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语。继续用鞋底搓着地皮,那里原是一些野草,已经被她搓出一道沟来了。

“你他亮的听清楚了我结巴刚才说的话吗?刁毛,我结巴再说一次。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

“不!”她大声地说。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半天没有明白过来。他说:“你他亮说啥?你刚才说结巴不,对不对?他亮的刁毛,你到底啥结巴意思?”

“就是他娘的不。”方子衿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扭头便走。

胡之彦急了,几步追过去,一把拉住她。“为啥?你他亮的告诉我到底为结巴啥?”

“就因为…”她想说就因为结巴啥。可她说不出来,最后改了口,几乎是冲着他大叫:“因为我不爱。够了没有?”

“不爱?你不爱?不可能。咋结巴不爱呢?你说谎,你他亮的说谎,骗我!”

“胡之彦同学,我正式通知你,你打消了这个念头吧。世界上就算只剩你一个男人了,我也不会和你恋爱。”说过之后,方子衿大力挣脱了他的手,迅速穿过岸边的土路,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她双腿迈得很有力,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像余珊瑶老师,有了些英雄气了。

胡之彦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冲着她高声大叫:“刁毛,你结巴会后悔的。”

向前走着的方子衿愤愤地想,我他娘的没有鸡巴,我后么子悔?这句话在她心中冒出时,她大吃一惊。这是我吗?我怎么也这么粗俗了?

胡之彦的报复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作为班长,胡之彦在班里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班同学要出操,不准请假,不准迟到,甚至女生的大姨妈来了,也不能有丝毫例外。有一次,一个女生痛经痛得厉害,向李淑芬请假,李淑芬同意了。胡之彦见这个女同学离开队列,立即喝住她。李淑芬走到他面前,小声地向他解释。他突然大声地叫起来:不就是他亮的流点血吗?结巴革命军人死都不怕,还怕刁毛流血?连流血都结巴怕,算啥结巴革命军人?练,继续练。那个女同学没办法,只得坚持,结果疼得在地上打滚,他还命令她爬起来继续练。

第二天早晨出操,胡之彦不知有什么事没来,由李淑芬负责。这一天方子衿过得很平静,趁着中午时间,将早已经构思好的信写了,第一个交给李淑芬。第三天出操,情况就变了,胡之彦站在前面喊号子。他喊的号子和李淑芬喊出的完全不同。他喊立正发出来的声音不是立正,而是“猪——”,前面的一个音发出来时,短促而有爆发力,后面拖着长长的尾音,就像一颗闪亮的彗星拖着一道长长的光影。他喊齐步走,不是三个字以平均的力度和节奏喊出来,而是第一个字很轻,不留神不容易听到。第二个步字平而拖,十分含糊,到了第三个走字时,突然而且有力,十分短促,像是声音突然在某堵墙上碰了一头,刹住了。方子衿常常弄不清他的号子,因此往往慢了半拍。

晨操出错,由来已久。以前,无论方子衿错成什么样子,胡之彦从来不曾责骂过她。这次完全不同,才操练了几个动作,胡之彦命令她出列,向她发出一些短促的号子。她想做得更好,然而,她天生就不是这个料,越想做好越做不好。开始还是动作慢了半拍,后来整个脑子蒙了,他命令她向右转,她却向左转。他命令她稍息,她却立正。再一次,她立正站好了,胡之彦不再发号令,而是围着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趁着她不留神,他猛地抬起腿,用脚背踢向她的小腿肚子。她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胡之彦丝毫都不怜香惜玉,大声地命令她站起来。

方子衿倔犟地站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

胡之彦不理她,命令一名男学生出列。他立正站在方子衿面前,命令那名男学生踢他。男学生轻轻地踢了一下,他动都没有动。而且对着同学喊,用力。那个男同学加大点力量,又踢了他一脚。他大声咆哮道:“你他亮的是汉子不?你裆下有结巴没有?咋他亮的像个亮们儿?再来!”男同学用尽全力向他的小腿踢去,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动都不动,嘴里发出命令:“再来。”男同学拼尽全力踢了十几次,他就是没有动一下。

胡之彦命令男同学入列,然后站在方子衿面前,将一大堆脏话泼向她,说她不是革命学生,更不是革命军人,因为革命军人绝对没有她这种熊样儿的。她的身上,整个就是一股子资产阶级小姐的骚味儿,如果放在战争年代,肯定就是一个叛徒汉奸卖国贼。

