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背起早已经捆扎好的棉被,左手提起一只大包,右手提了行李箱,走出门去。陆秋生什么都没说,趁着她出门的工夫,一伸手,从她手里将包和箱子接了过去。又要接她背上的被子。

“这个我背好了。”她说。

陆秋生没有坚持,领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吉普车,将东西放上去,又转身来接过方子衿的被子,再要扶她上车。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着,抢先一步坐到了后座。陆秋生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坐上了驾驶室,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昨天忘了跟你说,我已经和我爸爸通了电话。陆秋生说。你的情况,我和我爸爸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土改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一些地方掌握政策出了些问题,有扩大化以及暴力倾向,是事实。有关这件事,中南局已经向中央打了报告。我爸爸说,这一类事件,毕竟不是单独的事件,而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一时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定论。

这样的解释令方子衿极度不满。如果说仅仅是单一事件,她心中的悲凉说不定要轻得多。既然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那也就是说,在全国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人像她的父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一个政府对草菅人命竟然如此作答?太令她失望了。她脱口而出,难道我的父母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他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已经向中央通报了。”

方子衿已经憋了好多天,此刻实在有些憋不住,对着陆秋生叫了起来:“你们共产党难道不讲法律的?”

他肯定地说:“共产党当然讲法律,怎么不讲法律了?”

“讲法律?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经审判致人死命,还不受追究?这是什么样的法律?”

“怎么叫没有人追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省委和中南局非常重视,已经向中央通报了吗?时代变了,一个旧的时代被推翻了,新的时代来临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法律新秩序新景象。这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承认,一个政权在推行其政策法律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混乱现象,一些人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了一点点问题,就将所有一切都全盘否定,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

平时,陆秋生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个性,很软弱的人。没想到,突然之间,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显得异常激动。

他停了片刻,见方子衿没有出声,似乎还有些余兴未了,继续说道:你说,像我和我父亲这样的人,放着优裕的生活不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你说我们为啷个?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主义,为了让我们的民族富强起来,让我们的国家更民主更文明更有法律吗?我可告诉你,刚才这些话,你对我说说可以。在老头子面前,你千万别提,否则,他肯定不会帮你的。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进去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革命的大方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方子衿并不完全理解陆秋生和陆鸣泉对共产党以及对共产党领导的这场革命的感情。但是,她看到了他们的执著,这种精神,令她惊讶。至于陆秋生所谈的那些道理,方子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杀人者必须接受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古今中外的法律,都会强调这一点。如果中国的革命革掉了这一条,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争吵。后来,他们乘上了第一班下水船,他多次找她说话,她都有点爱理不理。船离宁昌上游的桐江不远了,陆秋生走到她的身边。她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冷冷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那支派克钢笔,递给她。

“收下吧。”他说,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

她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收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手掌中,有细密的汗渗出,将钢笔濡湿了。

他又将一封信塞进她的手里,对她说:“现在不要看,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然后,他们又不说话了。时间从他们身边流过,焦灼而又烦躁,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首哀惋的歌。船在桐江码头停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温柔地说:“我走了,你保重。”她冷冷地说:“再见!”心中却想:再什么见?永远都不再见才好。

他刚刚踏上连接船和岸的跳板,她就转身进了船舱,她也觉得这样做有些绝情,却又不想违心地留给他一个依依惜别的印象。回到船舱,坐下来,想起自己手中还抓着钢笔和信,便抬起手,想将这两样东西扔到外面的江中去。手举到半空中,她又犹豫了。

她收回了高举的手,将信和笔塞进包里。

呆呆地坐在那里发了一回愣,想一想,又将他的信拿出,拆开读起来。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不得不承认,陆秋生很有文采,信写得非常生动感人,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她。

他写道:

