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了足有两分钟之久,觉得体力有了恢复,才抬起腿,准备向房间走去。刚刚抬步,赵文恭突然一声暴喝:“你给我站住。”方子衿理都不理他,跨进卧室,在床上躺下来。赵文恭在外面大声叫道,他是你的又一个野男人,是不是?她没言语。他在外面骂骂咧咧,方子衿一声不吭,只当他在那里发酒疯。

赵文恭骂得兴起,借着酒劲冲进卧室,一把掀开方子衿身上的被子,质问她为什么不回答自己。方子衿仍然不答,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这种笑刺伤了赵文恭,他一把抓住方子衿的前襟,抡起巴掌抽在她的脸上。方子衿被激怒了,大声质问他为何打自己。赵文恭伸手去枕头下乱翻,翻出白长山给她的最近一封信。信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上面沾满了泪渍。以前,白长山的所有信,她都拿回办公室锁了起来,这一封因为想反复看,没来得及拿走,岂料被他看到了。

他将信扔在她的脸上,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还有脸问我?”

方子衿突然出生一股恶意,对他说:“你说什么都行。我就是爱他不爱你,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爱你。”

赵文恭失去了理智,挥起拳头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要打你就打死我好了。不过,如果你不把我打死,我还得见人,这张脸不能给你打坏了。她举起双手,护着自己的脸,其他部位,只能暴露给他,任他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落下。没有丝毫反击他的力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胸中积压了几年的愤怒发泄出来。她倔犟地告诉他,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冷血动物,是一个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的人,是一个流氓无赖、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如果旁边有一个熟悉方子衿的人,一定会惊讶她竟然可以说出如此之多的粗话。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平常在意识深处都不会流露出来的粗话,竟然会如此流畅地冲口而出,说出后还有一种特别的痛快。

方子衿的痛骂,激起了赵文恭的某种情绪。他一边打她的同时,一边撕扯她的衣服。没几下,将她的外套脱下了,将她的内衣撕烂了,扯断了胸罩的耳带,撕开了她唯一一条上海产的花内裤。她浑身青紫的裸体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脸因为充血像搽了胭脂一般,眼睛变红了。他三下两下脱光了自己,抓住她的双腿,高高地向上举起。她知道自己的苦役又一次到来了。以前,她心里即使再苦,也从未真正反抗过他。这一次不同了,她决定反抗。她拼命地挣扎,换来的却是更进一步的毒打。他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这个臭婊子,不给老子操?那些野男人操得,老子为什么操不得?

她拼命地反抗,心中拿定了主意,就算是被他打死,也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第二天去给学生上课,彭陵野见她脸上有乌紫色,大为紧张,趁着下课的机会借机问她问题,反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晚上停电,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不想他多问,借口说系里还要开会,匆匆走了。晚上,她不想回家。可悲的是她没有地方可去,尤其是自己住的院子里,前后三排房子,三四十户人家,大家都知道她男人回来了。如果她不回家,不用多久,全院都知道她和男人之间有矛盾了,她丢不起这个脸。前一晚,赵文恭没有得逞,这一晚自然不肯放过。方子衿很清楚这一点,便往身上揣了一把剪刀。赵文恭要上她的床,她便以剪刀对准他,逼着他去外间睡地铺。

这样过了五个晚上,方子衿暗自松了一口气。赵文恭每次回来,最多也就七天六夜,自己再熬过一个晚上,这一次苦役便逃过了。岂知她得意过早了些,白天趁着她上班的时候,赵文恭在家里做下了手脚,将房间门闩的螺丝松了。方子衿哪里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下班时,心情还特别好,以为自己终于是逃过此劫了。晚上闩门的时候,虽然觉得手感和平常略有不同,却没有仔细检查。半夜时分,赵文恭从外面一推,门闩就连螺丝一起松开了。进入房间之后的赵文恭,用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将她的手脚捆了起来,待她惊醒,已经无法反抗了。

好在第二天回到家时,发现赵文恭的东西不在了,和他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方子衿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吃过晚饭,她去了吴丽敏的家。吴丽敏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几天,还没有动静,她不放心,要去看看。吴丽敏却像没事的人般,说我有你这个妇产科专家朋友,还怕什么?方子衿说,我劝你别大意,明天还是住进医院去。吴丽敏说,我每天都在医院里,还没有呆够?我不去。第四天,吴丽敏上班的时候发作了,别的医生她都不要,点名要方子衿为自己接生。第二胎又是一个男孩,取名叫喻学忠。

于是,方子衿白天上班,晚上就过去陪吴丽敏,待把她和孩子从医院接回家,在她家里欢闹了一场,踏着夜色,返回自己家的路上,方子衿突然想到,自己这个月的月事没来。她心里惊了一下,暗想,真的有个孩子要来了吗?

