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首长这样说了,白长山不得不照办。他的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

按照惯例,汽车兵将物质送到前线后,立即集中起来吃饭,然后就地休息。等天黑以后,再踏上归程。白长山抱着一大堆信回到战友之中,大家正蹲在那里吃早餐,见他抱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开玩笑地问是啥东西。他学着司令员的口气说这是党和毛主席送给志愿军战士的精神食粮。如果是以前,战士们会立即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可这次,他们并没有理解精神食粮是什么,全都愣在那里。

白长山一个一个地分信,一边分发一边说这是党和毛主席对我们志愿军战士的爱护和关怀,是祖国人民和阶级姐妹对我们的浓情厚谊。大家一定要重视这份情珍惜这份情,好好地看信,认真地回信。我们要让祖国人民让自己的阶级姐妹放心,只要有我们这些志愿军战士在,祖国就是安全的。

将信发给了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可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奇怪,怎么会还有一封?他大声地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信了,还有谁没拿到?没有人应答。他问了半天,有一位战友说,副连长,那封不是你自己的吗?他一想,对呀,怎么把自己给忘了?这封确实是自己的。

战友已经为他打来了饭菜,那是两个大白面馒头、几根大葱以及一碗清汤。其他战友的清汤是用行军锅装的,他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几点油星和几根青菜,而他的这一碗中,漂着几块白花花的肥肉。他拿过馒头和大葱,端起那碗汤,走到行军锅前,倒了进去。

“副连长,你这是干啥?这是给你留的。”有战友说道。

“一起吃一起吃。”白长山在他们身边蹲下来,啃了一口白面馍,咬了一口大葱。有战友兴奋了,开始大声读着来信。

敬爱的志愿军叔叔:您好!

我是上海市第五中学高一五班的学生,我叫余露。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

前几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读了《解放日报》上有关志愿军在朝鲜与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浴血奋战的事迹,我们全家都被深深地打动了。爸爸说,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是党的好儿女,是人民的钢铁战士。是你们用自己的血肉,在筑着我们中华民族新的长城。

叔叔,我的窗口正好对着北方。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我想,那些星星,一定是我们的志愿军战士,而那最亮的一颗,肯定是您…

读到这里,战友已经是热泪盈眶,哽咽着,再也无法读下去了。

有战友突然站起来,大声喊起了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白长山被这些信激动了一回,于是打开了他手中的这封信。这封信的字迹好漂亮,绢秀中带着一股力度,飘逸中充满柔情。信的开头部分非常平淡,几句普通的问候语。但后面的那首诗,令白长山怦然心动,尤其是那朵几笔勾出的玫瑰花,带着一股特殊的温馨,一下子令白长山心跳不已。

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画出如此图画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再看后面的落款:华中医学院医疗系师资班方子衿。

衿字白长山不认识,更不理解是什么意义。凡字读半边,读今应该不错吧。方子今,方子今,这个名字非常好听,像诗一样美。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好好地给这个叫方子衿的女孩回一封信,要写得有诗意,要充满感情。光写一封信还不够,应该回赠她的玫瑰花。可这是在战场上,又是大冬天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是春天的话,他或许可以采几枝金达莱花夹在信里。在朝鲜,最常听到的就是金达莱,许多人的名字就叫金达莱,可他还真的没见过金达莱花是什么样的。

吃过饭以后,大家都没有急着睡觉,兴奋将所有的困意赶跑了。许多战士很久没有写过信了,甚至很久没写过字了。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写信。没有桌子椅子,大家在临时搭起的营房里席地而坐。这个在借笔,那个问什么字怎么写。几张薄薄的来信,竟然在严酷寒冷的军营里,投下了浓浓的春情。

白长山坐下来,仔细地将那封信再读了一遍,然后开始写起来:

方子衿同学:

刚写下这几个字,觉得同学的称呼不够亲切,划掉,在旁边写上同志两个字,然后接着往下写:

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春风,来自你的春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这封信后来汇合在其他一些信之中,从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飞越冰天雪地,跨过鸭绿江,辗转来到江城宁昌,到达方子衿的手上。

