她们身边围着姑姑姨妈姐姐嫂子等。待嫁的姑娘坐在床上,陪哭的围在床前。这种哭也不是真哭,只是哭出一种姿态,以一种特有的哭腔唱着一首又一首绵绵不绝的感恩歌。哭嫁时,新姑娘会一个一个地哭唱,谁对自己有什么好,谁的恩情自己无法忘记。长辈则会哭诉养她之不易。也有方子衿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娘家可哭的,便由婆家安排一间房子,再请一些人陪哭。两个女人告诉她,洗完脸,接着梳头开脸,就要哭嫁了。

方子衿根本没有听那个妇女啰唆,而是看着那盆水发呆。那仅仅是一盆清水,没有牙膏牙刷。中国农村贫穷落后,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别说是刷牙,很多人连洗脸也都免了,像猫一样,用手往脸上抹上几把,算是完成了一道手续。彭陵野也不刷牙吗?想到昨晚自己被一张没有刷牙的嘴亲了又亲,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继而一想,彭陵野在医学院读了两年书,这个卫生习惯应该是有的。

她四处看了看,见旁边有一只喝水的搪瓷杯缸子,拿过来舀了一杯水放在旁边,洗过脸,再用那杯水漱口,没有牙膏牙刷,只好以手指代替。她很想洗一洗下身。昨晚那样折腾,还不知留下了多少污物。可她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宽衣解带,只好作罢。另一个女人已经端来了一碗粥,还有一块黑乎乎的肉,摆在里面一张小木桌上。洗过脸,女人叫她吃早餐。她想,这或许是仪式的一部分?坐下来,先看看那块肉,像是火烧烟熏的,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油。再看那碗粥,大大的一只青瓷碗,装着奶白奶白的一碗。奇怪的是没有筷子。她实在是饿坏了,端起那碗粥猛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畅快。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钳起肉,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的膻味。她想吐出来,继而一想,在这个灾荒的年代,能有这样的肉吃,已经不容易。于是忍着恶心往肚子里吞。

饭后随女人出门,沿着陡峭的楼梯往下,到了楼底,抬头往上一看,暗吃了一惊。昨天被抢来时没有细看,这幢吊楼好高,比平常的三层楼还高吧,全是方方正正的石块垒成,看上去像是电影里鬼子的碉堡。想到昨天差点从这里跳下来,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真跳了,恐怕死不了,只会落下残肢断腿吧?再回头看一眼,发现这楼是依山势而建的。前面的支柱差不多有两层楼高,后面却很矮,而她和他试图跳的那扇窗,恰好是对着后面的。难道说,彭陵野明知跳下去不会死,甚至受伤都不可能,在她面前演了一场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被她迅速按下了。当时,彭陵野是真诚的,这种真诚透过他的目光传递给了她。人生或许总会有些遗憾吧。至少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成为完整女人的男人,就该庆幸。这样一想,她的脚步开始轻快起来。

这是县郊的一小片民族居住区,杂居着土家族、汉族和苗族。她昨晚住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彭陵野家的,反正是这里最好的一幢。女人带着她向山后走,绕过那道山梁,后面还有几间吊楼,她们走进了最好的一间。屋子里早已等着一帮女人,戴着青色的头饰,穿着鲜红的服装。她们起初唧唧喳喳不知说着什么,见方子衿等进来,立即缄了口,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她。方子衿从她们的目光中读到一些特别的信息,似乎是一种惊艳的感觉,也是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带她来的那个妇女向她们交代了几句,其他人立即散开,各自干活去了。有人拿出来一堆土家族妇女的衣服,放在方子衿面前。有人端来一盆水,拿来一盒粉。她很想说我不用这些东西,继而一想,算了,任由她们摆布。

女人让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拿过粉盒,往她脸上敷了一些粉,再拿起粉盒旁边的一根红线,在手指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将线绕成一种剪形。方子衿很小时看大姑娘出嫁,见识过开脸,知道是用这种红线在脸上滚动,将脸上尤其是额上的汗毛拔掉。看看那只粉盒,再看看那根线。粉盒里的粉只有一半,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白了,带点暗黑色,不知用过多少年了。那线应该是白线染红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已经成了黑色,也不知是在多少女人脸上滚过的。见到这东西,她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伸手拦住女人。女人说,女人出嫁一定要开脸的,这是上辈留下的老规矩,要开走脸上的霉气,变成一个新人,带着运气进入夫家。如果不开脸,被夫家发现了,会被赶出门的。