在那个说不清楚到底是秋天还是冬天的刮着北风的日子里,方子衿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充满了惆怅。她抚摸着自己那仿如少女般的小腹对未来的孩子说,宝贝,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呀。对于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方子衿没有丝毫精神准备,当她意识到胎儿已经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时,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感到苦涩。

医学院教师的宿舍分几个区,方子衿住的是南区,六幢平房分成三排,她住的是南区五号楼,在最后一排。胡之彦也住在南区,二号楼。每次上下班,方子衿不得不经过一号楼和二号楼之间的空道。因为住在同一个区,彼此见面就免不了。

余珊瑶原本住在北区,那里是别墅洋楼,自从和周昕若的事闹出来被批斗之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系主任当不成了,那幢别墅也被收回,学校在南区三号楼给她安排了一套房子。批斗会结束之后,并没有给她定性,似乎就那么挂着了。可有些事,挂着比定性更糟糕,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在别人眼里,始终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学院里的人,见了她远远地躲开,女人和她接触,人家会以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以为和她一样,是个人尽可夫的角色。男人哪怕是看她一眼,立即会引起妻子一场大闹。余珊瑶的麻烦还不仅如此,刚开始,还允许她教课,毕竟在妇科方面,她是权威。后来,课不让她教了,让她去医院妇科当医生。可她这事闹得很大,不仅学院的人知道,周围的居民也都知道她是个有问题的人,妇女们不敢找她看病,担心她将什么病菌弄进自己的身体里。医院领导无奈,将她退回了学院,学院只好将她安排在学生二食堂当炊事员。

方子衿和余珊瑶,是南区的两道风景。余珊瑶是公认的“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女人,这道风景对整个区的杀伤力有多大,不是一般人能够评估的。由于生活太差,工作压力又大,南区所有人似乎都在一天天变老,余珊瑶还是那么水灵白嫩,生命似乎停留在最艳丽最灿烂的时候。住在南区的丈夫们,如果往余珊瑶门前走上一遭,回家就可能被老婆揪耳轮子。方子衿更是招人惹人,虽然结婚了,可老公一年难得回几次,常年都是独居。如果说余珊瑶是一朵芙蓉,方子衿就是一朵艳丽的牡丹,那光彩,老远就能眩得人头发麻眼发晕。南区的妻子们,防她也同样像防贼一样。

方子衿知道自己不受女人欢迎,平常也不大理其他人,进出总是低着头。低着头并不等于她什么都没看见,至少她常常都能见到胡之彦那充满色欲的目光和李淑芬那充满仇恨的目光。

李淑芬毕业后没有再从事医疗工作,转行干起了行政,当了学院团委的副书记。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她的体形更是横向发展,以重量论,她一个顶两个方子衿还有多的。以前瘦瘦的身影是完全见不到了,就连胸前的奶子,也变成硕大无比,且明显下垂。到了夏天,衣衫单薄,胸前鼓起的部位,向两边歪斜,挤向手膀一侧。偏偏她没有戴乳罩的习惯,又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干什么都求快。身体的胖和性子的快形成了对抗,走路的时候,她迈着细碎的小步,胸前的一对奶子,就随着她双腿的弹动左左右右地摇摆。这成了南区两景之外的第三景。一些促狭的学生在背后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她袋鼠妈妈。

论工作,李淑芬的积极性高,组织能力也强,自她进入团委后,整个学院团的工作,迅速成为全市的典型,她本人也成为团市委树立的模范青年工作者。她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指挥学生办黑板报和刷标语。学校正门进来后有一条长廊,两边建着宣传栏,一共有三四十块黑板,这些黑板都分给了学校的一些相关部门,团委和学生会最多,分别有四块。李淑芬上任后,嫌这点宣传阵地远远不够,向学校申请了一笔经费,又拿出团费中可以支配的部分,再分别向团市委、团省委以及高教局团委申请,弄了不少的钱,在学生宿舍以及教工宿舍的侧面,建起了无数块黑板,还在每一幢房子的前面刷上了永久性宣传标语。她的这一壮举受到了各级团组织的高度评价,被列为典型,组织各团委前来参观学习。

南区的六幢房子,分别有六块黑板,每个月,这些黑板都要换内容。李淑芬虽然不必亲自拿粉笔办黑板报,可她对南区的这几块黑板非常重视,不仅每次换内容的时候,她要全程跟踪,如果黑板报上的内容被谁擦了或者是被雨淋了,她还要亲手重新补上。方子衿在院子里来来往往,难免会和她碰上。每次见了方子衿,李淑芬都会热情地和她说上一会儿话。颠来倒去,无非是你们家老赵啥时候回来?革命工作要搞,家也有顾嘛。啥时候,我给他们地质局局长提个意见。你结婚有些日子了吧,咋还没动静?有病要早看呀。方子衿总觉得,她的微笑背后,有着非常险恶的目的,无非是向自己示威,让方子衿明白她们之间地位的千差万别。