这次的信不是李淑芬去拿的。李淑芬刚刚和胡之彦举行完婚礼,两人一起回山东胡之彦的老家去了。而且,这些信,是直接送给校团委的,团委将所有的信拆了,从中选出一些写得特别感人的信作为代表,在随后举行的隆重仪式上由收信人自己上台宣读。师资班有两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一个是方子衿,另一个是吴丽敏。吴丽敏的那封信被选中,是因为给她写信的那位侦察排长喻爱军是宁昌郊区人,信中充满了对家乡的怀念和对家乡人民浓厚的感情。上台之前,团委并没有事先通知收信人,叫到名字,此人才上去。当吴丽敏在台上读信的时候,其他同学眼中充满了敬慕,觉得她也成了英雄。

就在全班同学向吴丽敏表示祝贺的时候,方子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即兴奋地站起来,向台上跑去。团委书记将一只拆开了的大信封交到她的手上。她迅速将信纸抽出来,扫了一眼。那字写得很一般,令她有点失望。可台下上千双眼睛正在焦急地期待着,她不能多想,便站到了台前,大声地读起来:

方子衿同志:

今天,是我们汽车连的全体干部战士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天,这一天,是你和祖国人民给我们带来的。

几天前,我们接受了新的任务,将一批军用物资送到前线。这条运输线是我们全体志愿军指战员的生命线,也是敌人的封锁线。每天,美国鬼子都会派出大量的飞机,二十四小时对这条运输线进行不间断的轰炸。我们就是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春风,来自你的春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子衿妹子。我叫你妹子好吗?我曾经有一个妹子,我们兄妹俩的感情特别好。鬼子在东北清剿抗联,屠杀人民,把我的妈妈和妹子糟蹋然后杀了。那时,妹子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从那时候起,我家就只剩下四条光杆了,我爹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个。后来,小鬼子完了,国民党来了。我大哥被国民党拉了夫,打四平的时候,被我们四野的炮炸死了。我的二哥和我一起参加了东北野战军,他的运气不如我,打锦州的时候,死在了塔山阵地上。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啥?

今天,我读到你的信的时候,就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妹子,我也不知咋回事,就觉得这是我的妹子给我的信,是我的妹子写给我的诗,是我的妹子送给我的花儿。

子衿妹子,我在想,如果你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妹妹,那我就太高兴太幸福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渴望着参加战斗,我希望在战斗中立功,也希望在战斗中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妹子,我对你说,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来都没有怕过,首长多次拍着我的肩说:白长山,你小子咋就不怕死呢?我说,有啥好怕的?不就是死吗?真死了,我还和我爹我娘我哥我妹说说话儿去。妹子,我和你说真话,我为啥不怕死?因为我没牵没挂呀。

妹子,你也许不知道,一个人走在这世上,人海茫茫,如果没个牵着挂着的人,他是多么的孤独。我喜欢一个人驾驶汽车走在黑夜里,只有这时候,世上所有人像我一样孤独。我喜欢睡在刚刚打完仗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硝烟,到处都是血迹,甚至可能到处都是尸体。我知道那些人孤独地上路了,我留在那里看着他们,孤独被他们带走了,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我在想,如果上天送给我一个妹子,那我往后的日子会是咋样的?

妹子,哥告诉你,哥在前线指挥所只休息一个白天,因为只有晚上,我们才能重返运输线。那时,我的这封信,以及所有志愿军战士写给全国各地的阶级姐妹们的信,都会由我们送回后方。我向你以及向祖国的亲人保证,无论经历多少炮火多少硝烟,我也一定要将这些信送回祖国,就是牺牲我的生命,我也要完成每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心愿。

方子衿被这封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一边读,眼泪一边刷刷地往下流。流泪的不仅仅是她,全体师生,都在流泪。她的阅读,一次又一次被口号声打断。

这个叫白长山的志愿军早就盼望着有个妹妹,而方子衿盼望已久的正是一个哥哥,一个在自己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哥哥。白长山的母亲和妹妹被日本鬼子强奸然后杀害了,方子衿的母亲临死之前,同样惨遭蹂躏。白长山的两个哥哥死在了战场上,方子衿的两个哥哥也死了。白长山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方子衿同样如此。知道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方子衿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丝牵挂断了,一个断了牵挂的人,只可能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两颗孤独的心,一瞬间共鸣了。

仪式结束,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纸笔,给白长山回信。

哥,我的好大哥亲大哥:

她写下一行字,觉得不妥,涂掉,重新只写了一个哥字。接着往下写,写了好几段,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拿出一张纸重写。写了几行字,干脆放下了。躺在床上,她就想,这个哥,自己是一定要认下的。但这封信应该怎么写,还需要好好地斟酌一番。

