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爱军以为赵文恭还在野外,打电话到地质局,希望他们想办法通知。没想到,传达室的师傅说,赵工正在局里鸣放呢,你等一下,我去喊他。老师傅走到一群人面前,问其中一个人,见到赵文恭赵工吗?那个人伸手指着正在演讲的年轻人说,那不是?老师傅认真一看,原来赵工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精神了一截也年轻了一截,认不出来了。他挤过去,说赵工赵工,喜事呀。赵文恭说,别你打岔,没见我在鸣放吗?老师傅说,你还是别鸣放了,你老婆已经给你鸣放了。下面的人一阵哄笑。赵文恭认为他是在羞辱自己,猛地瞪了一眼。老师傅说,你瞪我搞么事?你老婆生了,让你快去医院呢。赵文恭没好气地说,生了就生了,女人生孩子屁大个事。鸣放是政治大事。你对她说,我有空再回去。

第三天,《人民日报》发表一篇社论,政治风向突然改变了,反右斗争正式开始。

方子衿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窗外那些在暴晒中动都不动的树叶。树叶张成一只又一只小手,不知向这个世界索要着什么。护士给她安排了采光好靠窗的床位,原是有照顾的意思,没料到,这个床位离窗太近了,将窗外的世界收了进来。就在她的窗下,围着一群人,大多数人穿着白大褂。他们围在一起,听一个人在那里满口粗话地演讲。他演讲的中心意思是坚决反击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誓死捍卫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与他的演讲遥相呼应的,是窗外此起彼伏的广播喇叭声,在一遍又一遍地播送人民日报社论。

外面是朗朗乾坤,方子衿却感觉着乌云密布。她首先想到的是余珊瑶老师,在这场暴风雨中,她将会淋成什么样子?又暗自庆幸,如果不是突然发作,她说不准真的和吴丽敏联名写大字报了。吴丽敏是党员是领导,她或许能够逃过一劫,自己呢?

她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吴丽敏来了。吴丽敏显得神色有些慌张,坐在她的床前,小声对她说:“余被批斗了。”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方子衿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她将身子向前移了移,尽可能靠近方子衿,说:“那些人真不像话,把她的上衣也脱了。”

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立即想到了死去的母亲。

吴丽敏进一步说,那些人质问余珊瑶,说你不是要资产阶级人性吗?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人性,彻底把你的资产阶级人性粉碎。又说要看看资产阶级人性到底是什么货色。那些人把她押上台,脱下她的衬衣之后,见她胸前还戴着红色的套子,恰好套在双乳上。那时候,女人戴乳罩不普遍,一来似乎没有那样的习惯,二来,大家的收入极其有限,乳罩似乎是一种奢侈品。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以为她这样做是故意想让乳房看上去大一些,是为了勾引腐蚀革命干部。于是,一场围绕乳房的革命大批判开始了。

方子衿听得心惊胆战,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浑身发冷。她想到长期以来纠缠着自己的噩梦,难道这样的梦,会跟着自己一生一世?

当天晚上,护士抱着女儿让方子衿喂奶,刘云娣出现在病房门口,探头往里瞅。看到方子衿后,她悄悄地走进来。方子衿看到了她,正要打招呼,她抢在前面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她走到方子衿身边,小声对她说,你出来一下,医院门口有个人要见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方子衿愣了一下,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转身离去。

喂完奶,把孩子交给护士抱进婴儿室,自己走出病房,来到院门口。刘云娣等在那里,见她来了,不理她,转身向前走。方子衿觉得今天这事非常特别,联想到正在开展的反右运动,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刘云娣和她之间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因为刘云娣没有停下来,方子衿不知道她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只好一直跟着。经过一棵大枫树时,有人叫了她一句。她走到枫树后,看见刘书记站在背阴处。

“刘书记。”她叫了一声。

刘书记摆了摆手,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刚刚接到地质局的通知,你爱人赵文恭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定为极右。他们明天要到你家抄家,你好好想一想,家里有什么犯忌的东西吗?

方子衿说,我家里,除了结婚证,没有他的任何东西。连户口本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刘书记说,那你自己的呢?有什么犯忌的?

她认真想了想,什么是犯忌的?她和白长山之间的通信或许是犯忌的。可那些信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以前还会留在家里一两封,自从上次和赵文恭闹过之后,她异常小心谨慎了。家里有什么?那么一个穷家,除了医学方面的书籍,能有什么犯忌的?对了,她为孩子的出生做的一些准备。她早就希望生的是女儿,所以,做了很多给女孩穿的衣服。所有衣服上,被子上,她都绣上了孩子未来的名字:梦白。这个犯忌吗?应该不会吧。人家如果问她,她说,梦白求恩,不成?