方子衿清楚他这是打击报复,可是,她没法将此告诉别人,所有的委屈,只能憋在自己的心中,实在憋不住,委屈就演化成泪水。她不敢闭上自己的眼睛,那双如春水荡漾的池塘一般的眼睛里,迅速被一层雨雾笼罩,雨水蓄满了池塘,向外流泄。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要像余老师面对土匪那样坚强。可她做不到。漫出池塘的雨水,哗啦哗啦汹涌而出,两串晶亮的珍珠,画着优美的弧线,飞流而过她高挺的乳尖,飞流而过她紧绷着弹性而颀长的双腿,可真有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感觉。

见到她的眼泪,胡之彦更有词了。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眼泪是资产阶级的,是资产阶级臭亮们儿的眼泪,是资产阶级小姐的眼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都是虚心接受批评,把同志的批评帮助,看成是对自己最大的爱护。胡之彦越骂越凶,而且骂起来一套又一套,所有的脏话邪话丑话,在他口里连成了串,说得比成语谚语什么的溜顺千百倍。方子衿再也无法忍受,一扭头,哭着跑开了。胡之彦觉得这是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大声地命令她站住。方子衿自然不会听他的,一直跑回了宿舍。胡之彦气得全身发抖,在原地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大声地宣布解散。

回到宿舍,脱掉鞋子,爬到上铺躺下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同学回来了,大家围上来劝她。李淑芬说方子衿同学,别生气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可没坏心,他也为是了班上的工作。她的另一个好朋友叫吴丽敏,一个非常好心又带点市侩的宁昌女孩。她说子衿,为这种事气坏了身子,值吗?快起来,我们过早去。她们越是劝,她越是觉得委屈,却又无法说出来。李淑芬说,得啦得啦,你们去打早餐吧,一会儿还上课呢。丽敏,你帮我和方子衿同学带回来,我劝劝她。

其他同学都走了,李淑芬留下来劝她。其实劝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就算是你有一千张嘴,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家心里去,更难以解决人家的真正问题。李淑芬并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她唯一的长处就是热心。

早餐打回来了,离上课的时间已近,大家都得抓紧时间,所以只是叫了一声方子衿,见她躺着没动,也就算了。李淑芬一边往口里塞着馒头,一边对方子衿说,那你就休息一天好啦,我替你请假。

大家顾着吃早餐,没人劝的时候,方子衿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踏着木床边固定的梯衬,一步一步往下挪。李淑芬见了说道,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不吃饭咋行?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快点抓紧时间吧。要不,我跟老师说一声,你晚去一点也成。

方子衿穿好鞋子,也不理她们,扯下毛巾,走到宿舍门口的自来水笼头前,洗着脸上的泪渍。吴丽敏走到水池边对她说,你别磨磨蹭蹭的了,快点吃饭吧。方子衿说我吃不下。吴丽敏说多少也得吃点呀,你犯得着吗?方子衿不说了,返回宿舍,将毛巾挂好,收拾了自己的书本,向外走去。今天的课全都是专业基础课,她不能落下的。独自走了一段时间,李淑芬追了上来。

李淑芬说你真是的,怎么能不吃点东西?这样会坏了身体的。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她说了半天,方子衿突然冒出一句:淑芬姐,你和他几时候结婚?李淑芬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回神来,反问她,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听到啥事儿了?方子衿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个劲地说没事,只是好奇想问一问。李淑芬自然不肯信,反复问她。她不得不扯了一个谎,说她胡思乱想的,觉得他结婚以后,或许会有些改变。李淑芬自然不相信,还想问,但已经到了教室门口,人多了起来。

晚上的政治学习,方子衿实在不太想去。她看到胡之彦那副模样,就觉得恶心。可是,她正要求进步,争取入团呢,如果政治学习不参加,入团的事儿肯定没戏了。她知道李淑芬一直想和她谈那个未了话题,她实在不想说。晚上吃了几口饭,一个人离开宿舍提前去了教室,找一个角落坐下来。

政治学习开始,胡之彦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不学习马列理论了,开个民主生活会。至于这次民主生活会的内容,就是讨论今天早操时发生的一件事。方子衿同学私自离队,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的行为,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踊跃讨论。

班里有一部分同学是军队推荐来的,对民主生活会这种形式,十分熟悉。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正积极要求上进,交了入党或者入团申请书。无论是入党还是入团,胡之彦手中均握有重要一票。这些人自然会猜度胡之彦,尽可能地按照他的意思发表自己的意见。