子衿,我是一个无产者,我不相信宿命。可是此刻,我宁愿有宿命一说。我的宿命就是你的出现。你是我生命的彩虹,你是我人生的春天,你是我追求崇高理想时,上天赐予我的最大最美最令我珍惜的丰厚回报。我会用我的一生珍藏有关你的记忆,我会用我的一生品味你给我带来的所有幸福和快乐。我这样说,并非此刻的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恰恰相反,我异常冷静。我很清楚,虽然我们已经订了婚,你并没有从心理和感情上接受我。我不着急,也不会绝望,我会用我的一生追寻你的身影,我会用我的一生谱写一首爱的圣歌。我用我的生命来演唱。子衿,我爱你,我向你郑重保证,我会用我余下的所有生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来爱你。我的爱会流成一条河,我希望你是我的河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天使。

第04章 你等着我,一定要好好等着我

一段时间来,白长山觉得特别憋闷。

以前,他驾驶着汽车,追着炮火跑,哪里有枪炮声,车轮儿就往那里滚。他喜欢那种声音,那种声音能够令人精神振奋。他尤其喜欢激烈的战斗结束之后战场上那种寂静。那种静是真正的静。连天的炮火,将战场周围所有的老鼠呀鸟呀什么的,全都赶跑了。如果是夜晚,满天繁星闪烁,旷野里,蟋蟀争鸣。白长山就喜欢在那种野地里睡觉。将汽车停在战场边,拿出块坐垫当枕头,往地上一倒,呼呼睡去,心里的踏实,真的无可比拟。

现在,全国解放了,战争结束了,无仗可打了,大家都住进了像样的军营,营房被建成了一个一个的大小院落。他作为副连长,不需要和其他战士睡一堆了,有了自己的单间。走进这房子里,空荡荡的。人倒是无聊憋闷起来。

白长山是高小毕业,到部队后,又学了些文化。刚进入部队的时候,在团里当文书,经常写点通讯报道、诗歌、散文什么的,有几篇通讯报道还被军部的报纸摘编。他一直有一个梦想,在野战军的报纸上发表自己写的作品。那时,只要一空下来,他喜欢写一写。即使后来当了汽车兵,也还没有放弃这种爱好。现在是彻底闲下来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捧着报纸看,再无别的事可干了。

白长山闲着,别人却没闲。团里,接二连三大办着喜事。

那天晚上,营长办喜事,媳妇儿是家里从小就说下的。解放了,军队驻扎下来,营长给家乡的政府写了封信,他媳妇儿捏着这封信,找到了部队。婚礼上,营长和媳妇儿一起扭起了二人转。白长山看着营长媳妇,想到了在海南岛俘虏的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眼睛不自觉往她的胸前看过去。这一看,让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营长媳妇儿的奶子好大,她挥动着双手跳着二人转的时候,那两团肉就像两只球一样,一忽儿滚到这边,一忽儿又滚到那边。后来喝喜酒的时候,营长和媳妇儿一起过来给他敬酒。营长说:长山啊,啥时候也给自个儿整个媳妇儿?他说你说啥呢,营长。这不是寒碜我吗?他和营长碰杯,眼睛往营长媳妇儿的胸前睃了一下,脑子里映着的,却是海南岛的那个月夜,那一对白晃晃的奶子。

那个晚上,白长山和那对奶子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忽儿,营长媳妇在他面前跳着二人转,也不知咋回事儿,她的胸前,竟然有两只纯白的兔子在打架。一忽儿又变成了那个二姨太,弓着身子和团副在月亮地里干着,胸前的一对奶子晃悠晃悠的,像两只瓷葫芦。也不知咋的,那个团副就变成了他白长山。第二天早操刚刚结束,白长山第一时间洗起衣服来,边洗边骂自己不是东西。自己是革命战士,晚上做梦不梦到革命的事儿,咋就梦到这些事了?这是一个革命战士应该梦的吗?归根结底,还是太闲了,以前打仗的时候,哪里出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人就是怪,他越恨自己,这事儿就越闹得他心慌。他那只握方向盘的手特不争气,一躺在床上,自觉不自觉就往一个地方游动。白长山,你不是玩意儿。他狠狠地骂着自己。片刻之后,又会对自己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的革命意志太不坚定了,怎么着一个晚上都要弄个两三次。第二天,湿了的内裤干了,前面就有一大块硬邦邦的,挡了一块铁板似的。北方人讲究少,往往几天甚至更长时间不换内裤,这块铁板就会越来越硬,时常提醒他是个不是玩意儿的玩意儿。