开过脸,别的女人过来给她换衣服。那衣服红红绿绿的,看上去有点怪,也还算漂亮。可她毕竟不是土家族,穿上这衣服觉得别扭。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不再坚持,一切由着她们摆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又有人往她头上蒙了红盖头。所有人出去了,刚才的乱,也就静了下来,只留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她想,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却也算令人欣喜,总算是正正规规风风光光把自己嫁了一次。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跨进来。她见人家年纪大,主动打招呼,岂知那女人根本不理她,手里提着只小凳,进门后将凳子往屁股下面一塞,坐在她的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哭起来。方子衿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哭,一下子傻了。这里哭声刚起,又有一个高龄女人搬着一张凳子进来。前一只脚刚跨进门,后一只尚没有完全进来,哭声便起。她一边哭一边将凳子摆下,坐下时,已经是泪眼婆娑。方子衿明白了,这是哭嫁。小时候陪着父母回家,曾见人家哭过。最初,她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好笑。可随着屋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女人,哭声此起彼伏,她想到父母的死,想到自己的爱情以及婚姻,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人家哭是假哭,将此当成是一次少有的娱乐。她哭是真哭,哭得昏天黑地,一双眼睛都肿了起来。

哭声持续着,后来又掺进了锣鼓家伙的声音,唢呐声呜里哇啦,鞭炮声噼噼啪啪。接着就有人上楼来了,闹闹哄哄的,说话的几乎全是女人,暧昧的笑声,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般张扬,轻佻的语气,如同一只只翩飞的花蝴蝶。她们说的是土语,方子衿听不懂,却能感觉到那种狎昵的挑逗。一丝阴云从她的心头闪过,刚刚还明媚着的心空,有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彭陵野就在这种压迫之中走进来,将她背在肩上。她被红盖头蒙着,看不见他,却能从他身上闻到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浓浓的,是她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是久违的父亲的气味。

方子衿坐在床上的时候是没有穿鞋的,那些人替她换衣服,将她的鞋子脱掉之后根本没有给她。彭陵野背起她,甚至没有注意过她穿鞋没有。她想提醒他,想一想还是忍了。土家的吊楼楼梯很陡,她也想叫彭陵野别背了,自己走下去算了。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土家结婚的规矩,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到了楼下,彭陵野没有将她放下,而是背着继续走。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土家族的风俗,新郎要背着新娘向全村人告别,并且得到全村人的祝福。他们每走到一户门前,那家的主人便迎过来,给他们递上一碗甜米酒,说一番祝福的话,然后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的人少,只有几家。如果是一个大村子,新郎可就辛苦了。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有人大喊一声,同样是土语,方子衿不懂。她猜可能是一种仪式。有人将她从彭陵野的背上接下来,应该是两个人的四只手同时用力,他们抬着她,安放在什么地方坐下。因为头被红布盖着,看不见,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第一次坐上了花轿。有人用土语喊了一声,她被人抬了起来。锣鼓唢呐声就像是在云中飘着,而她觉得自己如同在云中坐着。云一路地飘逸,一路地荡漾,如她的心情,说不清是凄迷还是灿烂。她记得到彭陵野家的那段路并不远,可抬轿子的队伍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仿佛那路长得无法走完。

在出嫁之路尽头迎接她的是一挂长长的鞭炮,热烈的响声令她的血流加快。轿队停了,锣鼓唢呐没有停,继续热情地敲着欢快地吹着。坐在轿内的方子衿感觉轿帘被人掀开了。她有点慌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恰在此时,有一双手伸向她,一只手臂挽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臂托住了她的双腿。她被人抱了起来,并且向前走了几米远。她再一次闻到了那熟悉的男人味。彭陵野将她放下来,她正准备叫不行我还没穿鞋呢,话没出口,双脚已经触到了鞋子,她顺着盖头往下看,是一双新鞋,红色的绒面,带袢的。她弯下腰,将袢系好。他伸出手挽着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这段路得你自己走,当然,会有伴娘扶着你,一切按伴娘的吩咐行事。

彭陵野离开之后,有一个土家姑娘走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对她说,待会儿要先跨过一个竹篮,表示新娘从此在这里提篮当家,然后又跨过一碗米,表示度过了米粮荒,再跨过一盆火,表示越过了所有灾难。接着,新郎会站在楼顶,将一些稻谷撒在她的头上,表示福从天降。等了一会儿,新郎大概到达楼顶了,伴娘示意方子衿前行。完成这些手续后,伴娘牵着她上楼,进入楼上的主厅。彭陵野已经在这里等着她。她能感觉到房间里有很多人,从盖头的下面可以看到许多双脚。她被推到两双脚前。一个沙哑的男人喊仪式开始,一拜天地。方子衿虽然觉得好笑,也还是拜了下去。如今在城市已经没有这样的仪式了,时兴的是新式婚礼。刚刚拜完天地,司仪再次喊,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拜过之后,司仪大声宣布礼毕,夫妻双双入洞房。