这天,方子衿上完课后去系里拿了邮件。邮件照旧是两封,一封是陆秋生的,一封是白长山的。陆秋生说,他的工作有些调整,除了负责业务之外,还兼了一些行政方面的工作。他没有明说,方子衿也已经读明白了,他当了第一副局长。与陆秋生相反,白长山转业了,由于他的妻子是商业系统职工,他被安置在商业局汽车队当队长。他是解放干部,又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还当过司令员的秘书,转业安置时,司令员打过招呼,地方军转办提供了几个单位让他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商业局汽车队。他不想离开汽车,只要手中掌握着方向盘,他就有机会驾车从白河前往中衢。他说,这一辈子,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期望了,就是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就离开,他也心满意足,终生无憾。

西北风一个劲地刮着,枯黄的叶子在枯草尖上飘动。方子衿踽踽前行,眼中看到的,到处是枯黄。终生无憾?人生能无憾吗?遗憾实在太多了。不仅仅是人生,就是眼前的这些树叶,由翠绿到枯黄到飘零,能没有遗憾吗?昨天她去做了尿检,自己果然是怀孕了。她想,这个孩子如果是白长山的该有多好。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可她的心中,充满的却是缺憾。

胡思乱想着走进院里,迎面见到了李淑芬。李淑芬也看到了她,刚刚还挥着手指挥学生办黑板报,见到她后就像一辆重型坦克般迈着细密的步子向她走过来,老远和她打招呼,子衿,这么快下课了?还是你们当老师好呀,不用坐班。早知这样,当初我也申请留下来当老师好了。方子衿很想反驳她一句:真的吗?为了进团委,你们两口子没把文大姐家门槛踏平,这事在全院有几个人不知?李淑芬见她没应答,又说,你知道不?院里要评职称了,听说我们这一届,只要在教学一线的,都可以评讲师。你好了,这么年轻评上讲师了,再过几年就是副教授。

方子衿有点可怜她。自己的老公马上要进监狱了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盲目乐观呢。再过几天,这事儿闹出来的时候,看你有什么脸在人前现。她和李淑芬应付了几句,回了自己的家。从家里拿了两盒糕点,一斤白糖,她又出门,准备去看自己的师傅。项钦羊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体机能不行了,到了冬天,咳得厉害。她明显感觉到,师傅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只要有时间,她尽可能去陪他。考虑到走两栋房子中间的通道会再次遇到李淑芬,方子衿决定绕一下。

她出门后向左,斜穿到前排三栋最左边一间,准备从东侧面绕过去。东面没有路,旁边只有一排滴水檐,滴水檐以外是大堆浮土,也不知多少年了,没人清理,浮土上长了许多的野草野树。平常这里没人来,成了鸡呀猪呀的欢乐公园,因为到处都是鸡粪猪粪狗粪甚至有某些人粪,就更少有人来了。方子衿走到三栋时,正到达余珊瑶家后面,她家后门是开的,余珊瑶显然在家。她不想让余珊瑶看到,误以为自己是过门而不入,在没有到达门前时,她停下来,探出头往前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余珊瑶和其他任何人,却听到声音。余珊瑶压低嗓门却语气坚定地说,你这条癞皮狗,给我出去。一个男人坏笑着的声音说他就是癞皮狗,做梦都想吃了她这条美人鱼。

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方子衿心惊肉跳,踮起脚尖,轻轻走了过去。走到滴水檐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声音太熟悉了,尤其是那一句话中带许多个脏污字眼的习惯,让她一听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果然是一条癞皮狗,马上就要进监狱了,他还想害人?不行,一定要帮一帮余老师。她从滴水檐下退了回来,故意大声地喊,余师傅,在家吗?余师傅?她在外面停了一下,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有某种很轻微的声音传出来,方子衿想象,一定是胡之彦捂住了余珊瑶的嘴,余珊瑶在挣扎。方子衿抬腿向门口走去,口中说,余师傅,我想借你家伞用一下。话音刚落,已经穿过卧室和厨房间的门,站在了里面。

里面,胡之彦正慌忙从床上站起来,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以一种仇恨的目光瞪着方子衿,以训斥犯人的语言质问她:借伞?刁毛,大晴天,你他亮的借啥伞?方子衿知道不必怕他了,他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能蹦跶的日子没几天了,便带着一种揶揄的口吻说,哟,胡大科长也在呀。胡科长难道没听说过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老话?胡之彦还想以权压她,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说,你他亮的知道这里是结巴啥地方?方子衿立即抢过他的话头说,你说是么地方?不会是男厕所吧。哟,胡大科长,今天怎么那么大的火气?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见到淑芬,她正到处找你呢。大概不知道你在余师傅这里吧。

胡之彦立即显得惊慌,瞬间又镇定下来,转身面向躺在床上的余珊瑶,装腔作势说了一番话,什么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要经常向组织写思想汇报之类,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方子衿一眼,转身离去。