都是和平惹的祸。白长山因此非常渴望打仗。

那天,上级下达了一道非常奇怪的命令:全体干部战士,一律剃光头。大家轮换着剃头的时候,营地里来了几个摄影师,给所有人照相。汽车呢,全都开到了火车站,然后全体跑步回营地。团里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连团长也懵里懵懂。白长山说,看吧,马上要打仗了。战友们和他吹胡子瞪眼,说你胡扯呢,都啥时候了?仗早打完了。没料到,当天晚上,紧急集合号吹得震天响,然后是一路小跑地到了车站。老天,月台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全都是军人。如果是平常,这么多军人坐在一起,肯定是歌声震天。可今晚特别,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等了约几十分钟,一列火车隆隆地开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军人们开始上车,一节车厢就装下一个整营。汽车团和步兵团不同,人数少,整个汽车团进入了一节车厢,车厢还没被占满,后来又补进了其他部队的一些人。这是那种货车,也就是人们说的闷罐子车,车厢里没有窗户没有厕所,四只角里,每处摆了一只便桶。咣的一声,车门关上之后,里面就像是黑夜一样,一丁点光线都见不着了。上车之前,大家排着队灌了一壶水,领了几个冷馒头,饿了,就着凉开水啃馒头,啃出满嘴的白面碴儿。如果要方便,小便就往便桶里撒,整个车厢里,有着浓浓的尿臊味儿,那味儿特刺鼻。如果要大便,那就得受点儿苦,硬憋着。火车一直在不停地跑,往往要跑几十个小时后才会停下来补充给养,军人们于是趁着这机会下来大便,排着队领水领馒头。

这是往哪里在拉?车上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有人说,咱们这是在往北走,该不会让咱回东北老家吧?

你怎么就知道是往北走?新兵蛋子没经过事,自然有此一句。

你没见吗?这气温越来越低了。

都已经快十月中啦,气温当然一天低似一天呀。

低也是慢慢低的,哪有这样儿,一天就低好几度?如果我没猜错,没准儿我们现在已经出关了。奇怪呀,这关外有啥呢?就算是闹土匪,那能咋整?咱四野好几个军驻这地儿呢,还能闹上天不成?

闹土匪?白长山想笑。这些人,每天只顾着自己那点破事,完全不看书不读报。如果读一下报纸,也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朝鲜。白长山说。你们都猜错了。我们肯定是去朝鲜。

朝鲜?朝鲜是什么地儿?有人问。

你们没看过报纸没听过广播吗?白长山颇有些得意地说。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这是国际大事。朝鲜是我们的社会主义盟友,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我敢说,我们这次行动,肯定是去支持我们的朝鲜兄弟。

哎呀我的妈呀,敢情咱这是要出国了?有战友兴奋地叫了起来。

听说要去打仗,新兵的情绪非常特别。毕竟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对战争有一种特别的恐惧。老战士不同了,没有枪炮声,他们睡不着觉,听说有仗可打,兴奋得嗷嗷叫。

走下火车时是晚上,重新回到自己的汽车时,也是晚上。此时,汽车上已经装满了物质,用绿帆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用看,只要闻一闻那股味儿,白长山就知道那一定是武器弹药。汽车开始启动,许多汽车排成一排向前驶去。前方何地,白长山不清楚。每一个重要路口,都站着戴袖章的宪兵,他们会指挥汽车行驶的方向。