胡之彦的话音刚落,立即有同学站起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大学生,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革命者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组织纪律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我们共产党人的革命为什么能够成功?就在于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我们的人民,讲革命的纪律性。国民党为什么会失败?就因为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下级不服从上级,战士不服从干部。方子衿同学受到了几句批评就受不了,就私自离开队列,这是非常错误的,是典型的破坏纪律的行为,应该受到严肃批评。

也有同学说,训练是打胜仗的保证。我们的革命军队,讲的是平常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是革命的战士,每一个革命战士将训练当成是一场同反革命的战斗。方子衿同学训练不认真,不集中注意力,就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表现。

他们的话让方子衿吓了一大跳。天啦,这算是么事?明明是胡之彦给她穿小鞋,打击报复。她从同学的发言中看到了一个极其残酷的事实,胡之彦正试图掌握她的命运,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逼迫她,想令她就范。在这所神圣的大学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小人。尤其重要的是,这个小人竟然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今后,她将会面临怎样的险境?自己忍受那么大的打击和痛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被他欺负被他污辱的吗?越想越觉得委屈,她的眼泪不争气地再一次流了出来。

她这一哭,那些批评他的人更加积极了。有人站起来批评她有娇小姐习气,哭是不肯虚心接受批评的表现,是和革命的同学闹对抗。

方子衿一想,自己还真不能哭,革命战士流血不流泪,哭是软弱的表现。这可都是好大的罪名。何况,哭或者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想起了在土匪窝中的那段经历,如果余珊瑶老师像自己一样怕,像自己一样被吓昏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她不能软弱,她要像余老师一样,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想到这里,她猛地揩干了眼泪,坐直了身子,咬着牙,虚心地听同学们对她的批评帮助。

没料到,这样也不行。立即有同学批评她态度不端正,大家都是革命的战友、革命的同学,大家批评她是帮助她爱护她,为了她能更好地接革命的班。没想到,她却咬牙切齿,以仇恨对待同志式的批评教育。

方子衿的心一横,豁出去了。大不了就被开除,自己还怕什么?趁着一名同学发言结束,她霍地站起来,大声问,我能不能说几句?

胡之彦明显一愣,接着说可以可以,欢迎方子衿同学发言。所有的同学,全都鼓掌。

她说我早操出错,确实是因为自己只注重业务学习,忽视了军事训练,在这方面没有刻苦。胡之彦同学以及其他同学对我的批评对我的教育是对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帮助我教育我爱护我,我虚心接受。后来,我哭着跑走了,是我不对,我无组织无纪律。在这里,我郑重向大家保证,从此之后,我会努力克服缺点,发扬优点。请大家看我的行动。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说,不说我憋在心里难受。我有缺点有错误我承认,大家批评我帮助我是为了我好,我虚心接受。但我觉得,我的缺点和错误,是内部矛盾,是革命同志之间的矛盾而不是敌我矛盾。可是,胡之彦同学却说我不是革命战士,是资产阶级小姐。这是对阶级姐妹的爱护吗?这是处理内部矛盾的态度和方法吗?还有,我们是革命者,是先锋队,是革命的先锋是文明的先锋。可是,胡之彦同学却满口脏话。说他娘的就是革命,不说就不是革命?说他娘的是文明吗?他娘是谁?是阶级敌人,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如果不是,我们为什么要刻骨仇恨,咬牙切齿,要一千遍一万遍地骂?

胡之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不想和方子衿彻底翻脸,因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说奶奶的,还真他亮的是这个结巴理。好,方子衿同学的批评是正确的,我他亮的一千个接受一万个虚心。今天的民主生活会就他亮的开到这里。结巴散会。

李淑芬跨进门,将一封信放在方子衿的面前。

李淑芬自己是没有信收的,她是个孤儿。她就是想收到亲人的信,那也只可能是来自阴曹地府。可是,她就是喜欢跑到收发室去,将每一封信作一番登记,然后将这些信带回班里。

方子衿那时正在写一首歌颂抗美援朝的诗。李淑芬将信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懒得去动。

“啥人呀,信写得这么勤。一个星期一封呢。”她对打探同学的隐私,永远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一个朋友。”方子衿不太情愿地说。

“朋友?朋友咋给你写这么多信?咋就没朋友给我写?是未婚夫吧?”

