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急了,声音提高了许多,对辅导员说:“为什么他说的话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因为他是党员他是班长?”

“你不要这么大声。”辅导员严厉地说,“我再问你,你已经有未婚夫,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么样?”方子衿以一种挑衅的语气说。

辅导员说,既然你有了未婚夫,而胡之彦同学也有了未婚妻。你们之间,就只能有同学加同志的感情,而不应该再有任何私人的感情。可是,你却明知故犯,有意去挑起这种感情,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你知道吗?说轻点,这是对感情的不负责任,说重点,这是典型的玩弄感情,是道德品质上的问题。

方子衿也恼火了,再一次打断了辅导员,说我再郑重申明一次,我和胡之彦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同学和同志之间的感情,甚至连同学和同志之间的感情都十分勉强。

辅导员猛地一拍桌子,恼怒地说,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你这是么态度?方子衿同学,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今晚的政治学习,我要去参加。我要让班上有觉悟道德品质好的同学帮助你,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我们就有必要召开批判会,批判你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腐蚀思想。

方子衿意识到,辅导员很可能是听信了胡之彦和李淑芬的片面之词,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可能相信了。她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既然他认定了他们所说的一切,自己争执也不会有用,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她也清楚自己在辅导员面前不能任性,绝对不可拂袖而去。可是,如果留在这里,就会当着他的面流出眼泪。无论如何,她不能将自己最懦弱的一面表现在他的面前。她猛地一转身,跑了出去。辅导员在后面大声地命令她站住,她也不理。

离开系办公室之后,方子衿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校园,来到了郊外。郊外是一些农田,阡陌交通。她再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棵柳树前坐下来。柳树下是一条浅水沟,沟里长着杂草。前面十米处,有几个孩子,翘着小屁股在沟里摸鱼。孩子们将鱼抓起来,扔到岸边,离开水的鱼儿便在草地上绝望地蹦跳着。她想,那鱼儿就像是自己,生活在水里,原本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偏偏有人要抓住她,将她扔到岸上。做人怎么这么难这么复杂呢?眼下这件事,往下发展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敢想。辅导员的话已经非常明确了,这不仅仅是资产阶级思想的问题,更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

道德品质。她吓了一跳。道德品质事关自己的清白,无论如何,她不能蒙受这种不白之冤。余珊瑶老师说,人生常常会遇到无路可走的情况,这种时候,唯一能够救自己的,就是冷静和坚强。吴丽敏是对的,她为什么要任人宰割?为什么不找周昕若校长将事情说清楚?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来,向学校走去。进了校园,她又改变了主意。这件事毕竟是系里的事,似乎没有必要去打扰一校之长。余珊瑶是自己的系主任,她应该有权过问此事的,何不去找她?她也曾对自己说过,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她。

余珊瑶是教授,又是系主任,重要干部,待遇自然是非常优越,虽然只是一个人,住的却是一套两层的小别墅,还有一个花园小院。据说这种住房条件,和宁昌市的市委书记是同一个级别,不同的是市委书记门前有卫兵站岗,家里有保姆,大学教授门口没有。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樟树,空气里因此有一股很浓的香味。小院有一扇木栅门,从里面扣着。方子衿从木栅缝里伸进手去,将门打开,踩着院中遍地金黄色的樟树叶走到正门前。按说她应该按门铃,得到允许之后再进去。可那时她心里所想的是怎样向余老师解释这件事,将按门铃的事给忘了,直到将门推开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一头撞进门去,突然就站到了客厅里。客厅里没人,沙发看上去整洁干净。她一眼看到了沙发上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沙发上实在太干净了,这只公文包摆在那里,显得十分刺眼。那一瞬间,方子衿意识到,这里似乎不止余老师一个人,还有一个客人,而且是一个男人。如果世故一些,她应该退出去,按过门铃再进来。可她没想到这些,站在客厅里叫了一声余老师,又叫了一声。

楼上传来余珊瑶的声音,问道:“谁呀?”