只是抄我的家?还抄别的地方吗?她问。

刘书记说,主要是地质局来人,我们配合,只抄家。如果有什么犯忌的东西,你可以告诉我,我去的时候,找机会给你拿出来。

方子衿心里很慌,身子在发抖。她真的担心家里会有什么是犯忌的,最终被顺带查出来给自己造成影响。可以肯定的是,家里没有赵文恭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双手套一双袜子都没有,连牙膏牙刷也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所谓犯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概念,那到底是一张纸片还是一件什么她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她完全不清楚。想一想,做人真是没意思,整天提心吊胆。自己偏偏还把女儿带到人世来了,到底是对是错?日子这么过下去,自己将她带到人世,岂不害了她?

回到病房,方子衿心里还是空空的。赵文恭被划为右派?陆秋生早就提醒过她,希望她劝一劝赵文恭,不要太放肆,不要总把攻击矛头指向共产党的领导。她根本就没想过告诉他,既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更因为他们之间那畸形的关系,她根本就没有兴趣和他说上半句话。现在这种结果,也算是在陆秋生的意料之中了。赵文恭被划成右派,对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行,他给她带来的是太惨的记忆,不能再让他对孩子产生不利的影响了。她的心中,曾无数次冒出过离婚的念头,现在,离婚的欲望,在她的心中强烈地升起,就像是初春的嫩叶,突破枯老的树皮,执拗地探出头来。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叫着,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离婚。

第二天,吴丽敏给方子衿送饭来。吴丽敏还在盛饭的时候,方子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丽敏,我要离婚。

吴丽敏大吃一惊,停下手里的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说道:“你没发烧吧?”

“我非常清醒。”她说,“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

“开什么玩笑,过得好好的,女儿也有了,离什么婚?”吴丽敏说,“你难道不知道离婚有多难吗?我们学院的朱玉玲,你知道吧?她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两个人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那男的,还经常打老婆,她没法忍受,要离婚。结果呢?都闹了三年了。你现在见了她,会吓个半死。那还是她吗?那还是个人吗?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

方子衿坚决地说:“就算只剩一张皮,我也要离。”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交给吴丽敏,说是昨晚写的离婚申请报告,希望吴丽敏今天就拿去交给学院。

吴丽敏瞪大了眼睛,说你还闹真的?我以为你开玩笑。方子衿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吴丽敏说,为什么?白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方子衿摆了摆头说与他无关。吴丽敏急了,说你到底唱的哪一曲,把我给搞糊涂了。老赵挺好的一个人呀。方子衿说,你把这给我送去,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一个星期后,吴丽敏夫妇一起来接方子衿出院。喻爱军抱着方子衿的孩子,爱得不行,用他的短胡楂扎她,又问方子衿,真的叫鸣放?吴丽敏立即说,呸呸呸,你这张臭嘴,鸣么事放?你不看看政治风向的?方子衿看了看四周贴满的反右标语,真有点心惊肉跳。这原本是一个玩笑,该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吧。不知是不是这个头没开好,一路上,大家虽然还说着话,却显得缺情少趣,东一句西一句的。整个学院里,墙上先刷上白石灰,再在白灰上写红字,树干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南区自然未能幸免,已经成了标语的海洋。

吴丽敏说,这还算好的。有人把标语贴在余珊瑶的门上了。挨完批斗回家的余珊瑶,不敢撕那些标语,进不了门,就睡在门口。晚上,她那细皮嫩肉成了蚊子的美餐,第二天脸上全都是红点点。听说还有一个被批斗的,人家把标语贴在他的身上,他不敢脱衣服,怕弄坏了标语。结果,屎尿都拉在裤子里,臭气熏天。

这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吴丽敏笑了半天,见方子衿棱角分明的唇线紧紧地抿着,不笑了。回到家,里面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外人看不出被抄过的迹象。小女孩扯开大嗓门哭起来。吴丽敏从丈夫手里把她接过去,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口里乖女儿乖女儿地叫着。小丫头哭得越来越凶,并且憋出一泡热尿,洒在吴丽敏的身上。吴丽敏不仅不恼,反而兴奋地大笑。

方子衿已经在床上躺下来,对吴丽敏说:“可能是饿的,给我吧。”