方子衿想,如果否认,她肯定会纠缠不休。何况承认了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通过她将这一信息传递给胡之彦,使他死了那条心。“算是吧!”她随便地答应了一句。

李淑芬听说是未婚夫,顿时来劲了。一再打听,要弄清楚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人。方子衿心里烦,搪塞说是以前的一个同事。李淑芬自然不甘心,正要继续问,转头看到门外胡之彦向这边走过来。她心中一喜,立即就向门外迎过去。方子衿因此听到李淑芬那有些沙哑的大嗓门在说胡之彦同学你找我有事吗?方子衿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好像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似的。可胡之彦显然不是来找她的,他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李淑芬愣了好一刻,然后才说那好,我去帮你叫出来。

方子衿有一种预感,胡之彦是来找她的。她讨厌那张脸还有那个人的一切。人真是奇怪,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自己竟然心动过,她颇有些恨自己没有眼光没有水准。正当她想逃走的时候,李淑芬进来了。她说,方子衿同学,胡之彦同学叫你去一下。似乎担心引起某种误解,又特别补充了一句,是出墙报的事。

见方子衿走出来,胡之彦一言未发,转身向前走去。这次方子衿可没有那么乖了,她在原地停下来,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胡之彦向前走了一段,感觉背后没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她站在原地未动,便说你他亮的站着干啥?快走呀。方子衿仍然不动,也不说话。

胡之彦只好折回来,到了她面前,盯着她看,半天没出声。

方子衿也不出声。她懒得和他说话。

我听说有一个男的经常给你他亮的写信,有这回事吗?他一出口就是质问的语气。那语气就像是一个丈夫在审问不忠实的妻子。

方子衿心里有气,很想回敬一句关你他娘的屁事。她说不出口也不想和他说,只是有点下意识地说了一个是字。

“刁毛。”胡之彦向她逼近了一步,那张脸胀成了猪肝色。“这是他亮的啥意思?”

方子衿懒得和他说,干脆不语。

胡之彦伸出一只手,以命令的语气说:“信呢?交出来。”

“凭什么?”方子衿被激怒了。“那是我的私信,你无权过问。”

“反了你。我无权过问?我和你谈恋爱,你却和别的野男人鱼雁往返。这是他亮的啥事儿?还说我他亮的无权过问?”

“我么时候和你谈恋爱了?”

“刁毛,我他亮的已经正式通知你了。”胡之彦丝毫不肯放低音量,整个女生宿舍都可以听到。他或许就是想造成这种效果?

既然他一定要这样,方子衿也豁出去了,同样大声地说:“上次我也已经正式通知你了,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你他亮的凭啥不接受?我他亮的通知你,不接受不行。”

方子衿懒得和他说,转身就往宿舍走去。胡之彦急了,在那里大叫方子衿同学你他娘的给我站住。到了宿舍门口,方子衿果然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一字一板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又要开民主生活会?那好,我等着。然后转身进了宿舍。

宿舍里,所有的女人刚才还在议论纷纷,见她进来,全都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装着做各自的事。李淑芬木木地站在那里,不太丰满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那双圆葡萄一般的眼睛里有火喷出。方子衿视而不见,回到自己的床前坐下。她是真的生气了,全身都在发抖,身子就像一个漏气的皮囊,没有了一点力量。她想砸烂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哪里弄到一颗炸弹,将这个世界炸个稀烂。实际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生气。

李淑芬终于是忍不住了,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大着嗓门问:“方子衿同学,刚才这事,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们不是都听到了吗?”她没好气地说。

李淑芬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停在方子衿面前,再一次大声地说:“方子衿同学,我以副班长和团支部副书记的名义正式通知你,这件事,你一定要说清楚。”

方子衿很想说我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一切不都明摆在那里吗?她忍了忍,问:“要我说清楚么事?”

“你刚才亲口告诉我你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又和胡之彦同学谈恋爱,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谁和胡之彦——同学谈恋爱了?”

“你——”李淑芬气得半死,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在她面前站了半天,才说:“你知不知道,搞三角恋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这是一个严重的阶级阵线问题。方子衿同学,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严肃对待这件事。千万不要在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泥坑里滑得太远,从而走向人民的反面。”

方子衿懒得和她说,站起来,脱了鞋子,爬到上铺,躺下去,拉过被单往自己头上一蒙,不理她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向班长——不,我要向辅导员建议召开民主生活会,讨论一下这件事。”李淑芬说过这话之后,大概是出去了。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就凑到了方子衿的床前。这个对她说你怎么惹上胡之彦了?李淑芬那样子你没见吗?她把胡之彦当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呢。那个说你不知道吧,有一次,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亲嘴呢。那胡之彦真不是东西,亲了人家又说要和你恋爱。

方子衿猛地坐起来,大声地说:“我没有和他恋爱,我有未婚夫,你们听到了没有?”