汽车驶上了一座大桥,桥头有解放军战士站岗。这座桥和白长山以前见过的所有桥不同,是钢架子的,汽车所经之处,有一列火车并排而行,能够看清,火车里全都是士兵。而在公路的两边,各有一列士兵同向行军。作为老兵,白长山只需要瞟一眼,就能明白一切。这不是普通的行军,而是急行军,并且是秘密急行军。军马的嘴上戴上了竹篾的口罩子,那是为了不让马嘶叫。两边的队伍没有一个人唱歌,自然是为了隐蔽。

仅仅几分钟,汽车驶过了这座铁桥。桥的另一端,仍然有军人站岗。可是,他们的军装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装。白长山想,不错,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们是朝鲜人民军。这样看来,自己已经踏上了朝鲜的土地。他抬头看了看天,天是黑的,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在那一瞬间,白长山再一次想起那个注定要在他的生命旅程留下永恒印记的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的女人,你等着我,你一定要好好等着我。我会从朝鲜带着立功的勋章回来娶你。

这个晚上,方子衿躺在华中医学院学生宿舍自己的床上做了一个梦。

梦境非常模糊,仿佛是行走在某一处山区的路上。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鬼子来了,所有的人开始狂奔。方子衿也拼着命狂奔。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父亲母亲却跑不动,她不得不回去救父母。鬼子突然出现了,他们抓住了父母,也抓住了她。他们将她绑了起来,生上了一堆火,火上吊着锅。他们要将父母杀了煮肉吃。那些鬼子变成了方二拐子、谈不得等模样,他们手里拿着尖刀,而被他们按着的却是两头大白猪。方子衿知道,那两头猪就是自己的父母,她大声地喊叫着。方二拐子狰笑着对她说,叫啷个叫?等肉做好了,给你也吃一碗,让你有力气咯老子的好做事。

肉做好了,那些人用刀挑起一块块的肉,往嘴里塞。那肉鲜血淋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满脸,全都是鲜红的血。这些满身是血的人,将方子衿按倒在地。他们想脱她的衣服,要强奸她。有一张满是鲜血的嘴要吻她,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呼喊。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骑着一匹白马冲了过来。他穿着一套解放军的军装,但不知怎么回事,没有领章帽徽。方子衿竭力想看清他的脸,他的脸非常模糊,看不清。男人挥舞着手里的枪,砰砰砰一连几枪,谈不得等人就倒地死了。她和男人一起骑到了白马上,白马拼命地向前奔跑。男人伸出自己有力的双手,从后面搂着她的小腹。她的头向后扬着,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在她的发际,在她的耳边轻轻地摩挲。她转过头,慢慢接近男人的唇。就在两人的唇即将碰到的那一瞬间,身下的马猛一阵弹跳。她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她还在回味那种感觉。

“子衿,子衿,你醒醒。”李淑芬一边叫喊着一边摇晃着她的身体。

李淑芬是她的新同学,比她大七岁。两人同室同座,李淑芬还是副班长、团支部副书记,对班上所有的女生,就像是大姐姐一样。李淑芬是陕北人,粗犷中有细腻,豪放中有精明,做起事来一阵风,说话却像是在下豪雨,嗓音像是在沙子里磨过一般,粗粗的,有点嘶嘶的感觉,噼噼啪啪稀里哗啦,一点都不含糊。她喜欢留一头齐耳短发,穿一套旧布黄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打着绑腿。她虽然二十六岁,却已经是老革命了,当年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时候,她才只有十岁,就已经成了红小鬼,在革命部队的扫盲班里脱盲,后来一直都在红军医院里当护士。她十六岁入了党,党龄已经十年。

李淑芬说,你是不是做啥噩梦了?叫得怪难受的。方子衿哦了一声,脸开始发起烧来。好在这是晚上,别人看不到她脸红的模样。被李淑芬叫醒后,方子衿很长时间没有睡着,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那匹大白马以及骑在马上的那个男人。她觉得好奇怪,那明明是个军人,可他的军装上为什么没有领章帽徽?难道像李大姐一样,已经转业了?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而且,和男人一起坐在大白马上竟然会有那样的感觉,真是羞死人了。