方子衿救了余珊瑶,使命完成了,她认为自己应该走了。可是,面前毕竟是自己的恩师,似乎正病在床上,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说几句什么。可是,如今她们已经隔在了两个世界,自己和她说话,需要冒极大的政治风险。余珊瑶也觉得应该对方子衿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她们一起的那些经历,仿佛就在昨天,却又恍如隔世。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有几分钟之久,谁也没有说话。方子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声,默默地退了出来。

赶到项钦羊的家,容管家替她开门。她第一次到项府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下人。后来的形势不允许他再请下人了,老爷子只好将所有人都辞了。只有容管家,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政府同意他留下来。

方子衿向容管家打听了一下师傅的情况,然后上楼去见师傅。

书房里生着两盆火,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室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得多。项钦羊坐在书桌前,不再作画,而且在奋笔疾书。方子衿知道,他在写书,想将自己一生行医的经验记录下来,留给后世。解放初期,他当过一段时间的逍遥派,无论谁上门来请,都不肯出山,也不看病,只是在家里写字画画。后来经历了土地改革、公私合营,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尤其是抗美援朝和1954年大水,新的中国政府面临两次极其严峻的考验,并且在这两大考验面前向世人显示了力量。项钦羊被征服了,开始衷心拥护这个新政府,不再需要别人劝他,主动拿起了笔。他不止一次对方子衿说,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阎王随时都会来招他,所以,他要抢时间。

方子衿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爷爷。项钦羊抬头看了她一眼,让她自己搬椅子过来坐。她听话地搬了一张椅子,挨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她每次来,只做一件事,帮他整理已经写好的手稿,将一些笔误的地方订正过来,个别文字不通畅的地方,在旁边做出记号。她坐在项钦羊身边,一面整理手稿,一面和他紧一句慢一句地闲聊。

项钦羊说,你们学校里有么新鲜事?说给我听听。有什么新鲜事?医院里妇科的老医生说,这几年,生孩子的特别多,而且生双胞胎的特别多。解放以前,妇产科一天难得接待一个产妇,可现在呢,每天都有三四个产妇,产科病房总是满员的。项钦羊说,解放前,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命都保不住,谁还敢生孩子?方子衿说,听病房里来自农村的妇女说,刚土改那几年,大家的干劲特别足,家里的粮食也打得多,吃不完。合作化了,粮食也打了不少,一些荒地都开出来了,可是,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浪费太多,大白米饭,半碗半碗倒了喂猪,庄稼收割不及,烂在地里也没人管。有些干部,把集体的东西往家里偷,当干部经常有大鱼大肉,比社员的日子好很多。项钦羊说,这事应该向上反映一下。方子衿说,不仅仅是农村呀,城市也一样。这几天不是搞“反贪污反浪费”运动吗?毛主席还题词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可到了下面,都只是做一点表面文章。就是在医学院以及附属医院,这种情况也是非常严重的。食堂的员工,把大块大块的肉塞在内裤里偷出去,医院里有人连药也往家里偷。项钦羊倒是宽容,他说,这可能是因为国家刚刚建立,政府的政令在上传下达上,还存在一些问题。

项钦羊虽然不肯出来担任职务,政府仍然将他视为国宝,他的供应属于高干标准。容管家以前一直只是当管家,现在兼起了厨房的活,饭菜做得没什么口味,花色还是很多。除了凭票可以买到的肉蛋之类,还有市场上难得一见的鲜牛奶、牛羊肉、黑木耳、黄花。当然,这些东西,也不是天天都有。项钦羊知道方子衿星期二上午只有两节课,她会上完课后赶到项宅,所以特意让容管家准备的。方子衿没有娘家,项钦羊是真的当起了她的爷爷,心里惦着她哟。

吃饭的时候,容管家在那里发牢骚,说国营市场的那些人真是的,像是人家欠了她似的,拿出来的肉,没一块是好的,全都是大肥膘子,瘦肉都不知哪去了。拿出来的鱼,没一条新鲜的,老远就能闻到臭味。你还不能抱怨一句,否则肯定遭一顿臭骂。真搞不懂如今这社会,怎么就变成粗俗不堪,一点文明都不讲了。

坐上最晚一班车,又走了一段路,回到南区时,十一点已经过了。黑地里,南区前面停着好几辆车,似乎有什么人在悄悄地走动着,一点声音都没有。方子衿走过去,立即有两个人走上前来,拦住她,说自己是市公安局的,正在执行任务,请她配合一下。方子衿暗想,市公安局的?这么说,那个恶棍的日子到了?她问需要怎样配合,对方说很简单,去车上待着就行,什么都不用做。方子衿只好按他们的要求,上了其中的一部车。