第二天,她又将白长山的信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会再激动一次,眼泪忍不住扑扑地往下流。晚上,她去参加政治学习,心思却在这封回信上。她故意找了一张靠角的桌子,光线也最暗。胡之彦和李淑芬婚假没有休完,政治学习由其他同学主持,没有以前那么严格。她将纸摊在桌子上,郑重地写道:

哥:

我认下你这个哥了。

你的信妹子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让我非常激动。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经历和我如此相似的人。

读到你的信,就像是在回顾我自己的经历一样。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在抗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听说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拼死的。另一个哥哥去了延安,从此再没有消息了。姐姐在宁昌读书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孩子,被日本鬼子的飞机射死了。

在没有认下你这个哥之前,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哥,现在不同了,你在世上有了一个妹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现在又是晚上,你是不是又和你的战友一起,驾驶着汽车奔跑在那条运输线上?哥,我坐在教室里,想象着你手握方向盘的样子。妹子真的好为你骄傲,为有你这样一个英雄的哥哥感到光荣。

哥,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拿起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妹子等待着你在前线立功受奖的喜讯。

写到这里,方子衿认真地读了一遍,觉得仍然不十分满意。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似的。有许多话,她都想对他说。可毕竟是第一封信,如果说得太多了,总归不是太好。

想了想,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又及:哥,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应该是春花烂漫时节了吧?希望妹子这封信带给你一个祖国的春天,那样,你就拥有两个春天了。

第二天中午,准备将信寄出去了,出门前,她忍不住又将信掏出来,添道:又及,随信附上最近写的两首献给志愿军的诗。

拿着信来到学院团委门前,见这里已经有了很多女生,她们的手里全都拿着信,吴丽敏以及系里另外几个女同学也在其中。向志愿军献爱心的活动是由团委组织的,校团委和各系团总支都设有专门的信箱,邮局专门安排了邮递员来收取这些信。方子衿突然觉得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寄信的事,转身离开了院团委。经过系办公室时,她去转了一下,见辅导员以及另外几个同学在里面,她再一次犹豫了一下,踱开了。她突然觉得这封信非常重要,如果邮资总付这样交出去,显得太不慎重。她独自离开学校,直接去了邮局。

邮局离此并不远,出了校门往右,走完武成侧路,再向左拐上武成路,向前走二十米便到了。这一带属于新区,建筑原本不是太稠密,人流量不大,平常邮局主要是接待医学院的业务。可今天情况不同,邮局里挤满了女学生,既有医学院的,也有附近几所中学的,营业大厅内弥漫着女人香。一些不知底细的市民在一旁议论,今天是么日子?这些女学生怎么都跑到邮局来了?方子衿排在队伍里,队伍慢慢地往前移。一名邮局工作人员站到了柜台上,大声地说,同学们请注意啦,国家邮政总局下达了通知,寄给志愿军的信都可以邮资总付,你们只需要在信封的右上角画上一个方框框,在框内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就可以投进外面的邮箱里,不需要贴邮票。说着,他拿出一只很大的信封,举在手里讲解着。一部分女学生离开队伍,仍然有一部分学生站在队伍中。

吴丽敏趁着这混乱劲,突然地出现在方子衿身边,兴奋地叫了她一声,问她是不是给白长山寄信。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承认了。吴丽敏又对她说,这类信是邮资总付的,可以不贴邮票呀。方子衿说,她觉得还是贴邮票比较好,既表示了对志愿军的尊重和崇敬,也为国家作了贡献。吴丽敏说还是你觉悟高,好,我也贴邮票。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方子衿手上,悄悄地说,你帮我插个队。有些离开队伍准备邮资总付的女学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顿时改变主意,又站进了队伍。

方子衿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开玩笑地说,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一句话说得吴丽敏双颊飞起了红云,多少带点自豪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兵种吗?侦察兵,而且是一名侦察排长。方子衿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说我看你高兴得都快疯了。昨天,你那么大声地在台上读,大家都听到了。

虽然大家都说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可由于兵种不同,可爱程度还是有些区别的。在这些女学生们心目中,最高一等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其次就是坦克兵、汽车兵和侦察兵,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精华才能进入这些部队,在这些兵种当军官的自然就是精华中的精华了。吴丽敏交上了一个侦察排长,那种自豪感,也就可想而知。

