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中央公园那边啊。”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并不算遥远,“波特兰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静。”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

  左思安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请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会计专业,她快气疯了。”

  高翔皱眉:“你成绩很好,应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纽约大学啊。”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小安。”

  “你说的这两所学校当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学,学费太贵了,拿到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小,加上纽约生活费用高,每年至少要五万多美元。我妈妈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万美元左有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据说明年有希望转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收入会上升,但她毕竟已经跟Peter结婚,要还房贷,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请公立大学。”

  “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钱。”

  他轻声责备她:“我们决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议你来纽约,你不应该跟我画清这个界限。”

  “我读公立大学是一样的,柏鲁克分校也不错啊。”

  “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我记得你妈妈说希望体往学术研究方向发展。”

  “柏鲁克分校偏重商科,没什么基础学科专业。会计专业也不错,就业前景很好,很多学生在华尔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一个又一个‘也不错’的选择,你应该选你最有兴趣的学校和专业。”

  “可是我已经选了: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觉得感动:“学校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你读好一点儿的大学,你妈妈也会少生点儿气。”

  高翔讲完电话,回到客厅,楼下的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宝宝在专心看卡通片,陈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门三天,回来以后讲电话都会特意避开我。”

  高翔并没告诉母亲,他是去波特兰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宝宝手术之后情况稳定下来,再与家人谈他留在美国的计划。不过他知道陈子惠在别的方面也许粗心,在这方面嗅觉是敏锐的。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行了,宝宝是不是到时间该吃药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喂他吃过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别被勾了魂。”

  他不悦地说:“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讲这些话干什么?”

  提到手术,陈子惠顿时愁上心头,再顾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宝宝,低声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宁,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会没事的。”

  “听说纽约唐人街也有寺庙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陈子惠这段时间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祷告一番,点一支蜡烛,再往募捐箱里放点儿钱,此时更想到要专程去庙里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亲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举动。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让您支心就好。”

  12月中旬,宝宝如期动了手术。

  高翔与陈子惠尽管已经有多次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经验,但身处异国他乡,还是经历了最为煎熬的七个小时,陈子惠根本无法安坐五分钟以上,不停来回走动,高翔则反复下楼买来咖啡。到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两人都已经精疲为竭.陈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虚脱了。

  医生告诉他们,虽然长老会医院以心脏手术闻名,但宝宝这样复杂的法洛四联症手术临床也算是罕见。宝宝闯过了这一次手术,还必须看术后恢复情况,下结论为时过早。

  商翔与陈子惠轮流在医院陪护宝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于医院与公寓之间,也意识到美国人已经一步步进入圣诞节来临的气氛之中。纽约全城的景点,大百货公司橱窗、写字楼、社区无一例外装扮得靓丽一新,到处是高大漂亮的圣诞树,与圣诞主题有关的灯饰,满街派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经过特别护理,反复检查,到圣诞节前夕,宝宝终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医生宣布,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高翔与陈子惠十分高兴,为了让宝宝在医院里也度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日,同时也为了庆祝他将要到来的四岁生日,高翔征得医院的同意,买回一棵圣诞树,摆在病房一角,挂上各式装饰品,下面堆起礼物,彩灯亮起,宝宝果然十分高兴,这一年纽约的冬天说不上寒冷,更没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圣诞节这天,他们待在医院里,看着宝宝拆礼物,陪他看芝麻街节目。宝宝歪在床上睡着了,陈子惠也靠在一边打着盹儿。

  高翔关掉电视机,正准备出去给左恩安打个电话,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于佳与左恩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门外,他着实大吃了—惊。

  6

  于佳坚决反对左恩安申请位于纽约的大学.看到她居然申请的是纽约市立大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不管她一条一条分析学校情况也好,劝女儿不要感情用事也好,发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静,只是听着,既不辩驳,更没有服从妥协的意思。

  peter劝她不要过分干涉女儿的选择,她生气地说:“这不光是放弃大好前途,申请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执得可爱。你女儿18岁了,我知道在亚洲父母有权威,不管儿女多大了都会替他们做决定,可在这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孩子要上哪个大学、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够发表意见,可也只是意见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说,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学,你就不提供学费。”