洞房还是昨晚的房间,心情已经是完全不同。跨进这里,方子衿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奇迹般发生变化,自己再次为人妻了。彭陵野掀起盖头,盯着她看,却没有揭开。她看到他双眸流露着强烈的渴望。她以为他会拥抱自己或者吻自己,但他没有。他拉着她的手走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是神龛,神龛上摆着先人的牌位。他拉着她在前面的蒲团上跪下来,拿过两炷香,点燃,摆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将香插到神龛上。面对祖宗牌位,彭陵野用土语说了一番话。拜祭完毕,两人站起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抱住她,深深地吻她。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融化,身体轻得如羽毛一般,被一股强劲的风吹着,慢慢地升腾飘扬。她以为他会留下来好好陪自己,可他没有。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彭陵野是被人搀进洞房的,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按照风俗,原本是该闹洞房的,因为彭陵野醉了,这道程序也就免了。所有人离去之后,方子衿独自披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发呆,知道没有人替她揭下盖头了,只好自己揭开,和衣躺了下来。她无法睡着,身边的他鼾声如雷,酒气冲天。她讨厌这种味道,熏得她头发昏。躺在他的身边,她有些茫然,自己就这样嫁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一切都像做梦似的,太不真实。至少,婚姻该有一种法律上的认同吧,他们甚至还没有拿结婚证。明天起床后,应该和他一起去民政部门登记。

迷迷糊糊间正要睡着,彭陵野突然吐了,一大堆污物从他的口里倾泻而出,一半倾到了地上,一半留在床上,还有些零零星星的,溅到了方子衿的脸上。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差点也跟着吐出来。虽然恶心,毕竟是丈夫了,又遇到这种喜昏头的日子,偶尔放纵一次,她也不好太强求。她从床上爬起来,强忍着恶心和困意,下楼去弄水给他洗,又翻箱倒柜,找出被子换了。

他大吐了一通,人事不知地睡过去。这次再没有那么大的鼾声,显然因为把酒吐出来,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她可是难受了,老是觉得身上充满了酒臭味。她再一次走进厨房,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盆里,端到卧室,脱了衣服,一点一点地擦。她是很想好好地洗个澡,可这里根本就没有条件。将所有感觉脏的地方全都洗过了,还是满屋子弥漫着酒臭味。她将窗子全都打开,希望风把这气味带走,可这气味异常固执地在她周围徘徊,熏得她难以入眠。

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似乎才刚刚入梦,彭陵野醒了过来。他将她的衣服脱了,用自己的嘴在她的胸前乱拱,把她拱醒了。她睁开眼,看看窗口,窗口有微弱的亮光射进来,她说,我困死了,明天再说吧。他说不行,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她心里好烦,暗想,你还知道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让自己醉得像头猪似的?他根本不顾她,继续动作。她不好和他闹,只好忍他。偏偏喝了酒之后,他特别雄,一直做到天大亮了,她的睡意也全被赶跑了,他才由一只猛虎变成一只笨熊,嗥叫一声离开了她的身子,倒在一旁睡了过去。

她不甘心,将他摇醒。他说,做么事?你刚才不是要睡吗?她说她想起有一件重要事情得办,今天一起去民政局拿结婚证。他说结婚证已经拿了。昨天,他去找了李淑芬,一方面算是向女方求婚,另一方面也让她出了个证明,他拿到县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听了这话,她气得半死。虽然她答应和他结婚,可拿结婚证这样的事,毕竟应该她到场,他竟然自作主张,是对她明显的不尊重。转而一想,婚已经结了,总不成新婚的第一天就闹别扭吧。按照汉族的规矩,新郎新娘第二天早晨要早早起来见公婆以及兄弟,土家族是一个被汉族包围着的民族,国民党政府根本不承认这是一个独立的民族,解放后,人民政府虽然承认土家族的存在,却也波波折折。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个民族才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之一被确定下来。自然,这是后话。方子衿想,自己是汉人,就算不懂规矩,去见一见公婆总没错。