方子衿见小妮子有了怀春的感觉,用身子碰了碰她,说,说说你的侦察排长吧。吴丽敏说,有么事好说的?信的内容,你不是都听了吗?方子衿说,我还想再听一遍,成不成?吴丽敏和她闹着说,好好好,我说。他叫喻爱军,家在宁昌郊区喻家山。其他的情况,就不十分清楚了。因为马上要去执行侦察任务,首长只肯给他们三十分钟写信。所以,第一封信写得非常匆忙。他说,等他执行完任务后,再认真地给她写一封回信。谈过侦察兵的情况,吴丽敏缠着方子衿,要她介绍她的白长山的情况。方子衿说昨天你已经听过了。吴丽敏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信,迫不及待地看,并且读了出来:白长山哥收。方子衿觉得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掏走了,又羞又恼,一把夺过了信。

“怎么?这就已经是哥了?”吴丽敏夸张地说,“肉麻死喽,呕,我要吐喽。”

两个女孩闹过一阵,才嘻嘻哈哈地散了。当天,方子衿又给白长山写了第二封信,除了附上自己刚刚写的赠给志愿军的一篇散文,信中还谈到,她非常想知道他在前线的情况,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他下次来信,多谈一谈他们的战斗故事。

发出两封信之后,方子衿心里就有了期待。按照第一封信返回的周期推算,一封信发出到收到回信,至少需要二十五天以上时间。同时她又想,或许白长山不一定等她的回信,就直接给她写第二封信?

第三天,她有点忍耐不住,去了系办公室。系办公室门口有一只木柜子,被分成了许多方格,每一格下面写着一些字。有些是老师的名字,也有各个班的名称。每天的信或者报纸杂志到达之后,传达室的师傅会将它们分拣,然后插在相应的柜子里。此前,方子衿虽然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没有认真注意过这只大柜子,她对柜子里的东西并没有任何期待。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从和白长山通上信,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系办公室的那些柜子对自己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她想知道这种不同是什么,内心深处的答案是,因为她有一个哥了。

刚刚进入系办公室,就听到李淑芬那带点沙哑的笑声,笑得很放肆,也很爽朗。她心里一惊:她回来了?方子衿不想碰到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开了。当天下午晚饭前,李淑芬回到了宿舍。她来宿舍有三件事,一是将同学们的信带回来,二是给同学们分发她的结婚喜糖,第三件事,则是将她的行李搬进新居去。虽说他们是师资班,可还是学生的待遇,唯一的例外是胡之彦,他在此前就已经是学院的职工,在学院职工宿舍有一张床。现在结婚了,学院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子,她自然不用住学生宿舍了。

李淑芬给大家分糖的时候,方子衿跟着大家一起向她表示祝贺,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真诚度不够。她也很想对李淑芬热一点,可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怎么都热不起来。李淑芬离开之前,留下了几封信,有方子衿的,可写信的人不是白长山,而是陆秋生。陆秋生的字写得刚劲有力,比白长山的字漂亮俊逸得多,可正是这潇洒俊逸,让方子衿看了心烦。她非常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用这俊逸的字向组织打报告,要求组织以组织的名义,批准他和自己结婚。

第四天,方子衿再一次去了系办公室,大老远看到李淑芬在那里,她趁着对方没注意到自己,溜之大吉。回到宿舍,其他同学还没有回来。她拿出妇科学,很想认认真真地读。可是枉然,她第一次面对书本不知里面印了些什么。内心深处,她在生着李淑芬的气。真是的,都已经结婚了,不和老公好好亲热去,没事往系里跑啷个?除了她老公之外,又不会有别的男人给她写信。就算是有,她还能指望吗?现在她可是被贴上了专用商标了。她心里正恼着李淑芬,李淑芬却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见面和她打过招呼,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来递给她。方子衿不冷不热地说昨天已经给过了。李淑芬说,昨天所有人都在一起,她不好多给,今天是专门给她的。她又说,今天的糖也不同,是上海的,这种糖非常难买,有些人一辈子见都没见过。老胡托了好多关系,才买到了一斤。李淑芬的话音中透着自豪。她似乎也是有理由自豪的,别说是买到非常紧俏的上海糖,就是宁昌生产的一般的糖果,也都是严格控制的物质。

李淑芬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放下几封信,说是要赶回去给老胡做饭,因为老胡就喜欢吃她做的饭,匆匆走了。

方子衿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些信,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自己的。再看第二遍,还是没有。倒是有一封吴丽敏的,不用看内容,仅仅看信封就知道是她的那位侦察兵写来的。他倒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方子衿藏起了这封信,等吴丽敏回宿舍时,注意看她的表情。吴丽敏看到桌上放着几封信,第一时间去看,自然没有看到自己的信,脸上顿时有些失望。方子衿想,小妮子开始怀春了。