几天之后的早晨,趁着课前的几分钟,胡之彦站起来,对全班同学大声地宣布一个通知。他说:“静一静,他亮的静一静。下面我结巴宣布校团委通知。”他站在讲台上,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举起来挥动一下,或者是往面前的讲台上敲几下。看上去,他不像是在宣告一个通知,而是在以一种夹杂了许多方言和粗俗用语的官语,作战前动员。他的发音很怪,声线很细,有些字音从他的口里出来,味儿就怪怪的。比如他的口头禅“他娘的”和“鸡巴”,说出来却变成了“他亮的”和“结巴”。他说:“校团委决定,全校他亮的所有刁毛女生,每人给在朝鲜作战的结巴志愿军战士写一封信。赞扬他们他亮的为党为祖国为人民结巴勇敢作战不怕牺牲的大无畏他亮的结巴革命精神,表达我们刁毛对志愿军的崇敬爱戴之情。他亮的,每封信不得少于他亮的一千五百字。刁毛校团委书记特别强调,这是一件严肃重大的结巴政治任务。刁毛,都好好琢磨一下这结巴事,今天晚上的政治学习,我们他亮的再专门讨论。”说过这些话,他又转向方子衿,对她说:“他亮的方子衿同学,你结巴考虑一下,这期黑板报就出这个刁毛专题。我估计,结巴其他系也是这个专题,咱他结巴的可不能落到人家结巴后面去了。”

胡之彦是他们的班长、党小组长、团支部书记,很高大英武的一个男人。不张嘴,哪个女人见了,都会对他充满好感。他一旦开口,洪亮的声音之中,时不时夹杂着大堆与男女性器官有关的词,令男学生哄然而笑,令女学生羞得脸没处搁。方子衿十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粗俗的男人,却是李淑芬崇拜的偶像。班上差不多所有同学,第一次单独和李淑芬谈话,就得到一个信息:班长和团支部书记胡之彦,是她的未婚夫。见到胡之彦,她的目光始终都追随着他。提到他的名字,她脸上就荡漾着一种幸福。

方子衿在医学院认识的第一个男人是周昕若,第二个男人就是胡之彦。

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方子衿拿着陆鸣泉的信,找到周昕若校长。周校长早已经在电话中和陆鸣泉谈好了,而且马上有个会要参加,没时间和她多聊,对她说,这事儿我知道。你等一下,我找个人带你去系里报到。宿舍什么的,系里都安排好了。说过之后,周校长出门,恰好见胡之彦过来,立即叫住了他。周校长就向她介绍,说方子衿同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胡之彦同学,是你们的班长,也是学校人保科保卫股的股长。他又转向胡之彦,向他介绍说,这位方子衿同学是新来报到的。她是小妹妹,你以后要多照顾她点。我还要赶去开个会,你先领她去系里报到,然后带去和班上同学见见面。

胡之彦进门时,眼睛就老往方子衿身上瞟。很少有男人不为她的美貌惊叹的,胡之彦显然不是例外。胡之彦的眼睛很小,可看到她的时候,小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浑圆浑圆的,里面有两束强烈的光射出来,直指方子衿。方子衿被他的目光猛地刺了一下,脸像是被一团火灼过一般,热度迅速增加。胡之彦生得很高大,非常结实,那张脸,像是一块一块的粗瓷片,坚毅有力。她喜欢这种外形的男人,脸像是刀一样,每一个棱角都充满着锋利和力度,往他面前一站,你就有一种整个身体被他的脸割划的感觉,刺痛之中,有一种特别的兴奋。

“你好你好,我是胡之彦。”胡之彦说着,伸出手来要和她握。

方子衿的心顿时一阵狂跳,慌慌地伸出自己那只青葱般的玉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并且好用力,让她有了疼感。她不得不注意他的手了。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而短,甚至都没自己的手指长。一个高大的男人,竟然有着一双短粗的手,看上去非常不协调。那一瞬间,她心中的失望真是无以言表。