外面堂屋里坐了满满的一屋子人,她傻眼了,本能地往后退。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说话了,她说媳妇别怕,都是一家人,来见见。她旁边的男人庄严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彭陵野的父亲。他说怎么你一个人?陵野呢?方子衿说,昨晚他喝多了,半夜吐得厉害,刚刚才睡一会儿。婆婆圆场说,算了,他是遇到喜事高兴的。公公猛瞪了婆婆一眼,对方子衿说,去,你去叫他起来。像么事话,新婚第一天,家里长辈都来了,他还睡觉?一点规矩都没有。婆婆岔开了公公的话说,算了,孩子新婚呢,第一天在媳妇面前这样闹像么子话?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起来,为方子衿介绍家里的所有人。这是你的公公这是你的婆婆这是你的大伯大伯母这是你的叔叔婶婶这是你的大哥大嫂这是二哥二嫂这是大姐大姐夫这是二姐二姐夫这是四弟五弟这是小妹。介绍到长辈,方子衿就上去倒一杯茶,叫一声。介绍平辈,方子衿点个头,叫一声。彭陵野不在身边,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规矩。

这套繁复的程序刚刚结束,大哥大嫂先就已经离去,虽然他们客气地说还有点事先走,方子衿觉得,明显是对彭陵野不满。她注意观察公公的表情,他只是坐在那里猛劲地抽烟,再没有说一句话,反倒是婆婆很喜欢这个媳妇,问长问短。方子衿说,她是来巡回医疗的,医疗队的事很多人员却很少。特别是现在,浮肿病人非常多,医疗队忙不过来。

闲话过一回,方子衿返回了医院。

医疗队的所有人听说她回来,都跑来向她祝贺,连李淑芬听说后也跑来了。那时,方子衿正在院子里熬药。这些药全是她去山上挖的补药,适当加点调理肠胃、通络顺气的药。李淑芬来了,人还在老远,笑声就已经过来。她说哎哟子衿,昨天才结婚今天怎么就上班了?按规定二婚可以有一周婚假的。她将二婚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令方子衿突然间明白,自己的身份,随着这次婚姻已经降了一等。这不仅仅是在人们的目光中,甚至还存在于有关的规定里。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说闲在家里没事,医院病人多,所以来了。李淑芬异常热情地说,昨天我们都去参加你的婚礼了,哇,你穿那套新娘装真是漂亮呀。我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他们搞错了,娶了个土家族女人呢。

方子衿开始警惕起来。李淑芬显然不会那么好心,更不会真诚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一副异常关心的样子,蹲在她身边,好心地帮她往灶里塞柴。李淑芬说,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为你着急呢。你现在有啥打算?是调过来还是想把他调到宁昌去?调到宁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的,原来是这条虫子。这个女人,以前并不觉得她怎样恶毒,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人真是太难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一笑,暗想,如果自己不离开宁昌呢?她是不是会非常失望?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聊天,院门口突然一阵嘈杂。方子衿转头望去,见两个男人抬着个病人往里闯,身后还跟着几个男男女女。看情形,他们是一路跑来的,在这样一个仲秋里,那些人竟然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而且浑身冒着汗气。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大声地喊医生医生,快抢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病人,心中暗吃一惊,这人怎么这样面熟?方子衿说,快,抬到急诊去。李淑芬随后也过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那里的女人是余珊瑶。她拦住那几个男人说,等等,你们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是黑河农场的。

黑河农场是军垦农场,正县级编制,离灵远县城有三十多公里。全国解放后尤其是抗美援朝结束后,国家不可能养着大量军队,又不能轻易将这些军队遣散,因此采取了军垦的办法,在全国各地设置大量农场林场牧场安置这些人,有些地方是整团整师地安置,有些地方则是打乱原有的建制,分别安排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化整为零。这些农场牧场除了安置军人之外,还有一大效用即安置犯人,将犯了各种法律或者错误的人安排在这种准军事力量的监督之下。

李淑芬说,你们农场不是有卫生院吗?旁边一个女人站出来说我是农场卫生院的院长,我们那里医疗条件太差,处理不了。李淑芬看了一眼自称院长的女人,说,病人什么成分?她的话说出来,竟然没有人答应。她又大声问了一句,才有人小声地说是右派。李淑芬顿时恼怒了,说右派你们也这样紧张,你们还有阶级立场吗?院长说,可是她的病情很重,如果不立即抢救可能活不过今晚。李淑芬以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女院长,过了好几秒才说,你这是啥阶级感情?死一个右派就少一个阶级敌人,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就少一分危险。我们不杀这些敌人,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是我们党讲人道主义。如果天看不过眼,要收她走,那就是天意,说明她做的事,连天都不容。

李淑芬慷慨激昂,方子衿却心惊肉跳。她第一次那么深入地贴近了李淑芬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如此残忍。方子衿听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一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医务工作者说的话吗?作为医务人员,别说是人,就算是其他的生命,只要能救的,她都会竭尽全力。她正心慌慌地想着这些时,听到李淑芬用那仿佛冰冻过的声音问病人叫什么名字。