吴丽敏说,不行,她也是我的女儿,也要吃我的奶。说着,她在凳子上坐下来,解开衣襟,搂出奶子塞进婴儿的嘴里。她只是吸了一口,不知是觉得乳房比例不对还是乳汁味道不对,立即吐了出来,继续哇哇地大哭。也难怪,喻爱军兄弟姐妹五人,其余四个都在农村,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吴丽敏家弟弟妹妹还小,全家十口人生活,只靠父亲一个人挣钱。许多人需要他们接济,那一点点工资哪里够?只好拿供应的细粮去市场上换人家的杂粮,奶水的质量,自然不如方子衿了。

“这伢儿,还认奶了。”吴丽敏说着,把她塞进方子衿的怀里,说:“行了行了,你妈的奶大,是金奶,让你吃个饱。”

小家伙靠近母亲的怀里,立即闻到了母亲身上那与众不同的芳香,十分委屈地哭着,将一张小嘴往母亲的怀里猛拱。方子衿看着女儿,并没有立即解开自己的前襟,而是看着喻爱军。吴丽敏转身看自己的老公,见他站在那里,双眼发直,紧紧地盯着方子衿的胸前。吴丽敏说:“你么样还站在这里?你也想吃?”喻爱军听了,尴尬地红了脸,往外退去。见喻爱军出了门,方子衿才掏出奶子。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含住,拼命地吸起来。

“慢点,又没人和你抢。你要把我的血吸出来呀。”母亲说。

吴丽敏见她吃得欢,在一旁说:“不都是奶吗?你妈的奶就香些,我的奶就臭些?”

一个月产假的最后一天,刘书记第二次登了她家的门。方子衿将他迎进家里,热情地搬过椅子给他坐。他摆了摆手,说不坐了,我说几句话就走。方子衿说,这么急干什么?来了怎么都要坐一下呀。刘书记不坐,同她保持着至少两米的距离。他说他是受组织委托来通知她的。学院党委收到了地质局的通知,赵文恭被第一批划为极右分子,目前已经关押,即将送去劳改。至于她的离婚申请,组织上研究过了,鉴于她和赵文恭之间已经上升到敌我矛盾,同意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

同意解除婚姻关系?这就算是离婚了?“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她问。

刘书记说:“不用,有关方面已经通知他了。这样就行了。”他来这里的公事办完了,连告辞的话都没说,转身就向外走。方子衿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叫了一句。而他也在同时停下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她说:“你有什么事?”

方子衿说:“你好像还有话,你先说吧。”

刘书记说:“因为反右运动,今年的暑假取消了。系里在搞反右,我看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带好孩子。”

方子衿不完全明白刘书记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读出更多的内容来。他的脸非常平静,满面的皱纹纵横交错,让她想到自己下乡巡回医疗的时候见过的那一道道山梁。那些山梁实在太厚重了,山峦重叠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永远都无法弄明白,因此也就多一种恐惧。现在是运动的风口浪尖,他叫自己不要去参加,用心何在?善意还是恶意?经历了胡之彦那些事之后,她觉得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你永远无法知道。再一想,上次地质局要来抄家的时候,他和女儿跑到医院去通知自己,在政治上是要冒巨大风险的。这么说来,他是善意了,可这善意的背后呢?会不会有更深远的目的?她越来越觉得茫然,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如此之深的猜忌和不信任。

刘书记说:“刚才,你不是有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问一下,那天,他们抄到了什么?”

“哦,你为这个担心啊。”他说,“你放心好了,他们连一片纸都没有拿走。不过,我听说他们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他的日记,那里面有不少反党言论。”

刘书记走后,方子衿立即进入卧室。卧室的家具非常简单,除了床之外,有一个立柜,一张三屉桌。她坐在三屉桌前,拉开抽屉,拿出医学院的稿笺纸,铺在面前,又伸手到桌前的笔洗里去抽笔。她的手仅仅伸了一半,停下了,既没有再往前伸,也没有停下。那个陶制的笔洗里,原本插着好几支笔,其中就有陆秋生送给她的那支派克笔。可现在,那支笔不在了。这一个月,她一直都围着梦白在转,根本就没有写过字,因此,根本不知道这支笔是何时不见的。仔细想想,除了抄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可能有别人了。