车上坐着一名公安。方子衿问他是什么行动,他犹豫了一下,说抓一个流氓犯。她问是不是胡之彦,公安非常奇怪,问她怎么知道的。方子衿说,调查的时候,她配合过。那公安立即说,哦,原来是方老师,天太黑了,我没看出来。这位恰好是那天参与审讯的公安,大家算是熟人了,方子衿问起案情,他也不十分保密。他说,就他们目前查实的来看,胡之彦奸污了五名女学生和一名女教师,导致其中一人怀孕。他所用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正因为简单,才令人发指。他是学院的人保科长,手中握有权力。有一个女学生是郧阳过来的,想留在宁昌。他向人家许愿,并且要求人家报答,把人家的身子占了。还有一个女学生,班上开批判大会,选她出来领呼口号,她怕出错,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反复练习。主要的口号是两句:打倒蒋介石,毛主席万岁。她念着念着,念混了,变成了蒋介石万岁。恰好有一个同学听到了,向人保科报告。胡之彦给了她两条路,要么打成反革命,要么跟他。那名女教师是因为思想汇报上写错了一个字,将共产党写成了共和党。按说,思想汇报材料都汇总到政工科,不知怎么落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次又一次找那个女教师谈话,那个女教师当场吓昏了。他趁机把人家给强奸了。

这些事太令人发指,方子衿感到一种透心的寒意。与那些人相比,自己倒算是幸运的了。

正说话间,前面有一群人闹闹哄哄走过来,被几个人扭在前面的那个人大声地喊叫着,说你们他亮的干啥?老子结巴要告你们,你们他亮的这是政治迫害。

在他们的后面,李淑芬紧紧地跟着,大声质问公安,她老公到底犯了啥罪。再后面是胡之彦的母亲,她跪在地上,抱着一名公安的腿,大声地哭求。胡之彦被推进汽车的最后一刻还在挣扎,他大声地吩咐李淑芬去找文大姐,他说文大姐一定不会不管他的。

公安的任务完成了,让方子衿下车。方子衿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尴尬局面,跨下车甚至没来得及走开,被李淑芬看到了。李淑芬以为丈夫被抓是因为方子衿,所有的怒气,一齐向她发泄出来。那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李淑芬已经扑了上来。此时的李淑芬像一头愤怒的母狮,足有两百斤重的身体压过来,一下就将她撞翻在地。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对于李淑芬的攻击没来得及反应。李淑芬则手和嘴并用,双手在她身上乱抓乱打,嘴张得大大的,在她身上乱咬。

旁边的公安没意识到会出这种状态,他们上前将两人扯开时,方子衿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痕。

节外生枝,公安不得不将她送到医院处理伤口,值班的恰好是吴丽敏。

吴丽敏原是可以转行政的,可她不干,留在学院当助教,这学期恰好没课,就在医院上班。见方子衿衣衫不整满脸是血被公安送来,大吃一惊。她一面给方子衿处理伤口,一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方子衿的嘴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不说。吴丽敏问公安,公安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吴丽敏拍案而起,她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她李淑芬以为自己是谁?以前还是南下干部,是战斗英雄的老婆,现在呢?是一个流氓犯的老婆。

方子衿何尝不想扬眉吐气地做人?可是她行吗?自己的家庭成分虽然最终确定是自由职业者,毕竟还有一个兼地主的尾巴,和别人就是不一样。入党入团没她的份,评先进没她的份,不停地写思想汇报却少不了她。她没有努力过?当初,胡之彦那样对她,她不是抗争过吗?不是找过组织吗?结果怎样?别说是她了,余珊瑶老师,当初夺过枪对着那群土匪的时候,是何等的临危不惧、气吞山河,后来呢?她被抓上台去挂着破鞋批斗,被从系主任的位置上撸下来,甚至连医生都不让当了,赶到学生食堂去洗菜做饭,她不也忍了?她病倒在床上,胡之彦竟然跑去试图强奸她,她不也忍了?在这个社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和吴丽敏,永远不可能有同等说话的权利。

“算了。”她说,“只是一点皮外伤,忍一忍吧。”

吴丽敏大叫起来:“忍,你要忍到么时候?你懦弱,人家就敢骑在你的头上,你晓得不?”