“余珊瑶!”女院长说。

这个名字让方子衿猛地跳了一下。她仔细去看躺在担架上的女病人。不错,确实是余珊瑶,只是由于过度的饥饿和营养缺乏,她已经严重水肿,那张原本漂亮的脸已经大出了一圈,以至于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整张脸像个大圆球,鼻子凹了进去,极不真实地贴在面上,嘴巴和脸完全不成比例。她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熟悉的余珊瑶。余珊瑶的嘴唇十分性感,线条分明流畅,有着樱桃一般的鲜红圆润。可面前的这张唇,乌青乌青的,微微向外翻着,嘴唇皴裂,像松树那粗糙翻卷的树皮。余珊瑶的皮肤非常好,如牛奶一般细腻洁白,并且有一种淡淡的红晕从皮肤的最深处向外濡染。面前这个女人,脸色蜡黄,充满了晒斑。尤其是手,余珊瑶的手纤细修长,仿佛透明的一般,似可看到血液在里面流动。而面前这个女人的一双手又粗又大,满手都是老趼,十指处布满了裂痕,有的裂痕上沾着血迹,有的沾着污黑的脏物,指甲缝里,更是塞着黑色的甲垢。

颜青山在此时赶来了。他应该听到了院长说此人是余珊瑶,却故意装着不知。扒开众人说快快,别排队了,送进来。李淑芬突然挡在他的面前,挥起手臂大声地叫停,然后转向颜青山说,颜医生,你要知道她是右派。颜青山说可她也是病人。李淑芬又强调了一句,她可是极右。颜青山愣了一下,随即说,我要抢救的就是极右,我要让那些阶级敌人看看,我们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我们不仅不怕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还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就算他们不改,我们也不怕,我们要留着这样的反面教材。让所有的人看看,是他们反对的共产党救活了他们。

方子衿的印象中,颜青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的一番话,令她很想大声喝彩。李淑芬无话可说,只得缄口。颜青山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还愣着做么事?快抬进去。

有颜青山在那里处理,方子衿放心了。她知道,自己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李淑芬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她干脆离开门口,回到院子里继续熬药。药熬好了,她和一名护士往那些排队的患者碗里舀。颜青山在这时踱了过来,老远向她使眼色。她放下手里的勺,迎着他走过去。

“她的情况么样?”

“严重营养不良,主要是饿的。”颜青山说,“现在正在输液。这种病人应该住院,可我估计李淑芬不会同意。”

方子衿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那么办?”

颜青山说:“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想办法弄些药,在外面治。”

方子衿的心脏一阵猛跳。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被李淑芬知道了,肯定闹成一次政治事件。颜青山这样做,冒着相当大的政治风险。她说,如果被别个晓得了,你会很麻烦。而且,你们都住在一起,你怎么去看她?颜青山说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而且,我如果搞药,也可能会引起李淑芬的注意。方子衿突然觉得这是自己报答余珊瑶的时候,说要不这样,我不住在医疗队,行动会方便些。你把药弄到后,悄悄交给我,我下班后去看她。颜青山说算了,要是有事,让我一个人扛吧。方子衿说,你是党员,是医疗队的副队长,如果我出了事,你可以帮我说话。如果你来做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谁都帮不上你。就这样定了,你对他们说,只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余的人都让他们回去。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方子衿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彭陵野,再看看窗外。窗外很亮,大地白白的一片。窗纸破了,被北风吹得啪啪响,一股很重的寒气扑进来。她这才知道并非天亮了,而是下雪了。天公真是不作美,早不下晚不下,怎么偏偏今天下?

但别说是下雪,就算是下刀子,她也要去。越往后气温会越低,那时更没有机会了。

她悄悄打开衣柜,拿出衣服往身上穿。她穿的不是自己带来的衣服,而是土家族的衣服。自从婚礼那天之后,这些衣服一直放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彭陵野醒了过来,翻了个身,大概发现她不在身边,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看到她正在往身上穿衣服,说你怎么不睡了?方子衿原本想留张便条,既然他醒了,干脆对他说好了。她说我有点事要出去,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他勾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才只有四天假,刚刚回来就又要出去?她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办。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丈夫。他的睡意正浓,发出微微的鼾声。她的心情突然坏起来,甚至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坏,总之是觉得烦躁。她摆了摆头,想将这种情绪赶走。推开门出去,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直往她的颈子里钻,身体的热量迅速散失。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大地银白一片,脚走在上面,留下的是深深的足印。方子衿有些犹疑,在雪地上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毅然向前走去。除非她选择放弃,否则,就算是再恶劣的天气,她也得走。医疗队在灵远的时候她不能去,因为她根本无法令自己消失两天时间。一个月前,医疗队转到了崇威,她因此可以像别人一样,将几个星期的假积攒在一起,集中休息四天。

