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劭虽然不在官船上,当还有其他随行的朝廷官员,两名大将尽管再震怒,也不敢以真正的罪名,明目张胆地派人捉拿。

  最后用了一个清缴土匪的名头,派军攻入山头。

  到了那儿,别说是人了,一个铜子儿都没见到,人去楼空,从此,河西河北的大将,不仅要应付辽国的骚扰,和搜查谢劭的下落,还同江湖门派打起了猫捉耗子的拉锯战。

  此等局面,一直僵持到了春季,以大酆军中的一名无名小将,意外杀了辽国的一位将领,并烧了辽国的粮仓为导火线,辽国向河西河北正式发起了战争。

  一场仗打了一个多月,河北河西的地盘连续被吞。

  大将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一封急报送回东都,要求增加援军,但辽国早有准备,野心膨胀,大军一路攻到了河间府。

  眼见大势已去,辽国欢呼之际,突然从太原府杀出来了五万兵马,如同神降,击退辽国。

  几日后辽国大败,退出了河间。

  五万兵马却没有片刻停留,追着辽国往外赶,所有的粮草和装备,都跟在了大军身后,没有后顾之忧,五万大军已一月之内,把河北河西两位大奖丢失的城池尽数夺了回来,且将辽国大军逼到了原来的边境十里之外,摧毁了辽国建立在边关的了望塔。

  新帝即位之后,同辽国的第一场仗,由谢劭主帅,东洲节度使宁王周安援助。

  皇帝令宁王屯兵五万在太原府,朝廷的粮草绕了一个大圈,没有交到河西河北两位将士的手上,而是给了河东宁王周安。

  这一战,彻底地架空了河西河北两位大将。

  昔日两位大言不惭,以边境安危为筹码,威胁朝廷的那些手段,便成了打自己嘴脸的催命符。

  知道大限已至,两位大将想要渡河,被谢劭的兵马堵在了江河岸上,尽数落网。

  通敌的证据已有,只等押回东都问罪。

  捷报传回东都时,天气已经转暖,院子里的几颗石榴树,已落了花瓣,开始结果。

  一屋子人终于喘了一口气,从边关东都,快马十来日,正好能赶上温殊色临盆。

  就看温殊色肚子里的孩子等不等他爹了。

  以往边关没有消息传来时,晴姑姑和祥云不敢在温殊色面前提谢劭半个字,如今有了消息,祥云才敢提及,“娘子再坚持一阵,姑爷很快就回来了。”

  但比起等待谢劭,温殊色对肚子里那位还未出世的小祖宗更为忐忑。

  太子妃也做完了月子,听到谢劭传回来的捷报之后,缠着周邝陪她去了一趟谢家,看温殊色。

  还有几日临盆,温殊色越来越紧张,二夫人请来的产婆已经住在了府上,随时等着接生。

  太子妃虽一脸幸福地告诉她,“痛完也就过去了,如今孩子落地,瞧着他的模样,什么都值了。”

  可温殊色还没见到孩子,不理解那种感受。

  听太子妃说腹痛从头日晚上痛到第二日早上,心头七上八下,又怕又期待,死死地抓住太子妃的手,苦着脸道:“阿圆,你都熬过来了,我怎么办啊。”

  两人从小到大,明婉柔就没见她温殊色怕过什么,这回却在她脸上瞧出了害怕,埋藏在心底的保护欲瞬间被激发了出来,搂着她安慰,“缟仙别怕,有我呢。”

  “缟仙可知道,孩子生下来,何时睁眼的吗?”为了消除她的紧张,明婉柔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何时?”

  “生下来就睁眼了。”

  温殊色一愣,“产婆不是说几个时辰后才睁眼吗?”

  “小郡王不一样,眼睛雪亮着呢,一双眼睛这瞧一会儿,那瞧一会儿,机灵着呢,哭声也大,产婆说这般有力气的婴孩很少见,将来身子肯定强装。”

  “你那些补品没白吃。”

  “咱们可说好了,你这胎要是个闺女,便得做我的儿媳妇。”明婉柔生怕她不同意,斩断了她的后顾之忧,“将来等她进了宫,有我护着她,谁敢欺负?”回头瞧了一眼屋外的周邝,凑近温殊色耳边小声道:“且周家几代单传,咱小时候可发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儿子能配得上你肚子里的侄女儿。”

  “你这是在画饼。”腹部突然一紧,温殊色吸了一口气,“你怎知道我怀的是闺女?”