方子衿说:“余老师,是我,方子衿。”她以为余老师会说:“哦,是子衿呀,上来吧。”可没有,她只是说:“子衿呀,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她说马上,却并非方子衿所想象的立即,而是过了一点时间,比方子衿猜想的要长好几倍。她出现在楼梯上时,方子衿觉得余珊瑶的表情非常怪,带着一种朦胧的喜悦和无尽的娇羞,头发似乎有点凌乱,下楼梯时的步履,也有点飘飘然的感觉。那一瞬间,方子衿强烈地觉得,楼上还有一个人,而且一定是个男人。

余珊瑶一边向下走,一边问她为什么没有去上课。听到她这样一问,方子衿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余珊瑶见了,大吃一惊,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越问,方子衿越觉得难受,眼泪流得越发汹涌澎湃。作为系主任,李淑芬找过她,她自然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见方子衿如此委屈,她便问:“是不是你和胡之彦同学之间的那件事?我让你们辅导员找你谈谈,他没有找你吗?”

方子衿哭着说:“他说今天晚上开我的批判会。”

余珊瑶大吃一惊:“开你的批判会?这么说,你和胡之彦的事是真的?”

方子衿无法控制地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余珊瑶急了,又爱又怜又气又恨地数落她。余珊瑶说,子衿,你怎么还这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以为你长大了坚强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人生可能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面对这样的事,你应该学会冷静学会坚强学会独立思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人家帮助你都是有限的,唯一能够帮你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自信,是你的坚强。

她的这番话,给了方子衿极大鼓励。方子衿努力克制自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余珊瑶说了。仔细听完之后,余珊瑶半天没有说话。方子衿说,余老师,我真的觉得没路可走了。刚才,我一个人在野外坐了好几个钟头,好几次我都想不如死了算了。

余珊瑶大声地说,糊涂,你好糊涂。你如果死了,不是更说不清楚了?说过之后,她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上叫道:老周,老周,你下来一下。楼上有人下来,皮鞋磕在木楼板上,笃笃笃。方子衿抬头朝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下来的竟然是校长周昕若。方子衿曾听陆秋生说过,周昕若的妻子是一位高干,似乎是中国共产党一位早期高级干部的女儿。余老师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么会踏进这样一个情感漩涡之中?

容不得她多想,余珊瑶开始对周昕若说话了。她说,老周,刚才你都听到了吧?你们共产党内怎么有这样令人发指的人?周昕若立即制止她说,你这话的打击面太广了点吧。接着又转向方子衿,主动向她问好。方子衿也学乖了,趁机对周昕若说,周叔叔,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呀。周昕若说,做主,我当然要做主。不然我怎么向老陆交代?听他提到陆鸣泉,方子衿又求他,千万别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否则,她真没脸见人了。

回到宿舍门口,见吴丽敏急匆匆出来,看到她时,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说道,哎哟子衿,你去哪里了?真急死我了,我到处找你。方子衿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还不知道吧?李淑芬已经通知了,今天晚上要开你的批判会。方子衿冷冷一笑,说是吗?似乎她说的是别人的事。吴丽敏奇怪了,说你怎么不急呀?如果开了批判会是要记档案的。只要记了档案,以后入团入党都是一个问题。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替你急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方子衿说我急有什么用?我急他们就不开了?

晚上,同学们陆续到了教室。可是,时间过了,没有见到李淑芬,以前政治学习总是提前至少一刻钟到场的胡之彦,连影子都没有见到。方子衿得到的通知是由辅导员口中传出的,她除了等待这两个人之外,还等待辅导员。该出现的时候,这些人都没有出现,方子衿已经知道事情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她不清楚。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去政治学习的时候,李淑芬追了上来,主动叫她。她心里开始反感李淑芬,不理她,继续往前走。李淑芬抢上几步,走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方子衿同学,我知道你心里气我。这件事是我错怪了你,我想找你谈谈。行么?方子衿冷冷地说,我要参加政治学习呢。李淑芬说,我已经替你请假了。方子衿不理她,继续向前走。她紧紧地跟上,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她说,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的?李淑芬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方子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突然矮了一截似的,心中可怜她,便停下来,说,你说吧,想谈什么?李淑芬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操场,坐在旁边的看台上。看台是土堆起来的,在土梯级上铺了一些青石块,石块之间,长着许多的草,已经枯了。操场空旷,又是晚上,西北风忽悠忽悠的,惨白的月光下,一些枯叶在操场上滚动着。