刚走出灵远县城不久,浑身已经冻得疼起来。她想,这样走下去,六七十里地,会不会才走一半,自己就被冻僵了?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汽车经过她身边时减慢了速度,停在路边。她在那一瞬间瞥了一眼门边的字,国营黑河农场。她心中一阵狂喜,快步走上去,见司机站在车头上,拉开引擎盖,用一根小铁条撑好。方子衿走过去搭讪,说同志你是去黑河农场吗?司机看了她一眼,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啥事?她说我去黑河农场看一个朋友,能不能搭一下你的便车?司机不说话。方子衿说,我去你们场部看一个朋友,他叫杨立华。

司机的态度有些变化,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打量她一番,说外面冷,你去车里坐着吧。方子衿道了声谢谢,拉开车门坐进汽车。方子衿看着面前那穿军大衣戴棉帽的侧影时,突然想起了白长山。这是一台卡斯车,白长山驾驶的也是卡斯车,白长山也常年奔走在冰天雪地。自从接到他通知法院不准离婚的那封信后,她再没有给他回过信。他的信仍然是一封接着一封寄来,她全都放进了箱子里。后来参加了医疗队,再后来重披嫁衣。日子如云般翻卷而过,转眼自己再婚已经三个多月了,虽然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对他的思念,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了消息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和自己一样,每次午夜梦回时,都在心中默默落泪?她不爱彭陵野,她和他结婚,既因为一时感动,也因为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位置,永远都是白长山的,别人无法替代。

司机回到驾驶室,试着点火,发动机沉重地哼叫了几声,竟然开始运转。他点起一支烟,松开离合器,汽车向前驶去。他和她搭话,说我和老杨很熟的,从没听说他有当地朋友呀。方子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你和他熟到么程度?司机说,除了他晚上和他老婆做的事之外,我全都知道。

方子衿对杨立华所知甚少。上次余珊瑶到灵远救治,留下来陪她的,就是杨立华。杨立华是五队的队长,五队下面有一过渡队,余珊瑶就是过渡队的。方子衿不明白什么叫过渡队,杨立华也解释不清,只说五队是商品粮户口,过渡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人,以土家族为主,也有汉族和苗族,属于农业人口。余珊瑶替杨立华作了解释,国营农场牧场,学的是苏联的国营农庄模式,也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过渡队就是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生产队,基本结构是完全农村模式。还有一点令方子衿不解,余珊瑶是右派,而且是极右,一般人都会避而远之。杨立华作为国营农场的队长,和她非亲非故,却像亲人一样关心她照顾她。他难道不怕冒政治风险?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

知道杨立华是部队转业的,她因此问,你和他是同一个部队的?谈起部队,司机的话多起来。从他的言谈中,方子衿发现,他们两人原都是国民党部队的,一直在西部山区一带活动,解放后才起义。一听这话,方子衿心里一动,问他,那你知道韩大昌吗?司机再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认识我们韩副场长?方子衿一听,有点乐了。这么多年没听到韩大昌的消息了,倒还真有些兴趣。

原来,韩大昌起义后,被编入解放军序列,担任团长之职。时隔未久,这支部队集体转业,一部分开赴黑河农场。韩大昌虽然是正团职,毕竟是起义人员,安排职务的时候,只给安排了一个分管生产的副场长。韩大昌上面还有书记、场长,虽说是第三把手,可因为职工大部分是他以前的手下,对他忠心耿耿,在场里,他的威信比场长、书记还高。杨立华和司机本人,以前都是跟着韩大昌的。

听了这一番介绍,方子衿目瞪口呆。杨立华对余珊瑶那么好,难道与韩大昌有关?真应了那句古话,山不转路转,这两个人,怎么就意外地转到了一起?看来,老天还真是眷顾余珊瑶,至少在她不幸的命运之中,给她安排了一个意外惊喜。

这辆老爷车有些年头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就像一个患哮喘病的老人,遇到恶劣天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猛地一阵咳嗽。汽车一出毛病,司机就得跳下去鼓捣一番,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四点多。司机停在一排房子前面,指着一扇门对方子衿说,他在里面办公,你去吧。

方子衿跨下车,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观察了一下环境。这里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也是唯一的一幢两层楼,四周由几幢平房围成一个小院。左面是食堂,右面是礼堂。她向那扇门走去,在门口敲了敲,里面没人应。再敲,里面有男人破口大骂,敲他妈啥敲,没手不会推吗?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见杨立华正埋头写着什么。杨立华也不抬头,说有啥屁快放,老子正忙呢。方子衿一下子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站在那里,哼了哼。