刚才的好心情,被这件事完全破坏了。她坐在桌前发愣,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对陆秋生充满了愧疚。他对自己一腔痴情,苦苦爱了这么多年,半点回报都没有得到。现在,自己离婚了,成了自由之身。如果给他写一封信,他一定会迅速赶到向自己求婚吧。可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而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长山。自己将他们之间唯一的想念给弄丢了,她因此有了一种对他的亵渎感。

过了好半天,她回过神来,拿起笔,开始给白长山写信。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写这封信,可就是想写,想将自己离婚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她几乎没有思索,在面前的纸上刷刷刷地写起来:

哥:

最近的几封信都收到了。这一个多月来没有给你回信,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我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梦白。

以前,我从来没有和你谈过我的婚姻,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向你谈一谈这件事。

我答应嫁给他的时候,心里非常茫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对了。我甚至在那一瞬间就后悔了。可是,我太骄傲了,太执拗了,也太伤心了。大概潜意识中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吧,我只给他十天时间,我想,他也许无法在十天之内办好一切。可我又是一次错了,结婚太简单了,只需要扯一张纸,根本不需要十天。

古诗中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作为女人,我曾多次梦想过洞房花烛夜,我曾梦想过浪漫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可是,当我经历那一刻时,所有的梦想全都破灭了。我因此知道,我走进的,不是梦想的洞房、幸福快乐的家,而是走进了永恒的监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苦役。许多个夜晚,我流着泪想着你,我多么希望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你呀。哥,你能理解我心中的一切吗?你能理解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枕巾吗?你能理解盼望黑夜早点消逝太阳早点升起的痛苦煎熬吗?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和他离婚。

可是,我的身边有着活生生的例子,两对闹离婚的夫妻,被离婚大战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害怕了。

就在这时候,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次反右运动,他被划为右派。我想,以前,无论有多少苦难多少伤痛,我是在为自己忍受。我认了我忍了,现在,我不能再忍了,因为这件事不再只是关乎我自己,更重要的是关系到我的女儿,小梦白。谢天谢地,今天,上级来通知我,我的离婚要求被批准了。

就像是挑了很长时间的一副担子放下了,我突然觉得非常轻松。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想把这种感觉告诉你。也许我的文字表达能力太差了,我没法完全说清楚自己此时的感觉。我就是想说,我刑满出狱了,我自由了。我突然觉得,天蓝了很多,地宽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接下来,她谈了一下反右运动的事。她说她一直非常担心他,像他那种性格,太耿直太无城府,平常又不太善于搞关系。她真的非常非常担心这场运动会波及他,许多个夜晚,她都对着北方的天空默默地祈求观音菩萨,希望不要让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她没有说,她祈求的不仅仅只是白长山,也包括陆秋生。

写完信,她抱着孩子去邮局。回来时,见彭陵野等在门口。

他们这届学生已经毕业了,原本应该回原单位上班。可是,反右运动打乱了一切计划,他们留了下来。方子衿打开门,也不理彭陵野,先将已经睡着的梦白安顿在床上。彭陵野随着她走进来,站在她的身后,她竟然不知道。安顿好女儿站起来,刚转过身,猛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她说,哎哟,你吓死我了。

“我听说你和他离婚了。”他说。

她的心猛一阵疾跳。暗想,原来这里还埋着一颗地雷呢,自己倒是把他给忘了。“你的消息好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彭陵野说,现在全校都已经知道了。她没有说什么。这件事,是通过组织传达的,由学院传达到系里,再由系里传达到她本人。中途经过了不知多少个人的手,消息传出去,可以想象。传开了也好,尤其在反右的高潮时刻,这能给人一种印象,她有和右派分子决裂的决心。事情也正是如此,后来,系里有人提出,方子衿虽然表面上从没有过右派言论,可她的骨子里是反对共产党领导的,她对伟大的土改运动整死她的父母耿耿于怀。刘书记说,你说人家因为土改运动耿耿于怀,你有证据吗?那人拿不出证据。刘书记说,相反,我倒可以拿出证据。她听说自己的丈夫被划为右派,第一时间就提出和右派丈夫划清界限。只要是做过父母的人都知道,刚刚生完孩子,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可是,为了表明她的立场,她没有任何犹豫。这样的同志,怎么可能是右派?