方子衿想流泪,可她确实已经无泪可流了。她说:“我能过安生日子,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吴丽敏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的好友出这个头。她自己是接治医生,不管方子衿是否同意,给她开了一个星期病假。第二天一早,她拿着假条找到系里替方子衿请假,同时将昨晚发生的事向系领导作了汇报。接着,她找到公安局领导,希望他们提供一个事件说明。杨维华和陆秋生有私交,方子衿又是因他们之故招祸,也希望为方子衿做点什么,所以很爽快提供了证明材料。拿到这份材料后,吴丽敏返回学院政工科,将材料交了上去。她对政工科长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如果办得我不满意,我就找省里去。

第三天上午,方子衿正在家里看项钦羊的手稿,有人在外面敲门。她披了件外套,过去将门打开,见门外站着的是系总支刘书记。她一下子有些着慌,怎么都没意识到刘书记会上门来看自己,手里还提着一盒点心。刘书记是一名抗战干部,打过不少恶仗险仗,身上留下了许多伤疤。医学院建校之初,没有成立党委,只有一些党小组,几年后才成立党支部,前年正式建立党委,各个系建立党总支。许多党政干部就是此时进入学校的,刘书记也是如此。他是一个非常耿直正派的人,只是仅有在部队识字班里的文化底子,工作方法比较简单粗暴。在他的眼里,美女似乎和美女蛇是画等号的,私下里,他几乎不和系里的女同事说话,工作上的接触,一定保持着相当的安全距离。

刘书记说,听说她病了,所以代表系总支上门看一看,同时了解一下前天晚上的情况。方子衿热情地请刘书记进来,搬过一把椅子让他坐。刘书记极其小心地坐下来,告诉她说,学院对李淑芬打她一事非常重视,已经正式通知李淑芬停职检查。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换动屁股,每次仅仅只是用屁股的一边坐在椅子上,身子歪斜着。每一次改变姿势,他都会皱一皱眉头。方子衿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书记见问,顿时显得十分尴尬,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方子衿说:“你不必顾虑,我是医生。”

刘书记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毛病真是害死我了。”

原来,在部队的时候,条件异常艰苦,常常是饱一餐饿一顿,更多的时候,搞不到粮食,捞到能填肚子的,就往口里塞。这些东西吃下去后拉不出来,不得不用手往外掏,手掏不出来的时候,就叫别人帮忙,拿一根竹签,一点一点往外拨。很早以前,他就落下了脱肛的毛病,前些年总在打仗,根本没有机会治疗。后来和平了,生活好了些,像是没事了。偶尔复发,弄点药搽一下,几天就好了。没料到这次发得特别厉害,看了好几家医院,中药西药口服药外用药,全都试过了,没有效果。

方子衿对李淑芬的处理意见没有丝毫兴趣。她知道,自己掺和到这样的事里去不会有什么好处,相反,刘书记提到自己的病,她倒是兴趣大增。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病例,不是非常时期经历非常生活,恐怕难以见到。她迅速在脑子里进行了一番扫描,将所学的西医理论、中医理论以及针灸学方面关于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全都梳理了一遍,脑中顿时映现出各种不同的治疗方案。她详细地问起刘书记的治疗情况,尤其是中医以及针灸方面,她问得尤其详细,甚至是偏方也不放过。

这疾病折磨着刘书记,令他痛苦不堪。方子衿既然有心问起,他自然是有问必有所答,丝毫都没有保留。方子衿说,她记得从一本中医书中看到过一种偏方,如果他愿意,她可以同时用偏方、中药以及针灸制订一个综合治疗方案。刘书记说,许多的方法都试了,许多的钱也都花了,不在乎再多试一次。同时,他又问方子衿,她所说的偏方是什么,有没有副作用。方子衿说,具体药方,她记得不十分全,还需要去查资料。不过,她觉得用药方面并没有非常特别的,唯一的特别之处,是用狗肉作为药引。刘书记听说用黑狗肉做药引,立即说这可有点麻烦,他从小不吃狗肉。

方子衿哦了一声,不知该怎样说了。刘书记说,不过,为了治病,他还是可以试一试。

方子衿为刘书记的治疗持续了两个星期。其实,仅仅一个星期后,刘书记的病就已经好了。方子衿担心他遇到特殊情况会再次反复,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巩固治疗。除了用药之外,方子衿还用上了针和灸。这两种治疗一次需要至少一个小时以上,和刘书记之间虽然没什么话说,却同刘书记的妻子以及大女儿关系亲密起来。

刘书记的大女儿刘云娣是一名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可她的成绩在班上并不拔尖,他的妻子十分着急。有一次,全家等着刘云娣吃饭,可她有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急得都快哭了。方子衿看了一遍,给她提示了两句,帮她解了难。刘书记的妻子当场提出请方子衿辅导女儿。

从此开始,方子衿每个星期给刘云娣上两个晚上的辅导课。透过刘云娣,方子衿听到了许多关于李淑芬的消息。

胡之彦被公安局逮捕,李淑芬又暴打方子衿之后,学院立即宣布对李淑芬进行停职反省处理。院党委开过几次会研究李淑芬的问题,第一次开会,部分人认为胡之彦的问题,性质已经变了,属于敌我矛盾,李淑芬再留在团委,显然是不适合的。而她置党性原则于不顾,无端打伤方子衿,性质恶劣,应该给予处分。同时也有不同意见,认为将李淑芬调出团委是对的,但仅仅她因误会而打人就给予组织或者行政处分,处理过重,只要她主观上能够认识错误,向方子衿公开道歉以及在党员生活会上公开检讨,就算了。因为意见分歧,未能形成决议。第二次再议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一个星期中,她不仅没有主动向方子衿道歉,而且干脆连班都不上了,明显是在闹情绪,对抗组织。因此,大多数党委成员同意给她行政记过处分。不料节外生枝,文大姐给学院党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表示了两点意见。一,我党的原则一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搞株连。胡之彦的案子由公安司法部门处理,学校方面不要插手,尤其不要牵连其他人。二,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并非不讲人情人性,也要讲。讲的是无产阶级的人情,是共产主义的人性。凡是对我党的革命事业做过贡献的同志,我们就要讲人情人性。