“子衿,你还当我是大姐吗?”李淑芬省略了她的姓,也省略了同学两个字。

有一片枫叶被风吹着飘到了方子衿的身上,她捡起那片树叶,用手指拈着叶柄,搓动着,枯叶便在她的手中打着旋儿。

你不出声,那就是还在生大姐的气。李淑芬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气,都是大姐不好。大姐错怪你了。子衿,大姐是个直人,没读过什么书,是直肠子。我当时因为不了解情况,所以对你有些意见。辅导员已经把情况都告诉我了。组织上也替我撑了腰。

方子衿想将那片红枫叶扔掉,手往下放了放,觉得心中有些不忍,又缩了回来。红枫叶还在她的手上,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既然已经都说清楚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也就解了。好了,我回去了。她说。

急什么?再坐一会儿。李淑芬带点乞求地说。

方子衿掖了掖围巾,再一次坐下来,红枫叶再一次在她的手指间滚动。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和胡之彦同学快结婚了,你能不能当我的伴娘?

听到这句话,方子衿差点跳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刚才还被人认为在闹三角恋呢,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

此时的李淑芬,竟然完全没了平常的大姐模样,现出一些女儿的羞态来。她说,这事儿说来还得感谢你。你把事情向组织上说清楚了,组织上完全明白了这件事,批评了胡之彦同学,给了两条路让他选择。方子衿差点跳了起来。她本能地觉得,这两条路都是他不愿走的路,或者说对他没什么好处的路。想到他可能因此而遭遇打击甚至是挫折,她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并没有错,即使表达的方式出格一点,那也是方法问题,如果因此而受到组织处分,她觉得太重了,自己也会为此而永远愧疚。

两条路。让他选。李淑芬伸出两只手指,仿佛那个决定是由她定的。接受组织的处分,或者是和我结婚。

不!方子衿几乎冲口大叫起来。这算多大件事,竟然要闹到接受组织处分的程度?组织管得也太宽了吧。第二种选择更过分,结婚不结婚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由组织来决定呢?这个组织决定如果是将一对不爱的人捏合到了一起,岂不是比一个处分严厉千百倍?她顿时有了一股透彻的寒意,由眼前的李淑芬想到了自己以及陆秋生。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组织的决定?不,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容忍组织安排她的爱情。

从那天起,方子衿再看胡之彦的时候,就觉得他好可怜。他的精神状态,就像这个季节一样,整个人都委顿了,冷飕飕的,四处透着寒意。按说,无论他落得个什么样的结果,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可她就是心软,见不得人家失去快乐。

几天后,方子衿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胡之彦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当时她感觉有点不对,他似乎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她的腿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团纸。她想叫住他,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打招呼,忍住了。她悄悄抓过那团纸,想扔到地上去。转而一想,或许他像李淑芬一样,意识到自己错了,向自己认错的吧?如果他是认错,就是一番好意,自己不应该不给他一次机会吧。她将那团纸条小心地铺开,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今晚政治学习后,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一定要来。