她从他身边走过,想到客厅里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嫁给我,好不好?她的心猛一阵狂跳,非常坚决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说,你开什么玩笑?我是你的老师,年龄比你大,还有孩子。她竭力想让自己镇定,可办不到,声音有些发抖。他说,我是认真的。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起,我就爱上了你。你知道我的感情,你知道的。她说,不,我不知道。他的语气非常肯定,说,你知道。我原以为,我会带着遗憾离开这里,我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向你表达。没想到,上天可怜我,被我的祈祷打动了,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要让你知道,我爱你。永远爱你。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永远不想。”她狠心地说。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不。”她坚决地摆了摆头,“你打消这个念头吧,我不会考虑的。”

“你一定要考虑。”他说,“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开会,我得走了。老师,请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他离开了。她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她在他离开后,扶着床坐下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会想了。

吴丽敏当起了逍遥派,喻爱军也随后当起了逍遥派。

运动开始时,喻爱军非常积极,很快发现,有些领导借运动之机,拉帮结派,被整下去的,都是那些业务能力强正直敢言不阿谀奉承的人。他心里不满,向领导提意见。领导说,你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如果你不是党员干部,不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我当你是右派了。回到家里,他把这些事告诉了吴丽敏。吴丽敏说,别说是你,我都差点当了右派。像余珊瑶那张大字报上说的,哪一件事不是真的?哪一件又说得不在理?结果,她被人家押到台上,上衣剥光了,只差没有脱下裤子来。亏她还能忍得住,如果换了我,我肯定一根绳子上吊了。这个运动我是不敢参加了,还是当逍遥派好,免得也像她那样,被剥光了让大家看。我可没她好看,生了两个孩子,奶子上小肚子上都是花,难看死了。她这样一说,两口子就都当起了逍遥派。

逍遥有时候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无所事事,人会闲得无聊。无聊中的吴丽敏跑来找方子衿,逗着小梦白玩。方子衿说,丽敏,你打听了保姆的事没有?吴丽敏说在打听呀。方子衿心里很急,虽然刘书记叫她不必去系里,可这么呆在家里,担心会授人以柄。她想去医院上班,孩子又没法安置。吴丽敏拍着胸脯说,你去吧,把孩子交给我。我们一大家子人呆在家里,正闲得无聊呢。至于保姆,慢慢找好了。

医院也在反右,医生们不是积极投身其中,就是诚惶诚恐,担心自己遭祸,谁还有心思看病?整个妇科,只有方子衿和另外一个逍遥派医生和两个逍遥派护士。并不因为伟大的反右运动,女人就少生病,也并不因为伟大的反右运动,女人就不生孩子。医生都运动去了,诊室门口排起了长龙。到了下班时间,方子衿站起来准备离去。排队的病人见她要走,围着她吵,拦住她不让离开。

方子衿急了,对她们解释,说自己整个下午没有上厕所了,再呆在这里,膀胱都要爆炸了。那些人同意她去上厕所,但上完厕所必须回来。有人不相信她会回来,大声叫着说要派人跟她一起去。她知道这样是走不脱的,又对她们解释,自己还急着回去给孩子喂奶,孩子才一个月大。她说,你们都是当母亲的人,应该知道胀奶是怎么回事,我是妇科医生,我更清楚,奶集中在乳房里,不仅仅是让乳房胀得痛,时间长了,会造成严重后果,得乳腺炎甚至乳房化脓。听了她的话,有些人开始准备离开,可有人对方子衿的话表示怀疑,问她怎样证明。她怎样证明?虽然大家都是女人,她也不可能敞开怀让人家看她的奶子。她转身进入诊室,拉开诊室后侧的屏风,将医用垃圾桶拿过来,摆在众人面前。她踩了一下踏板,垃圾桶上面的盖子弹开了,桶里溅满了白色的液体。她说,你们看到了吧?这是母亲的爱母亲的血,不是万不得已,天下哪个做母亲的,愿意把这挤出来扔掉?

那些人不再说了,又不愿走,睁着一双双愤怒而且无奈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剐人,方子衿狠了狠心,像做贼一般低着头,从目光的刀锋间逃开去。狂奔进厕所,扯下裤子,又急急扯开衣襟,抓住左边的乳房,双手的拇指和十指张开,围着根部,用力向前挤。奶汁向前冲向木门板上,绽开一朵洁白的花。这朵花虽然洁白美丽,却也令她的心像被猛揪了一下似的疼。日子过得不顺,物资供应紧张,什么都得凭票,能有点奶汁多不容易呀,就这么给挤掉了,比挤掉自己的血还令她痛心。