他也不征求她的意见,一把从她手里接过行李,带着她离开了校长室。

“和平真他亮的好,没刁毛枪声炮声,没结巴流血死亡,只有他亮结巴的花香鸟语。他亮的,真好,是不是?我们他亮的这所学校,刁毛他亮的环境真绝了。”胡之彦非常兴奋,一路上滔滔不绝。

方子衿在恒兴那样的码头,也曾接触过南来北往的人,对于各地方言的不同,多少有些了解。可对于胡之彦操的到底是哪里的方言,却连一点认识都没有。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他所说的话,只是半听半猜。她想,刁毛可能是某种粗话,因此觉得此人粗俗不堪,刚刚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也就荡然无存。

胡之彦带着她去医疗系报到。她知道余老师在这个系当主任,很想见一见她。可是不巧,余老师去院里开会了。离开系办公室,他带着她去女生宿舍。胡之彦敲门,一个个子高高,肤色黝黑,脸上很干瘦的女生打开门,见到他,眼中顿时射出两束晶亮的光。这个女生的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非常有神,是她脸上最生动最迷人之处。方子衿觉得,她的眼睛就像是两支蜡烛,而胡之彦便是一团火,这团火往蜡烛上一碰,蜡烛便夺目地燃烧起来。接着,她看到了他身后的方子衿,一瞬间,那两支蜡烛的火光变了,激情之光变成了嫉妒之光、愤怒之光。方子衿异常敏感,仅仅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正爱着他。方子衿还真怕一个陆秋生没有解决,又冒出一个胡之彦来。看到她的表情之后,她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那个女生名叫李淑芬,一个注定要在方子衿的人生历程中充任角色的人。

胡之彦的老家在胶东半岛,抗日战争结束前夕,他参加了新四军,后来随部队挺进东北。攻打锦州的时候,胡之彦受了伤,作为战斗英雄住进了李淑芬所在的野战医院。作为护士长,李淑芬对胡之彦非常照顾,并且产生了情感。时隔不久,野战医院接到命令,随作战部队入关,医院里的重伤员交给地方,轻伤员归队。胡之彦的伤势未愈,留了下来,两人就此分开。李淑芬跟着四野参加了平津战役,胡之彦伤愈归队时,四野部队正在快速南下,直奔宁昌。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四野大军继续向南追歼白崇禧主力时,也留下一批力量拱卫宁昌,胡之彦就此留了下来。李淑芬所在的野战医院,随后不久也搬到了宁昌。某次,两人在宁昌的大街上邂逅,从此开始频繁来往。后来成立华中医学院筹建小组,胡之彦作为保卫人员,参与了工作。筹建完成,胡之彦留下来担任医学院人保科保卫股长。为了解决干部以及师资紧缺问题,学院向中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打报告,申请办一个师资班,学制两年。胡之彦近水楼台,不仅成了这个班的学员,而且是班长、党小组长、团支部书记。李淑芬从胡之彦那里得知华中医学院招师资班的消息,主动向医院领导提出申请。医院恰好分到几个名额,就给了她一个。据说,胡之彦已经向校方口头提出了结婚申请,学院初建,工作千头万绪,似乎还没有将他们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拖了下来。方子衿入校后,胡之彦心中似乎有了些别的想法,不再向校方催这件事了。

下午最后一堂课后,学生们像鸭子一样从各个教室里出来,一群一群地,向各自的宿舍走去,再从宿舍出来时,每个人的手中端着碗提着暖瓶。一些男生敲响着碗,哐啷哐啷形成一种学生生活特有的碗筷音乐。从各个宿舍出来的学生慢慢聚拢,就像是一些零散的云聚到了一起,形成一团浓黑的雨云。雨云钻进食堂,又从食堂里流出。有聚就有散,散开后流向各个不同的宿舍。胡之彦对这种散兵游勇式的散漫方式极为不满,他几次向校方建议,应该实行军事化管理,吃饭的时候,将所有学生集中起来,以小组为单位,大家高声唱着革命歌曲。学校没有理会他的建议,他就将自己班上的同学集中起来,可是学校食堂不和他配合,不允许他集体打饭打菜。他的改革没有成功,学生们仍然像云一样散散聚聚。