她对吴丽敏说,有你一个惊喜。吴丽敏问,哪来的惊喜?方子衿说,你得答应我,和我分享。吴丽敏一听,知道是侦察排长来信了,顿时羞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她自然不肯和方子衿分享自己的信,可方子衿坚持,不答应就不给她。她急着看信,答应了方子衿,同时提出另一个要求,方子衿也要和她分享汽车连长的信。方子衿想,那可不成,白长山的信是她的,除了她之外,不能给任何人看。她交出了吴丽敏的信,说我和你开玩笑呢,哪里当真?

吴丽敏爬到自己的铺上去看信,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方子衿嫉妒让方子衿羡慕也让她对白长山有了几分气恼。没过多久,吴丽敏将头探出床沿,欢快而又神秘地对她说,子衿,你上来。方子衿爬上了她的床,两人挤在那窄窄的床上,一起读着喻爱军的信。喻爱军在信中说,上次有紧急任务,所以那封信写得匆匆忙忙。当天晚上,他带着侦察排突破了敌人的封锁线,任务是抓一个舌头摸清敌人的部署情况。敌人知道志愿军的侦察兵十分活跃,一到晚上,都不单独行动。喻爱军说,他们这是第三个晚上突破敌人的封锁线了,前两个晚上都是无功而返。如果再抓不到舌头,他没法向首长交代,心中十分着急。侦察兵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十分危险,所以,上级有规定,除非事前有明确命令,否则,深入到敌方阵地的侦察兵,不论任务是否完成,规定时间内一定要撤出。眼看规定时间又到了,任务却没有完成。喻爱军不甘心,磨蹭了几分钟。正当他宣布返回时,发现敌人的营房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闪过了敌人的岗哨,沿着山中的一条小道向前疾走。喻爱军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指挥着侦察排的战友,悄悄地摸过去,将那人按倒在地,往他口里塞了一条毛巾,再用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背起他就往自己的阵地跑。回来后一审问,才知道是一个伪军士兵,他不想跟着美国佬以及李承晚打自己的兄弟,想开溜。据这名俘虏说,美国佬和李承晚正计划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发起新一轮攻势。志愿军得到这个情报后,当天晚上埋伏在敌人增兵的必经之路上,将一个连的美国大兵和伪军打得人仰马翻。

看过信,吴丽敏问方子衿,是不是比看小说还过瘾?方子衿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吴丽敏矜持地说,那要看他是不是向我求爱。方子衿掏出糖,递给她,对她说,看把你甜的,再让你甜一下吧。吴丽敏拿过一颗糖,剥了纸就往嘴里塞,一面问她哪来的糖。方子衿说是李淑芬给的。吴丽敏问你怎么不吃?方子衿说我才不吃她的东西。吴丽敏弯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为什么不吃?糖又没有阶级性,她给多少我就吃多少。吃光了她我才高兴呢。

过了几天,方子衿收到白长山的信了。

白长山在信中说,这一趟很不顺,一路上遇到敌机几次轰炸,有两辆车被敌机击中,车上装的是军火,引起了爆炸,汽车炸成了碎片,开车的志愿军战士被炸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有一位战士的肚子被弹片削开了,肠子流了出来,驾驶室里到处都是血和脏污。当时,他还没有牺牲,战友们见到他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已经全都是血渍。他说,这个小妹妹非常可怜,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又生病躺在医院里。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已经决定退学去工作。他在上封信中鼓励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把书读完,答应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现在,他无法完成这一心愿了。白长山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连全体战士来代你完成这一心愿。听到这句话,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白长山从他的嘴角,看到了一丝微笑。大家不忍心从战士的残尸上驶过,车队在路上多等了一天,直到工兵部队将路面清理干净,将战士的残尸掩埋,他们才重新上路。返程时,又遇到特大暴风雪,车队被阻住了。

信中所讲,虽然是一些方子衿闻所未闻的事,可他的信,在方子衿的生命中洞开了一扇窗子。透过这扇窗,方子衿突然觉得自己透悟了人生。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明白了,许多以前觉得对的做法,现在知道错在何处了。许多事以前觉得不以为然,现在的看法是完全改变了。这一切,都因为她心中有了牵挂,原来,心中有一份牵挂是这样一种美妙的感觉。