冲出医院,迅速往校外吴丽敏家赶。在吴丽敏家,她等不及回家,抱着女儿进入吴丽敏的卧室,掏出奶头往女儿嘴里塞。吴丽敏和她的婆婆进进出出的,她是顾不得了。偶尔,喻爱军也会一头撞进来。对此,吴丽敏是完全无所谓,方子衿羞得脸发烧,却无处可避。喂过奶,抱着女儿向外走。吴丽敏一家人留她吃晚饭,她说什么都不肯。他们两口子,喻爱军是高工资,有六十多块钱,吴丽敏和方子衿一样,才二十四元,不到九十元要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还有十几口等着他们接济,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回到家时,女儿早已经睡着了。她将孩子安顿在床上,然后开始做饭。一个人的饭不好做,一把米的饭她吃不完,而这些米,连塞锅底都不够。吃面食又太贵,只好弄点菜加点米,放在锅里一起煮。刚刚煮好,正准备吃,彭陵野来了。方子衿有意冷处理,只顾着自己吃饭,甚至没有理她。彭陵野自己搬把小椅子坐下来,顺手拿过一件梦白的小衣服在手中把玩着,看到上面绣的字,问她:“你给她取名叫梦白?”她简单地回答了一个是。他又问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她说没有,只是她喜欢纯洁喜欢白色,希望她长大了接过母亲的班,像白求恩一样,当个白衣天使。

东扯西拉了几句,方子衿问:“你们么时候离校?”

彭陵野说,看情形,反右运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只是第一批,主要是划为极右的,接下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方子衿哦了一声,暗想,看来这场运动,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了。彭陵野见她不说话,就无话找话,对她说,余珊瑶被划为极右了。方子衿说了声知道。这件事在南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人到余珊瑶家抄了好几次家,许多人去围着看呢,从她家抄了不少印着英文的乳罩以及三角内裤。那些人哪里见过这些?全都当成了余珊瑶是极右的证据。此外,还抄出许多爱情小说,英文版的中文版的都有,最特别的是抄出了一大堆周昕若写给她的信,她用一个花梨木的小匣子装着,匣子用红绸带束着。据说,这些信包括了周昕若调离后写来的,说明他们还一直在秘密来往。

彭陵野见她只吭了一声,又不说话,再一次主动开口,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把自己的见闻讲给她听。方子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断了他的念头。她鼓起勇气对他说,陵野,你心里想的,我明白。但是,也请你替我想想。现在是么时期?你天天往我这里跑,人家如果说我勾引自己的学生,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大概不希望我成为第二个余珊瑶吧。

彭陵野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爱你。”

“你可以不管,你只有一个人。”方子衿说:“我还有女儿,我不能毁了自己也毁了她。”

彭陵野仍然不肯离开。方子衿不忍心说太重的话伤害他,似乎不说重话,又没法令他离开。正不知所措时,听到外面有一个人在打听:麻烦问一下,方子衿方老师住在哪里?方子衿赶出去,见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她说,我就是方子衿,你是?年轻人说,是容管家叫我来的,有急事,你快去吧。她问是什么事,年轻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说过匆匆走了。

方子衿返身回屋,抱了女儿往外跑。彭陵野不好再呆下去,只好跟着她出门,并且表示要陪她一起去。方子衿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担心人家往你头上扣右派帽子?她这样一说,彭陵野打消了念头,将她送上公共汽车后离开了。

赶到项宅,立即觉得气氛不对,院子里围了许多人,闹闹杂杂的,在争论着什么,有人在往外搬东西。容管家周旋在这些人之中,哭着求他们。方子衿叫了一声,容管家转过身来,看着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叫一声方医生,不出声了。院子里点着许多灯,灯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脸上像是挂满了星星一般,闪着晶莹的光。方子衿大吃一惊,问道,容管家,出了么事?容管家说:“老爷…老爷…”仅仅说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院子里的那些人,有方子衿认识的,有面熟的,也有她从来没见过的。所有人对她视而不见,匆忙地进进出出,将家里的各种东西往外搬。

方子衿冲上楼去,许多次差点和抢搬东西的人相撞。她冲进书房,书房里同样充满了抢搬东西的人。方子衿冲到书桌前,见几个人正抬起书桌,要向外搬。她大喝一声,这个不准搬走。那些人看了看她,竟真的放下了桌子,又去抢搬别的东西。方子衿跑向桌前,拉开抽屉,见里面是空的。她又拉开另一只抽屉,里面还是空的。所有抽屉都拉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她又跑到书柜前,去翻找一些重要的书。书柜里面乱糟糟的,许多地方都空了。方子衿想找到师傅的手稿以及重要书籍,可是,这一切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