党委书记接到这个电话,立即召集党委成员开会,传达文大姐的指示精神。最后决定,将李淑芬调离团委,任行政科副科长。

至于对胡之彦的判决,一直拖到第二年的四月。刘云娣说,像这种案子,性质特别恶劣,按照案情,应该判七年以上的,而且要在发案单位召开公开批斗大会进行宣判,然后在相当的范围内游街示众。但不知为什么,胡之彦仅仅被判了三年不说,其他的都免了。

方子衿想,判多少年无所谓,只要判了,他胡之彦就不可能再害自己了。盘旋在自己头顶的这只乌鸦终于除掉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11章 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

1957年的红五月眼看就要过去时,一场飓风席卷了神州大地。

大鸣大放开始仅仅几天时间,医学院已经热火朝天。吴丽敏跑到南区来找方子衿,拉着她去看大字报。方子衿不喜欢凑热闹,对她说,要看大字报还不容易?我们南区好多呀。她说的是实话,李淑芬离开团委之后,那些黑板报办得没那么勤了。此刻,所有的黑板,全都被白纸黑字覆盖。别说是南区,整个校园整个宁昌市乃至全国,都是黑白的世界、大字报的海洋。吴丽敏见方子衿不够热情,说,子衿,你这样不行的。大鸣大放是全国性的政治运动,毛主席都号召帮助我们党整风。这是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你不能老把自己置于政治之外呀。方子衿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自己又圆又尖的肚皮上摸了一圈,说你看我,挺着个大肚子,像只大笨猪,难看死了。吴丽敏说,挺着大肚子怕什么?我和你一样呀。虽然肚子还没起来。方子衿惊讶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丽敏不管她是否热情积极,拉着她向外走。虽然说教工宿舍以及学生宿舍区的黑板栏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可这些地方,人流毕竟有限,大字报最集中的地方,还是进校门后的那条长一百五十米的宣传长廊。长廊两边的黑板,全都被贴上了大白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有的大字报长达十几页。

宣传栏后面,有两排高大的樟树,进入夏天以后,树上每天就歇着很多知了和麻雀,天一亮就开始大叫不止。两条长廊虽然够长,也无法完全容纳所有的大字报,这些大树就成了替代品,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大字报,远远望去,大树像是穿上了白底黑花的裙子。方子衿和吴丽敏站在那里看大字报,学校的许多老师也和她们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议论,就像树上的知了一般,聒噪不已。

吴丽敏说,我们也写一张吧。方子衿看着她,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吴丽敏说,喻爱军的嫂子娘家那个公社,公社干部瞎指挥,结果闹得去年歉收。农民没饭吃,干部把种子分做口粮,今年没种子往地里种,只种了一半。吴丽敏兴奋地说,我们就写这个,两个人签名。方子衿正在看余珊瑶的大字报,没有答理她。

余珊瑶的大字报写得很长,事情罗列很多。比如胡之彦的问题,她说,胡之彦的问题,早就已经有了端倪,因为学院有个退伍军人帮,结果,胡之彦不仅没有受到处理,反而职权越来越大,最终结果,某些领导是应该负责的。她也谈到了学校内肆意践踏人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她如果拿出自己的例子,是最有说服力的。可她举的例子是在学校随处可见的,并没有谈自己。他们怀疑一个女学生偷东西,将女学生带到人保科,脱光了她的衣服搜身。甚至借口女学生将东西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硬是扒开看。女学生受辱后自杀。另一次类似事件更离谱,将十五个女学生集中在一起脱光了衣服搜身。第三大问题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学校的大部分领导都是外行,许多人连最起码的医学知识都没有,却担任医学院的重要领导工作,而且还指手画脚,闹出许多笑话。有一次军事训练,一名女学生生理期,血量过大。领导当着所有男女生的面说:日你姐,流点血算个鸟?老子打鬼子的时候,肠子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出来了。日你姐,那个血流的。老师给学生上课,讲接生。某领导说,不就是生犊子吗?俺那旮旯母牛生犊子,比拉屎还容易嘛。