  “没关系,哪一胎都行。”

  温殊色被她的执着逗笑了,嘴角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便被腹部的一阵绞痛,痛得皱紧了眉头。

  二夫人每日都会派人去城门口。

  七八日了,没见到人影,今日继续去蹲守,日头西沉之时,终于听到了动静,伸长脖子朝前望去,只见蜿蜒的官道上扬起了一片尘土,片刻后几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

  小厮精神一振,紧紧盯着来人。

  很快,几匹快马到了城门口,速度并没有减慢,其中一人高呼道:“殿前司谢指挥,凯旋,奉命回京。”

  城门口的侍卫立马让开了道。

  没等小厮上前拦截,马匹已冲入了城门内,回过神来小厮赶紧追上,“谢大人,三公子,三公子”

  声音传入耳朵,前方马背上的人回头,匆匆留了一句,“进宫覆命,即刻回府。”

  熟悉的声音,确定是三公子没错了,小厮这才赶紧勒马,急急忙忙地赶回了谢府。

  府上正忙得不可开交,丫鬟婆子不断进出,一会儿送食物,一会儿送水,稳婆也已进去了一个多时辰。

  太子和太子妃本是来探望,没想到正好赶了个巧,人便也没急着回宫。

  刚发作那阵,二夫人便让人给温家送了信,这会子老夫人和温淮都赶了过来。如今一堆的人都在院子外等动静,最该回来的人却没出现。

  二夫人让人去门口看了几回,终于见到小厮一脸高兴地赶了回来,没等他开口禀报,二夫人先问:“人呢?”

  “三公子进宫去了。”

  二夫人一愣,咬牙道:“都这时候了,还进什么宫,赶紧去把人叫回来。”

  小厮又折了回去。

  在路上奔波的人不觉得,等的人却煎熬。

  黄昏时,温殊色的腹痛越来越密,疼痛起来,忍不住呻|吟,声音传到屋外,二夫人一颗心如同在锅上煎。

  生谢劭那会儿都没这般紧张过,捏着拳来回踱步,问身边的丫鬟:“人来没回来吗?”

  丫鬟又去了门口。

  里院就明婉柔和二夫人两人守着,太子和温淮不便进来,温老夫人年岁大,担心她受不了,二夫人没让她来,同谢家老夫人一并在外候着。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又过了一个时辰,里头稳婆的声音传来,“少夫人,很快了,再坚持一阵。”

  这是要生了。

  二夫人也不盼着他能赶回来了,立在门外双手合十,闭眼嘴里念着,“菩萨保佑.”

  府门前的巷子外一道马蹄声传来,疾驰到门前,马背上的人翻身跃下马背,迳直冲入府门。

  等不到身后小厮手里的灯笼,一人从灯火朦胧的廊下奔走而来,守在院子外的几人听到动静,回头尚未看清楚来人,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祖母,孙儿先进去。”

  众人齐齐一愣。

  回来了。

  脚步声到了房门前,听到明婉柔惊喜地唤了一声,“谢公子。”二夫人才睁眼。

  快一年没见。

  二夫人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

  战事一结束,谢劭便赶了回来,留下副将赵淮在后方整顿,一路马不停蹄,刚回城便进宫覆命,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藏青色剑袖圆领衫袍,腰配弯刀,干脆利落。许是在战场上磨练了一番,身姿比起之前愈发挺拔健壮,脸上也刻下了这一年所经历的风霜,长出了浅浅的胡渣,夜灯下一双眸色沉静深邃,透着隐忍的急切。

  这番模样,倒像个真正的武将。

  变化还挺大。

  “母亲。”谢劭同二夫人行了一礼,抬步从她身旁走过,脚步停在门扇外,手中紧紧地握住了一道卷帙。

第121章 诰命

  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再也没有喘息的间隙,温殊色周身是汗,神智散乱,连身边有谁都不清楚,更不知门外之人,在无边的苦海里挣扎,心中默默数着时辰,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煎熬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缟仙。”

  熟悉的声音,恍如做梦一般,散去的神智慢慢被拉回来,疼痛更为清晰。

  祥云听到这一声,都快哭出来了,跪在床边,捏住温殊色的手,激动地道:“姑爷回来了,娘子,姑爷回来了,娘子再坚持一阵。”