吃过晚饭,洗了碗,碗筷的声音没了,接连传来的是重重的关门声,咣咣咣,高的低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每一个学生出门,便会发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关门声讯号。方子衿是和李淑芬一起出门的,门也是由李淑芬关上的,于是,关门声就带着李淑芬的特点,不高不低,短促有力,门关上之后,门框还颤颤地抖上好一段时间。这和方子衿的关门声是完全不同的,方子衿关门时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初冬的夜晚,蛰伏着深重的寒气,晚风像无数冰凉的刀子,划过皮肤,一丝丝的刺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枯的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最令人向往的是春天,春天的空气是甜甜的,那是绿色植物中散发出来的馨香。月光异常安静,就像是一个吸着母亲的奶头睡着的孩子,在睡梦中品味着母亲乳汁的芬芳。可这个季节,女孩子们为了显示身材,固执地不肯穿上棉衣棉裤,不得不缩着身子抗寒,便没有了惯有的挺拔之态。

方子衿好奇地问李淑芬,给志愿军写信这件事,既然是所有女生都必须参与的政治任务,就应该由她这个团支部副书记和女生委员来负责,怎么由胡之彦来管?听了这话,李淑芬似乎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方子衿觉得她心里其实是很恼火的,却又因为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她不好和他争。如果换个别的人,结果肯定就是两样。胡之彦很有权力欲,这一点她早已经看出来了。

政治学习是每天晚上的例行功课,也是胡之彦表现他的权力的地方。他的话南腔北调,如果是一个方言研究家,一定可以听出他的话音中,带着山东泰山脚下的大蒜味儿,夹杂着中衢汉子的红薯屁味以及东北黑土地上大豆味儿。他的开头语总是三个字:他娘的。初次听的人一定无法分辨,以为说的是他亮的,往往好半天明白不过来。方子衿就曾闹出过笑话,她有一次问李淑芬,胡之彦常说他亮的是么意思。李淑芬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那是口头禅,语气词,啥意思都没有。方子衿和李淑芬争执,说新社会是一个文明社会,怎么能用这种不文明的词?李淑芬说,这是一种军人作风,军官发布命令,就要粗俗短促,那样才有威严才有力量。方子衿说那不是什么军人作风,而是军阀作风。李淑芬说她这是学生调。她说,这个问题,当初在延安的时候就讨论过。那些从全国各地投奔而来的知识女青年,对军人满口粗话脏话非常不满,向首长提意见。首长于是下令,有女同志在场的时候,不准说脏话。这种命令根本不起作用,那些当兵的说溜了嘴,刹不住车。后来有人找毛主席告状,说到处都是土匪语言,这和革命红都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延安因此掀起了一次大讨论。方子衿一听,来了兴趣,问李淑芬,这场讨论最后谁赢了?万万没想到,李淑芬说,鸟毛赢了。方子衿目瞪口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李淑芬进一步对她说,你不用吃惊。假如你是前线指挥员,下命令让一个战士去炸敌人的碉堡,你咋下命令?你说,方子衿,我命令你,去把敌人的碉堡给炸喽。这行吗?你抱着炸药包肯定双腿发软。方子衿觉得命令就应该这样下,难道还有别的下法?李淑芬突然转换了一种腔调,学着一种粗俗的男人腔说:“你应该这样说:奶奶的,方子衿,去,把龟孙子的鸡巴给炸飞喽。”这话让方子衿面红耳臊,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理。同时,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战争年代在战场上,说粗话或许有其必要性,可现在是和平年代,是在文明社会,不能再以战争思维来指导社会主义建设。