整个政治学习时间,方子衿都觉得忐忑不安,心里不断地权衡着:去,不去。她是真的不想去,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没有看出胡之彦的为人?同时,她又想,如果他真的是想借此向自己承认错误呢?组织上给了他两条他不愿意选择的路,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很惨了,如果自己再连一次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政治学习一结束,胡之彦就匆匆离开了。方子衿仍然在犹豫,拿不定自己是否应该给他这次机会。最后,她对自己说,最后一次。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是道歉,那么此事就彻底过去了。如果不是,那么,他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寒潮席卷而来,晚上已经开始降温了,此时温度已经降到了几度。方子衿走出校门,顿时觉得一股风沿着面前的马路向自己刮过来。她掖了掖大衣的前襟,向前走去。胡之彦穿着一件军大衣,靠在一棵柳树后,大口大口地抽烟。因为天冷,湖边除了他,没见到其他人。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似乎没有发现,头仰着,看着天。他抽烟的力度很大,一口就将纸烟吸去一截,火星在这黑夜里,格外刺眼。

“我来了,你说,有么事?”她停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问道。

“他亮的。”他将手中的烟头猛地扔向水面,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我的事,你结巴都知道了?”他的语气低了许多,可调调仍然一如既往。

她打了个寒战,伸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向前撑了撑,尽可能使得大衣的一部分重叠,以便更紧地裹住身子。她想对他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任何话可说,只得沉默着,眼睛瞅着湖面。湖面上竟有鱼儿打了一个旋儿,波纹成一团慢慢地向四周扩散。

胡之彦又掏出一支烟,点燃,大口大口地吸着。

说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方子衿也不清楚自己打了多少个寒战,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对他说你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说过之后,转身便要离去。胡之彦猛地扔掉烟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你他亮的别走。她停下来,要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他似乎握着烫手山芋一般,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又骂了一句。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说过这句,他再一次沉默着,不知是想方子衿接上话茬还是想了解她的反应。她没有任何反应,尽管她有些为他可怜。他于是继续往下说。他说他不想和李淑芬结婚,他根本就不爱她。说过这句,他似乎担心她没有听清,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我结巴不爱她。你他亮的听到了吗?老子从来就没有结巴爱过她。”

“你想么样?”她想对他稍稍热情一点,可话音出来时,仍然是冷冷的。

“现在,只有你他亮的能救我。就算我结巴他亮的求你,好不好?”

“我能帮你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说出的话冷。

“你去找结巴辅导员说清楚。”

“说么事?”

“就说我们是他亮的自由恋爱。你结巴当时没有向他说真话,你他亮的是爱我的。”

“不,我办不到。”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双腿一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求过人。在战场上,对着敌人的枪口,他是一条汉子。可这一次,他求她了。如果她不肯救他,他这一生就毁了。方子衿真的有点震动。一个面对敌人的枪口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竟然会跪在自己的面前,不由她不震动。她的心中波涛汹涌,比钱塘江潮还波澜壮阔。她带点哀怜地看他。他跪在寒春的湖岸边,面对着她。他说他不能和李淑芬结婚,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恋爱,那些事全都是她一个人闹出来的,与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向她道歉,说自己对她的方法和态度虽然粗暴,可是,他确确实实是爱她的,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当时就对自己说,就算是有再大的困难,也一定要娶到她。

她木木地站在那里,心中想,如果此时自己面对的是陆秋生,他会不会跪在自己面前?还有自己梦中那个骑白马的男人,他会这样吗?不,他们肯定不会。胡之彦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李淑芬,这是真的?她怎么觉得这话太虚伪?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她对他说,对不起。然后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跪着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说,算球了,我他亮的结巴不说这些了。我结巴只想求你去找他亮的辅导员说一说,不然,我他亮的这一辈子就栽在那个结巴女人手里了。我结巴求你了,我他亮的保证,这一辈子只求你结巴这一次,只要你他亮的肯答应我,以后你他亮的无论要求我结巴做啥,让我他亮的做牛做马,我结巴都答应你。

她的心软了,真的想答应他。可再想想,如果答应了他,就等于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无论在何等情况下,她都不能拿自己的爱情做交易。