  不是梦吗。

  一股撕破骨髓的痛楚从腹部袭来,温殊色疼得脸色发白,稳婆见时辰差不多了,赶紧道:“少夫人,很快了,先慢慢用力,不着急,跟着老妇一道调节气息。”

  稳婆是二夫人从皇后那求来的,接生经验丰富,经手的产妇事后不用吃什么苦。

  可再好的经验,还是得靠自己闯过那道鬼门关。

  虽隔了一道门,但里面的痛苦挣扎,外面都能听得清楚,门外三人谁也没有说话。

  二夫人一口气屏住,险些憋岔了气,一侧目,便见门前的谢劭,笔挺地站在那,一双手指握拳,手背蹦出了青筋,上半身隐入了光影之中,被夜色遮住,看不清他神色,想必也在紧张。

  二夫人想缓解一下,主动问他:“何时回来的?”

  谢劭立在那动也不动,也没答,似是没听见一般。

  二夫人吸了一口气,没再开口,转身吩咐丫鬟,“替公子去取一件干净的披风来。”

  夜色寂静了片刻,一道响亮的哭啼声从屋内传来,二夫人和明婉柔一口气松下来,身子都软了。

  门扇从里被打开,明婉柔抢先问,“是小公子还是小娘子?”

  “回太子妃,是位小公子。”

  明婉柔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失落。

  儿媳妇没了。

  晴姑姑抬头看向堵在门口周身紧绷的谢劭,蹲了一礼,笑着道:“恭喜三公子,少夫人母子平安,进去瞧瞧吧。”

  谢劭立在那却迟迟没有动静。

  门扇打开后,里头的灯火溢出来,这才照清了那张脸,神色憔悴却暗藏着激动,眼眶内布了薄薄一层水雾,早已红成了一片。

  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每日都在思念。

  小娘子的容颜,小娘子的笑,夜深人静之时,便是蚀骨的思念,熬过了冬季,熬过了春季,日子一日一日地生生熬了过去。

  战争结束,来不及卸下盔甲,一路快马加鞭,奔着小娘子的方向归去,只为早些见到她,然而到了跟前,这一道门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跨进去了。

  亏欠和心疼,让他迈不动双脚。

  怀胎十月,他没有一日陪在她身边,作为孩子的父亲,她的夫君,他没有尽到半点照顾之责。

  他没脸进去,不知道该以何颜面去面对她。

  丫鬟匆匆取来了披风。

  二夫人接过,罩在了他身上,拉紧系带,“一身尘土,别进去染了母子俩, 抱孩子之前, 记得先净手。”抬头看了他一眼, 催促道:“进去吧, 好在赶上了,要没赶上,看殊色怎么骂你。”

  她该骂。

  谢劭终于抬步,跨了进去,缓缓地绕过披风,婴孩的哭啼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地扯着人心,期盼又小心翼翼。

  以至于不敢轻易抬头去看。

  刚绕过屏风,晴姑姑便端了盆水来,“公子,先净手吧。”

  “好。”转头把手中的卷帙先递给了祥云。

  知道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看到自己了,心脏狂跳,眼皮也在打颤,强装镇定地埋头在盆里把一双手洗净,再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布巾擦干。

  又掖了掖披风的领口,收拾妥当了才转过头,抬眸看向躺在床上的小娘子。

  时隔了几个季节。

  触碰到那双眸子的瞬间,喉咙如同刀割一般,一双眼睛模糊朦胧,半刻才扯起了唇,哑声道:“我回来了,缟仙。”

  从他一进来,温殊色便一直在看着他了。

  不知道分开了多久。

  起初还能记得日子,后来一双手数不过来了,便也懒得记得。

  如今那道身影,像是一眨眼,又像是隔了好几个春秋。

  等他抬起头,向她瞧来之后,两行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心口发紧,绷得难受,心头的思恋也好,苦楚也好,此时都化作了一股委屈,紧紧地抿住唇,不敢再看他,只好偏过头去。

  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了她的床边。

  余光瞟见他蹲了下来。

  片刻后垂在被褥上的手,突然被一道微凉的温度轻轻碰了一下,久违的触感,熟悉又陌生,像是投进湖面的一颗石子,搅动了等候春风的一汪春水,心脏一梗,又酸又疼,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她没躲开,那只手掌便试探地往前,慢慢地裹住了她的掌心,一点一点地用力,到最后紧紧相握。