方子衿的观点无法改变现状,胡之彦仍然以说粗话为荣。他说,他亮的,志愿军结巴在前线流血牺牲,命都他亮的献给结巴革命事业喽。刁毛我们在后方享受他亮的和平,是不是应该为伟大的抗美援朝出点力,是不是应该为彻底打倒结巴美帝国主义及其结巴走狗流球点汗?我们班的结巴女同学,刁毛的心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跳动,他亮的情也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流淌。我们要让在朝鲜的志愿军,感受到他亮的祖国人民的刁毛的关怀,要让那些在异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结巴军人,享受到我们的阶级姐妹的结巴温暖。

胡之彦的一席话,说得全班哄堂大笑。胡之彦脸色一变,笑啥笑啥?他亮的,有啥好笑的?这是他亮的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在刁毛的政治任务面前,你们笑结巴啥?你们的结巴阶级立场呢?

方子衿不想听这满嘴的污言秽语。原本严肃的一件政治任务,经胡之彦这样一说,成了革命女同志的一切为了志愿军的鸡巴。这话不能用心去想,仔细一想就实在太色情了,难怪同学们会哄笑。不就是给志愿军写信,向他们表达党和人民的关怀,送去阶级姐妹的温暖吗?这事儿难不倒她。而且,她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是为祖国为人民出力做贡献的事。她已经开始在心中构思这封信。大道理她不会讲,豪言壮语对志愿军战士或许也没什么用。她要告诉接到自己的信的志愿军战士,他们是在为祖国而战,为人民而战,为每一个阶级姐妹而战。她想到了抗日战争,因为国家贫弱,一个小小的日本,就可以骑在中国的头上作威作福。一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只有当他们有着强大的祖国支持时,才能高大强大起来。

正当她浮想联翩的时候,晚上的政治学习结束了。见大家都站起来往外走,她也收好笔记本,站起来向外走去。经过胡之彦身边的时候,他小声地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他亮的跟我来,我结巴有事要和你结巴谈。

方子衿惊讶地停下来,抬眼看他,见他已经转身向教室外走去。她犹豫了一下,扯了扯自己的裙子,走出了门。胡之彦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着。他似乎非常肯定方子衿会跟着他。方子衿停下来,四处看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向宿舍走去。李淑芬站在一棵树下,目送着胡之彦的背影。方子衿本能地觉得她是在等自己一齐回宿舍。方子衿不可能和她一同走,又不方便向她说明,只好装着什么都没看见,扭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开。教室门口有三条不同的路,当中一条,通向的是校门口,右边通向她们的宿舍,左边则是通向学院办公室。方子衿往办公楼方向走了一段,又抄一条小路绕回来。

胡之彦大概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站在路边等她。他叼着一支纸烟,火光一明一灭,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脸。这张脸显得阴鸷,不可捉摸。方子衿走过去,没有到达他的面前,他已经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他很高大,又是军人,走起路来一阵风,看上去他并没怎么使劲,她却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很想叫他走慢些,可又在心里气他,不想求他。

胡之彦一直不停地走,走过校门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出了校门向右拐,从武成侧路走出,穿过武成路,向前走了一段,弯身向左拐。方子衿明白了,他这是要去中山公园。进门不远,迎面是一处形状不规则的湖面,湖岸上,垂柳如披头散发的妇人,悬着迎风摆动的柳枝。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定可以看出柳条上开始饱胀的叶苞,如同女人临近哺乳期逐渐饱满的乳头,昭示着生命的信息。胡之彦站在一棵垂柳下,背对着她,随手抓着一根柳枝,短粗的指甲翻动着,柳枝一寸一寸在他的手里折断。方子衿走过去,离他有几米时停下来,默默地站着,用一只鞋的鞋底轻轻擦着脚下的干枯草皮,不说话。

胡之彦非常突然地转过身来。他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吓了方子衿一大跳,她几乎想转身逃走。

“方子衿同学,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他说。

“不。”她说。声音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你他亮的刚才说结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