杨立华大概觉得此人奇怪,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一位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妇女,一时没有认出她,口气倒是缓和了些。问她,你是哪个队的?有啥事?她说,我想见见余珊瑶。杨立华说,见余珊瑶?你和她啥关系?她向他走近几步,小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叫方子衿。杨立华明显地愣了一下,顿时热情起来,哦,是方医生,我一时没认出你来。这么糟的天气,你咋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儿,为她搬过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谈了谈路上的情况,杨立华开始介绍余珊瑶。他说,整个农场有三十七个右派,六个反革命,十五个坏分子,五十九个劳改释放犯。还有其他一些被管制分子。农场在管制这些人时,非常严格,任何人要见他们,都需要持有县团级以上介绍信,并且要在场部以及队部进行登记。就这么见余珊瑶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考虑先安排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派人去把余珊瑶押来,对外就说是恒兴来外调的。晚上让余珊瑶陪着她都没问题。不过,这件事他一个人还不能做主,得去请示一下韩场长。

杨立华出门请示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很简陋,最豪华的设施是一张国漆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对联,右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左联是全国人民大团结万岁。贴像的地方有一块特别白,和周围的黑形成鲜明对比。方子衿猜那是因为以前贴着两张像,毛主席像和列宁像,后来苏联变成了苏修,列宁像从全国各地被取了下来,留下了墙上那块眩人眼目的白色。办公室里烧着炉火,上面搁着水壶,水开了,直往外冒白汽。方子衿想将开水灌进水瓶,拿过水瓶发现里面是满的。她只好将水壶放回煤炉,重新坐下来。

刚刚坐好,门被推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跨进来。他看上去非常黑,阳光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晒斑,像是几年没有洗过的污垢一般。他穿着一件很旧打满补丁的军大衣,脸上有一种青菜色。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事前又有所了解,方子衿无论如何没法将他同几年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个威风凛凛白白胖胖的土匪司令联系起来。韩大昌热情地伸出双手,和她握了握,说小方同志,欢迎欢迎。方子衿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说,突然就来了,给你添麻烦了。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你言重了,我和我老婆的命是你和余医生救下来的,为你们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他又说,这些年,他和李筱玉一直念叨着余医生和她,总想报这个恩。可是,他虽然是副场长,档案中还是有个尾巴,他不太敢和别人接触,担心害了人家。

两人坐在那里闲聊了一阵,自然问起以后的情况。韩大昌说,那天送她们下山之后,他像丢了魂似的,他老婆也在一旁说他,他才下决心起义。起义时他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余医生和她参与谈判,策动他起义的功劳是余医生和她的,因此,他想将功劳送给她们,后来她没去,只余医生一个人去了。二是送他和妻子去宁昌治病。李筱玉的病倒非常简单,果如余珊瑶和方子衿所诊断的,刮宫将死胎处理掉,再加调养便好了。而他的早期肺结核,如果不是及早医疗,可能命都没有了。那时候他和李筱玉才意识到,余珊瑶和她,对自己恩同再生。

杨立华推门进来,对韩大昌说晚饭做好了,余珊瑶已经来了,正在房间里等。韩大昌挥了挥手说你把饭菜端到房间去吧。杨立华向外走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说不要端到房间去了,有人看见不好,端到这里来吧。方子衿以为又像在县城那样是一顿大餐,心里有些激动。在这个难得见到粮食的年月,能够饱享一次口舌之福,即使如李淑芬般拉得满身都是屎臭,也是值得的。后来见杨立华提着两只篾篮子进来,她心里不免有点失望。那两只篮子并不太大,上面用热毛巾盖着。杨立华将篮子放在办公桌上,拿开毛巾,从里面端出两只粗糙的大海碗,碗里堆得满满的,都是黑乎乎的面条,间杂着一些红红的辣椒。他打开另一只篮子,里面同样有两大碗面条,他端出其中一碗,放在桌上,盖好毛巾,提着篮子出去了。

韩大昌说,农场断粮了,没什么好吃的,随便吃点吧。方子衿确实是饿了,早晨在县城吃过一点东西,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她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这面条不是白面做的,里面有谷糠,用磨子磨碎了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就品不出来了。面条涩而且苦,再加上一股子霉味和辣味,难以下咽。韩大昌用筷子在碗里搅着,小声对她说,搅一搅,下面有内容的。方子衿将筷子插进去,搅了一下,搅出一些细碎的鸡肉丝来。她再搅了一下,发现肉丝还不少。她像韩大昌一样,仔细地将面条拌匀,再尝的时候,虽然还有一点涩味和苦味,更多的却是鸡肉的鲜味以及一股小麻油的清香。