接下来几天,李淑芬每天很早就出去,总是要到熄灯前才回来。偶尔有一两次回来得早,见了大家也不理,像是跟宿舍里所有人都结了仇似的。宿舍里的女生们,彼此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的,空气异常压抑。这情形,颇像自然界暴风骤雨来临前那种黑云压城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要来了,却又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以怎样一种方式到来。

有一次,吴丽敏对方子衿说,子衿,你可得当心一点。我听说那只母老虎最近老往学院跑,她肯定在搞什么鬼。方子衿强装镇静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整个事与我无关,我有么子好担心的?吴丽敏说,与你无关?胡之彦当着大家的面那样对你说,现在全班都在议论这件事。男生那边传得更厉害。方子衿愣了一下,问她男生都有些什么说法。吴丽敏说,男生都在说,这事是由你引起的,胡之彦和李淑芬谈恋爱谈得好好的,都已经准备结婚了。可是,你突然插了进来,还主动和胡之彦去中山公园约会,还说…还说你主动亲他的嘴。一亲就把胡之彦的心亲乱了。

“谣言!无耻!”方子衿愤愤地说。

吴丽敏接着说,她知道这个班所有人都是有关系进来的。越是看上去不怎么样的人,关系后台越硬。她认定方子衿也一定有关系。她好心地建议方子衿去找一找自己的关系。方子衿心里却想,黑的说不白,白的也不可能说黑。事实明摆在那里,与她半点关系没有,她凭什么要去找关系。话虽如此,她心里还真的是一直忐忑不安。有好几次,她都想去找一找余珊瑶老师,可每次到了系里,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自己明明是有理的,如果再去找关系,反倒显得没理了。

日子看似平静,可在平静之后,有一种极其凝重的压抑。果然,事情说来就来了,而且是以方子衿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到来,又以她所料未及的方式结束。

那天一大早,李淑芬出乎意料地走进了教室。班上许多同学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多少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老师已经走到了讲台上,正准备讲课。她直接走到老师面前,小声地对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于是退到一边,将讲台正中位置让给了她。她抬脚站上讲台,真有点女将军的威风凛凛。她大声地宣布说:“方子衿,辅导员叫你去一趟。”她省去了名字后面同学的称呼,语气是一种命令式的。

方子衿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现在吗?马上就要上课了呀。”

李淑芬有点咬牙切齿且带着得意劲说:“辅导员叫你立即就去。”说过之后,她跨下讲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不再理任何人。

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清好书本,离开了教室。她能感觉到,身后所有同学的目光正注视着她,那些目光有的带着幸灾乐祸,有的透着关切,有的似乎在问将会发生什么?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她挺了挺身子,让自己丰满的胸脯,第一次肆无忌惮地高高耸起。

辅导员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瘦个子男人,不久前才从医学院毕业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她进去时,辅导员坐在办公桌后面,仅仅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面前的什么材料。她小心地招呼了一声,辅导员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档案非常简单。按照我们的招生原则,你应该不符合我们的条件。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方子衿不语。她能说吗?她知道,共产党最恨搞特殊化,她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出卖了好几个人。辅导员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他的话锋一转,说,你和胡之彦同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全学院都知道了,影响很不好。你应该清楚,我们和一般的大学生不同,我们是拿着干部津贴的学生,是一些特殊的学生。我们既是学生,同时也是干部,是革命者。革命者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就是认真执著,对党对国家认真和执著,对工作认真和执著,对感情也同样认真和执著。任何玩世不恭三心二意,都是革命者的敌人,都是不能容忍的。玩弄感情,更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的体现,必须进行彻底的批判。

方子衿打断了辅导员的话,她说这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更不存在玩弄感情的问题。

辅导员没料到她会打断自己的话,颇有些恼火。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不知道吗?何况,你说没事就没事了?那我问你,你知道胡之彦同学和李淑芬同学之间的关系吗?他停了片刻,接着往下说。他们是恋爱关系,是经过组织上确认的。你往他们之间插一脚,这算是怎么回事?

方子衿倔强地说,我没有插一脚,他们是什么关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说?为了这样的事,你连一个革命者对组织的诚实也不要了吗?辅导员说,方子衿同学,你不要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分别找过胡之彦同学和李淑芬同学。胡之彦同学亲口对我说你们是恋爱关系,在一个星期前确定下来的。他还清楚地对我说到你们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