“对不起,这件事我帮不上你。”她说过之后,狠了狠心,转身离开了。

她虽然没有向后看,却能感觉到他站起来了,带着深深的恨意。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他咬牙切齿地说:“奶奶的,方子衿,你他亮的好结巴狠心。我结巴发誓,老子一定要日你。你结巴是老子的女人,他亮的,谁结巴都别做梦。”

她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再一次掖紧前襟,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第05章 朝鲜战场来的金达莱花

北风呼呼地刮着,像有一个什么大汉摇撼着营房一般,整座营房都在抖动,窗户和门嘎嘎地响着。天早就已经黑了,房子里只有一盆火,火光照在白长山的脸以及战友们的脸上,那脸因此血一般的红。外面倒是亮得多,厚厚的积雪让大地披着银装,白得瘆人。

三连出发。调度发出了命令。白长山和战友们霍地站起来,迅速往身上套着大衣,戴上棉帽,一掀门帘,鱼贯地跑出。外面刮着白毛风,风刮起地面的积雪,漫天飞扬着,雪花像是一团一团白色的雾,在大地间飘荡着,扑棱棱灌进白长山的颈子。列队完毕,白长山一声令下,所有的战友迅速跑向自己的汽车。

总调度站在白长山的汽车前,趁着他上车的时候,将一只大帆布袋搬上了他的驾驶室。

“啥?”他问。

总调度拍了拍那只大帆布袋,说白连长,首长特别交代了,这袋东西非常重要,比你车上的那一车炸弹甚至是你整个汽车连都重要。就是丢掉了你们整个汽车连,也不能丢了这袋东西。志愿军首长命令你,如果汽车被敌人炸坏了,就算是扛也要将这袋东西扛到前线去。

白长山一下子严肃起来,伸手摸了摸那只帆布袋,感觉里面像是一捆一捆方方正正的东西。这样的一袋东西,比整个汽车连还重要?乖乖,难不成是什么新式秘密武器?白长山对总调度说,你转告首长,只要白长山还活着,只要我们汽车一营三连还有一个活口,我们保证将这袋东西送到前线。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营区,一辆接着一辆驶上了那条跑了多少次的山间公路。

白雪已经将公路两旁的一切遮盖了,看不到那无处不在的战火痕迹,但这条公路的千疮百孔,却是一目了然。敌人的飞机,每天几百架次地飞临这条公路的上空,一旦发现目标,就狂轰滥炸,即使发现不了目标,返航之前,也会将飞机上所有的炸弹扔在这条公路上,炸不到车就炸路。志愿军有一个工兵师散布在这条公路的沿线,一入夜,就和朝鲜民众一起进行抢修。从天上看这条公路,就像是一条花斑蛇,一块白雪间着一块黄土。

虽然是夜间行车,白长山和他的战友们都没有开灯。这是在朝鲜战场上练出的绝活,也是生存的需要。这条公路是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前方将士所需要的粮食以及武器装备,全都要经过这条路运到。最初一段时间,汽车兵因为不熟悉路况,一定要开着灯行驶,而敌人的飞机,一直在这条路上飞行,遇到车队就会投下大量的炸弹。飞机打汽车,比老鹰抓小鸡容易得多,白长山眼见着许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倒在这条路上,许多的汽车废在这条路上。敌人的轰炸一结束,战友们就从隐蔽处冲出来,将那些炸得血肉模糊的战友的尸体抬到路边,再将毁了的汽车推到路边,跳上车继续往前开。这条路上,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流血牺牲。

志愿军总部为了将运输线上的损失减到最小,往这条路上派了一个步兵师,部署在公路沿线。一旦有敌机到来,他们就鸣枪报警。枪声依次传递,正行驶在路上的汽车队,就可以提前进行隐蔽。而且,战士们对这条路也熟悉了,晚上行驶,不再开灯。敌机在天上飞,也不容易发现目标。敌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们不断从天上往下扔照明弹,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照明弹。一般情况下,在下面行驶的汽车兵,完全不会将头顶上敌机当一回事,敌机飞行的速度快,一晃而过,还没有发现地面有动静,早已经飞过了汽车队的上空。所以,汽车兵们都很藐视那些飞机。但是,那些飞机如果冷不丁扔下几颗照明弹就麻烦了。敌机飞行员一旦发现汽车,那就会像猫发现了老鼠,必然穷追不舍。