这样的年月,一年四季难以见到一片肉,更难以见到油星。别说是这香喷喷的小麻油,就是一般的菜油、棉油,都少得可怜。参加这次巡回医疗,方子衿对于饥饿的体会比别人更加深切,无论是在灵远还是在崇威,每天他们都要接诊几例甚至十几例濒临死亡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农村人,全都是因为饥饿引起的。这还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通常都是壮劳力,家里的顶梁柱。一般老人妇女和孩子,送治的机会就不大了。这样的时道,就算是拿点糠拌着香油都是少有的美味,何况还有肉?这只碗足够大,简直就是一只小盆,她吃了一半时,肚子已经饱了。饱了还得继续吃,如此美味,怎么舍得放下?就算是因此撑死,也要当一个饱死鬼。

她刚刚吃完,杨立华下来了。韩大昌用他那又黑又脏又大的手掌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掏出纸烟,递了一根给杨立华,自己点了一根,问起余珊瑶的情况。杨立华说,他已经让那两个民兵去食堂吃饭,现在余珊瑶正在吃东西。韩大昌说,明天她走的时候,你弄点豆饼让她带回去。你一定要交代她,那东西邪性,胀气,吃多了会胀死人的。三队已经胀死了两个,七队和八队各胀死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在场部卫生院洗胃。还有,你对她说,别好心了。现在四个过渡队都在吃草根树皮,她能救得了几个?有多少人能够撑过这个冬天和明年春天,就只能听天安排了。韩大昌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苍凉感。他交代之后,又转向方子衿,表示他不再陪她了,杨立华会安排一切。

她看着他走在雪地中的背影,颇有些感慨。他应该四十多不到五十岁吧,看上去已经非常苍老,简直就是老态龙钟。才只不过十几年时间,当年那个啸聚山林一呼百应的土匪司令,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副落魄模样。岁月刀子一般催人,不由得你不老不残不心力衰竭。

杨立华领着方子衿从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将她一直引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门没有关上,余珊瑶坐在里面,背对着门,埋头吃面。站在门口的方子衿,听着用嘴吸面条时传出的畅快之声,犹如听到一首激动人心的音乐。她站在门前,看着余珊瑶的背影,心中有一股很浓的酸水涌出来。这哪里是当年那个年轻貌美的余珊瑶?分明是一个迟钝落魄的农村大娘。杨立华说,我不陪你们了。你记住,你是恒兴政府派来外调的,里面有纸笔,如果有人来,要做做样子。

方子衿走进去,杨立华从外面将门拉上了。她走到余珊瑶近前,站在身后。余珊瑶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面,没有停下,也没有转过身来。她叫了一声余老师。余珊瑶身体微微震了一下,停了那么两秒,继续吃着面条。她走到面前的床上坐下来,说,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上次你在县城治病,我又总是来去匆匆,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余珊瑶说,你不该来,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方子衿说,当年,我不该那样对你,那时我太小了,不懂感情的事。余珊瑶抬起头来,嘴角撇过一丝苦笑,说,都已经过去了。方子衿说,在她的心里永远都不会过去,她不会原谅自己。

“你真傻。”余珊瑶说,“后来发生的事你不是没有看到,与那些相比,你说的那些话算得了什么?”

方子衿不辞辛苦地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她当然要说。她说,那时候她只觉得余珊瑶和周昕若在一起是不道德的,是可耻的,是践踏了别人神圣的婚姻。后来才知道文大姐原来是那样一个女人,慢慢也体会到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多么残忍。知道这一切时,已经晚了,错误已经发生,改正根本就没有机会。余珊瑶吃完了碗中的面条,将筷子往碗上一搁,用手抹了抹嘴,说你来如果为了说这些,完全没有必要。那一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我已经不去想了。

突然之间,她觉得余珊瑶非常陌生,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余珊瑶完全是两个人。一个人的变化为什么会这样大?这种变化,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余珊瑶突然问,他还好吗?

方子衿一下子愣住了,根本没明白她口中的他指谁。第一念头是白长山,转而一想,就算她知道白长山的事,也不会太了解吧?对了,应该是陆秋生。她对自己和陆秋生之间的事比较熟悉。自从那次离开红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秋生,也没有通信,只是偶尔通过熟人打听过陆秋生的消息。他被划的是普右,第一批摘帽的时候有他。可摘帽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即使摘了帽,也是摘帽右派。对于他的境遇,教育局的领导是爱莫能助,能够让他以工人的编制留下来扫地,领一份工人工资,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刚想就陆秋生的情况作一些回答,突然意识到,她问的并不是陆秋生而是周昕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