吴丽敏知道汽车连长来信了,向方子衿闹着要看信。方子衿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她觉得信中藏着巨大的秘密,是有关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这封信如果给吴丽敏看到了,自己的秘密,也就大白天下了。但实际上,仅以信而言,没有半点秘密,白长山只是像喻爱军一样,在信中谈了自己在朝鲜战场上的一些经历而已。她为什么会认为这些经历中隐藏着她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一天,吴丽敏和方子衿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听说李淑芬结婚后并不幸福,胡之彦碰都没有碰过她。方子衿淡淡地说,是吗?她总觉得了解人家这样的隐私有些过分。千真万确。吴丽敏说我亲耳听到的,昨天她去找了辅导员,她在辅导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胡之彦每天晚上都穿着长衣长裤睡觉,根本就没有把她当阶级姐妹,更没有把她当革命战友,完全像是阶级敌人似的。她请求组织出面做胡之彦的思想工作,希望组织上给胡之彦下达命令。这一次,即使是不关心这类事的方子衿也惊讶了。这种事也需要组织下命令?组织如果真下命令,那这个命令应该怎样下?

吴丽敏说子衿你说可笑不可笑?组织怎么下这种命令?下一个红头文件:华中医令字第零零零么号,胡之彦同学务于今晚前和李淑芬同学圆房,完成革命大业,否则将以党纪军法论处。特此命令。方子衿在吴丽敏额头上点了一下,说道:你呀,亏你说得出口,羞不羞。

你那个汽车连长在信里说了些么事?吴丽敏又转了一个话题。方子衿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无非是么样躲过敌机的轰炸这一类。你的侦察排长呢?一定很浪漫吧?向你求爱了没有?吴丽敏说,他苕得要死,懂么事叫求爱?谈起喻爱军,吴丽敏眉飞色舞。她说喻爱军初中毕业以后,就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四野南下,他和战友们参加了宁昌的外围战斗。后来,他跟着四野下湖南,打两广,战海南。多次立功,被提拔为排长。吴丽敏拿出喻爱军刚刚寄来的照片给她看。

照片很模糊,却也很英武。看到吴丽敏有了照片,方子衿就暗暗对白长山有了恨意,他为什么不给她也寄一张照片?对了,下次的信,主动给他寄一张照片试试他的反应。

那天晚上,方子衿躺在床上,心中想着自己的信是否已经到了白长山的手中。但后来她的思想走神了,由白长山想到了喻爱军的照片,自然又想到了吴丽敏以及她模拟的命令。现在是晚上了,吴丽敏的命令是否起了作用?李淑芬自从结婚后就搬出了宿舍,此刻,她应该是和胡之彦睡在一起。或许,他们正在执行吴丽敏的命令?天,怎么会想到那种事?一个大姑娘想这事,羞不羞?突然,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胡之彦和李淑芬肯定没有做那种事,而这一切,与自己有关。胡之彦不肯和李淑芬做爱,这件事对于自己是非常严重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觉得荒唐。他们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一切都随着他们的婚礼而结束了。没有结束的只是和陆秋生的婚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陆秋生早早来信说,他和他的父母希望她去南昌过暑假。陆鸣泉在她到宁昌不久就调去了南昌,他们知道她独身一人,希望她把南昌当做她的家。她回信说,他们这届学生因为是师资班,学制缩短了,按照惯例,医学本科应该是五年,他们只是两年半。所以,她想趁着这个假期去学院的附属医院实习,哪里都不能去。

即使是要实习,回去一两天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方子衿不肯回去,是因为心里藏下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再也无法面对陆秋生和他的热情了。等待白长山的来信,成了她生命中唯此为大、不可替代的头等大事。他们都等不及看到对方的回信便又提起了笔。每隔一个星期左右,彼此就可以收到一封信。白长山在信中也给她寄来了照片,是出发去朝鲜前,在河南的汽车兵基地照的,头发剃光了,乌青发亮,看上去挺可笑。不过,脸上的轮廓线条分明,粗犷有力,正是方子衿喜欢的那一类型。那是一寸登记照,很小。照片是粘在一块布上的,周围拼着很多鲜花。白长山说,第一次给她写信的时候,就想过要送给她一件礼物,当时想到的是送金达莱花,但因为季节不对,采不到花,所以拖到现在。这些金达莱花是他利用躲敌人空袭的间隙采摘的,粘相片的那块布,是他向前线的战友要的,是从被击毙的美军军官身上裁下来的呢子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