驾驶着汽车奔驰在这条路上和敌人的飞机斗智斗勇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白长山一面专心地驾驶汽车,一面欢快地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他不太会唱歌,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却唱得兴致勃勃。

路边站岗的战士开始向天鸣枪,几分钟后,敌机飞过来了,远远看去,像是天边飘来的几组星星。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汽车队会就近隐蔽,现在大家完全不将那些飞机放在眼里,它在天上飞,司机们在下面照样开着车,照样唱着歌。

突然,一架飞机开始投照明弹。大地被照得一片雪白。

白长山的心中暗自惊了一下,右手向前一伸,按下一个钮,汽车前面的两盏灯突然亮了,射出两根光柱,就像是伸出的两只长长的白毛手。他猛地一脚踏向油门,汽车持续地哼叫着,速度渐渐增加。敌机在扔下照明弹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向前冲出好一段距离了。敌机发现下面的车队之时,由于本身的速度极快,往往需要向前兜好大一圈才能返回。为了迷惑和引开敌人,车队最前面的一辆车,必须打开车灯向前猛冲,其他汽车则迅速向路边隐蔽。今天,白长山恰好驾驶的是第一辆车,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和战友的距离拉到最大。他的车上装的不是易爆品,而且载重量不够,这一切都是专为引开敌机而准备的。

敌机很快咬上了白长山。三架飞机轮番对他进行轰炸扫射。白长山驾驶着汽车,在公路上呈之字形奔驰。一会儿突然急刹车,一会儿又向前飞奔。爆炸一阵紧接着一阵,在汽车的周围,弹片和碎石乱飞。车的后厢被弹片击中了,迅速起火。白长山驾驶着这辆火车一往无前地猛冲。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多坚持一段时间,战友就少一分危险。

敌机装载的炸弹和子弹有限,他们将所有弹药扔给白长山之后,打了几个旋儿,飞走了。白长山迅速停下车,拿出灭火器跳上车去救火。等他将火救熄了,战友的汽车也都上来了。敌机回到基地装填弹药后会迅速飞回来,他们会计算汽车行驶的速度,在差不多的位置大量投掷照明弹。这次较量之后,如果继续前行,将是极其危险的,留在原地,同样有可能被敌机找到。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向前行驶一段时间,在前方不远处,找一个隐蔽处,将车队隐蔽起来。敌机重新装弹返回后,估摸着快到地点时,就会一边飞一边扔照明弹。没有发现汽车,他们也就会一直向前飞去。前方到底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理想的投弹点,难以确定,如果运气不好,很可能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只好胡乱地将炸弹扔在敌机飞行员认为有攻击意义的地方,然后返航。将飞机上炸弹全部扔下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反而比他们返回装弹更长。白长山他们就趁着这个间隙,驾驶着汽车,猛地向前跑。敌机返航时,上面的炸弹和照明弹全都光了,根本无法发现下面的汽车。他们回到基地装了弹药再来,白长山的汽车连早已经跑出几十公里了。

车队到了前线营地,白长山提着那袋东西跳下汽车,直接走进了司令部。

“这是啥?”司令员问。

“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啥。”

司令员让勤务兵把包打开,将所有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原来是一大包信。

“我还以为是啥秘密武器呢,原来是些信。”白长山有些不以为然。

司令员指着这堆信说,你别小看了这些信,这可是祖国亲人对志愿军的感情,浓缩着党和人民对志愿军的热爱关怀和敬慕。我们会将所有的信发给每一个战士,并且让他们写回信,你们一起带回去。对了,你们应该还没有收到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有一部分同志牺牲了,你把这些信拿走一部分,分发给汽车连的同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