  又柔又软的触感,顷刻之间融化了人心,指腹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手背,似乎此时才终于有了实感。

  他回到了小娘子的身边。

  鼻尖的酸楚袭来,及时埋下头去,挡住了眸子里的泪,再次致歉,“温二,对不起。”

  他很想她。

  每时每刻都在想。

  温殊色转过头,看着他伏在自己的身边,怀胎十月,没有夫君陪她待产,她是觉得委屈,可如今他道歉了,她又心疼了,抹了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回来了就好。”

  待心头的疼痛过去,谢劭才抬头,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床上虚弱的小娘子,从她的眸子里找回了曾经的熟悉,眼底的思恋才尽情地释放了出来。

  “是不是丑了?”见他盯着自己,温殊色目光躲闪,后期吃得多,感觉自个儿是胖了一圈,她都不敢照镜子,

  谢劭摇头,“好看。”

  “这还叫好看。”自从怀孕后,她便再也没有用过脂膏,也没擦过胭脂水粉,此时周身疲惫,脸上怕是半点血色也没了吧。

  “好看。”谢劭重复了一遍,伸手把她黏在额头的头发拂开, 手指头碰到了她的脸侧, 满眼都是心疼, “娘子受苦了。”

  确实很苦,太痛了。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往日一身的细皮嫩肉,那张脸比小娘子还要白净,如今竟也染了风霜,黑了一些,眸子里的懒散褪尽,透出了坚毅。

  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注视片刻,微妙的陌生感,竟让她生出了奇妙的羞涩,避开他目光,低喃道:“那你以后对我好点。”

  “嗯。”她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命都能给她。

  晴姑姑见两人平复了一些,才同稳婆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孩子抱上前。

  小团子已经没再哭了。

  睁着一双眼睛,左转右转,安静地吸着自己的嘴巴,模样尤其讨人喜,稳婆抱着上前,笑着恭喜,“三公子回来得正好,瞧瞧,小少爷长得真俊。”说着便要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他。

  谢劭愣了愣,慌忙起身,颇有些手足无措。

  稳婆一笑,“头一回当父亲,都是如此,不用怕,三公子像老妇这样,抱在怀里便是。”

  谢劭紧张地伸出手,还是有些忐忑。

  在河西河北的这几个月里,他的一双手不知道取过多少条人命,如今面对这样的小生命,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用力,小心又谨慎地托住了他。

  怀里的小东西太轻了,轻到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把他抱在了怀里。

  人也小,巴掌大的脑袋,小脸彤红,脸上还有细细的绒毛,一双眼睛睁开了一阵又缓缓地合上,似是疲惫得很,转眼便又睡上了。

  这是他和小娘子的儿子。

  小小的东西,却有软化人心的本事,饶是战场上的骁勇男儿,此刻也没了半点抵抗之力,一双手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同样也不敢放松,怕摔着了。

  小团子却在他怀里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可爱的萌态,直击人心底。

  心化了,眼眶也红了。

  “郎君看够了吗。”温殊色见他半天不动,提醒他,“我还没见到呢。”

  “好。”谢劭这才回过神,慢慢地蹲下,极为小心地把小家伙放在了温殊色的旁边,“娘子看到了吗。”

  “嗯。”温殊色定眼瞧着。

  尚在肚子里时,她便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是像自己多一些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如今见着了,却看不出来到底像谁。

  只见小家伙眼睛闭着,睡得极为香甜,小鼻子小嘴巴,那嘴巴当真是小,怕是只有她的指腹大。

  “怎么都不像?”

  谢劭不认同,“像娘子。”

  “你怎么看出来的。”

  “神似。”

  温殊色:

  睁眼说瞎话这点倒是没变。

  一旁的稳婆笑了笑,“公子还小,等以后长开了就知道像谁了,小少爷先交给奶娘,少夫人刚生完身子还虚着,好好躺会儿。”

  奶娘早就候着了,听完忙上前来抱娃。

  谢劭起身让开了地儿,刚要坐下,稳婆又道:“三公子也请先回避,少夫人这儿老妇还没处理好。”

  谢劭看向温殊色,不太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