方子衿看这些,确实觉得解气。同时她又为自己这位倒霉的老师暗捏了一把汗。她这大字报有指斥共产党之嫌。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一些像周昕若、陆秋生那样的忠诚信徒,他们不能容忍别人指责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可是,像周昕若和陆秋生那样有文凭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在任何地方都受到打击受到排挤,真要搞政治斗争,这些有高等学历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泥脚肚子的对手,一个个被打落下马。

吴丽敏还在说共同写大字报的事,见方子衿半天没应声,轻轻推了推她。事后方子衿说,完全是女儿救了她。就是吴丽敏推她的时候,方梦白重重地踹了她几脚,她因此疼得叫起来。吴丽敏已经生了两胎,第三胎刚刚怀上,她有经验。见方子衿脸色变了,便说怕是要生了。走,快去医院。方子衿说,这孩子,怕是要提前来了。

那天知了叫得特别欢,天气也特别热。最热的还是鸣放。吴丽敏和方子衿小心又而快速向医院走,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围着一大圈人,有一些男女学生或者老师,在那里慷慨激昂地演讲,后来看《列宁在1918》,列宁就是那样演讲的。有的男学生干脆将上衣脱了,缠在头上,既可以挡太阳,又显得与众不同。整个校园,除了鸣放,再没别的事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从宿舍里从教室里从书斋里走出来。吴丽敏对方子衿说,又一场革命到来了,真令人激动。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鸣放。这个名字好,比我们家的学东学忠好。

几年前,附属医院从上海搬过来了,从医学院的侧门出来,经过吴丽敏家的门口,向右一拐就是医院大门。赶到附院妇产科,找不到医生。医生跑去鸣放了,只有几个护士值班。医学院的教授讲师都在这里兼诊,也算是医院的职工,方子衿在医学院主讲的是妇科,来医院兼诊,自然也是妇科,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非常熟。知道她快生了,有一名护士焦急地说,方姐,医生不在,你挺一下,我去给你找。说着转身要跑开,方子衿叫住了她,对她和另一名护士说:不必去找了,接生的程序,你们也都熟悉的,你们做准备,我指导你们就行了。

两名护士和吴丽敏一起护着方子衿走进产房。吴丽敏也是医生,却不是妇科医生。可今天太特别了,她放心不下,抓了一件白大褂,跟着两名护士一起做接生准备。方子衿自己躺在产床上,将双脚套进脚蹲里,吴丽敏帮她把裤子脱下来。一名护士往自己手上套手套,忙中偷闲往她双腿间望了一眼,说,方姐,已经开了三指。吴丽敏惊奇地说,这么快就开三指了?我生两胎,从动红到开三指,都大半天啊。方子衿可没时间理她的问题,她强忍着阵痛,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抚摸着,她需要知道胎位是不是完全正了。

两名护士还在准备产钳产剪等工具,吴丽敏叫起来,护士,护士,快过来,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护士听说后连忙跑过来,伸出手去托孩子的头。

遇到顺产,一般都是由医生用双手托住孩子的头,再由护士轻轻挤压孕妇的腹部,医生指挥产妇用力。这次不同,是由产妇指挥两名护士替自己接生。方子衿早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躺在产床上,她用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腹部,心中已经有数。因为是七个月早产,孩子的体积不会太大,而且胎位很正,加上她一直保持适当的运动,生产应该会很顺。听吴丽敏说孩子的头已经出来,她就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两名护士在她的指挥下操作,她强忍着疼痛,气沉丹田,将身上所有的力量向下汇集。她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一大团东西往下一滑,溜出了她的体外。那一瞬间,她就像一个长时间负重的人卸下了沉重的负担似的,浑身无比的轻松。

比方子衿更兴奋的是吴丽敏。护士刚说,方姐,恭喜你,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吴丽敏就叫,子衿,你生孩子怎个这么容易?比我拉一泡屎都容易。一身是血的小丫头既不理吴丽敏的大惊小怪,也不理母亲期待的目光。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窗外的阳光灿烂。那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头,着了火一般,热得火蒸水煮似的。她不耐烦了,大声地哭叫着:热呵热呵热呵。护士将她身上的血污洗净,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四斤六两。吴丽敏对方子衿说过,如果她生了儿子,结拜为兄弟,如果生了女儿,就给她当儿媳妇。现在看到这个漂亮的女孩儿,她简直比方子衿还兴奋,一会儿要小家伙叫她二妈,一会儿又说不如干脆叫妈好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鸣放,叫二妈呀。学东和学忠有了你这个小妹妹,一定乐坏了。

护士说,方姐,她爸爸如果知道生了这么漂亮一个女儿,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的。

吴丽敏突然惊醒过来,说,看我,光顾着乐了。你一定饿坏了,我去给你煮鸡蛋来,顺便让爱军去给文恭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离开医院后,吴丽敏一刻没停,跑回自己的家,拿了所有的蛋票。她去市场买鸡蛋,喻爱军去给赵文恭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