  于佳心烦意乱,已经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议是别跟你女儿闹僵,不然她只会朝你不喜欢的那个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错误,然后被伤害。”

  “有些伤害恐怕是成长的代价,无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伤害代价太大,谁也负担不起。”于佳的脸一下暗沉下来,Peter只得举手示意收回这句话:“我不是这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纽约是相当棒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治安转好,你问问波特兰的年轻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向往那个地方,小安想去纽约也是很正常的。纽约市区的公立大学当然在学术环境方面不算很强,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许你去纽约看看学,会改变看法。”

  于佳无法跟Peter详细解释如果她允许左思安与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是Peter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她心里蓦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过晚餐,于佳去了女儿房间,心平气和地对左思安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纽约。”

  左思安怔住:“去干什么?”

  “Peter的前妻与儿女就生活在纽约,他想去看看儿女。你既然想读纽约的大学,我们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

  左思安知道母亲一向不旨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愿意去看学较,似乎意味着口气松动,当然还是开心的:“那我去给高翔打电话。”

  “不用,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扰,等看完了之后,你再联系他好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先开车到了波士顿,然后坐上去纽约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后抵达纽约,已经是下午四点,Peter去看他的儿女,约好了晚上在预订的酒店碰面。

  于佳带左思安坐上地铁,左思安研究着线路图:“不对啊,妈妈,学饺不是这个方向。”

  “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从出门开始,于佳便一直面无表情,左思安心底旱有隐约的疑云,现在她的不安越来越放大:“我们到底去哪里?”

  “纽约长老会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说过了,带你去看清楚你将要面对的环境。”

  “我不去。”

  这时地铁靠站,左思安想下车,于佳一把拉住她,声音小而清晰地说:“你有胆量固执己见走你要走的路,倒没胆量睁开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她定住,回头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于佳的眼睛是坚定面不容置疑的,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所有的怯懦、犹疑都显得不值一提。她再没说话,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于住,到站下车,到了纽约长老会医院。

  于佳向护士打听之后,到了一间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门站定.她示意左恩安向里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边的沙发上看报纸,面病床上并捧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都似乎睡着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也讲不出话来。

  于佳轻声说:“你见过他妈妈,不用我多说什么;她旁边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当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击中一样,身体一震,转身要走'于佳拦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碰上不想面对的现实,就采取逃避态度,转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有先天心脏病,高翔带来纽约动手术。他完全没对你提起,我当然也可以不提,不过那不代表他们通通不存在。”

  “别说了。”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小安。就算那个孩子手术以后回国,高翔的妈妈也一起回去,高翔一个人留下,你以为你就只用面对他一个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某人的姐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许是爱你的,可是你觉得你在他心目中会比他们更为重要,他会为了你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吗?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

  左思安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她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向病房内,这时高翔放下报纸站起来,关掉悬挂着的电视机,再给他母亲和那个小男孩盖上了一条毯子。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经意抬头,正好与病房外的左思安视线相接,一下惊呆,马上走了出来。

  高翔情急之下,控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搂,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恩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问。”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她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值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怀热咖啡,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CatcherintheRye(《麦田里的守望者》),生活在纽约的中学生霍尔顿曾关心当中央公园的湖面结冰以后,那些野鸭子会到哪里去。霍尔顿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

  她拼命回忆着书里相关的字句情节,想强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排遣内心那些翻涌的黑暗痛苦的回忆。只是她的努力十分徒劳,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清岗县城宿舍那间小小的卧室,四壁如同牢房般挤压过来,让她透不过气来。这时身边发出塞窜的响动,她侧头一看,一只松鼠在枯黄的草地上跳跃,显然丝毫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失神状态中惊醒,才发现暮色已经渐渐降临,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手里的咖啡旱变得冰凉。

  她尽管心情灰暗,电知道天黑之后仍旧独自逗留在中央公园里是不明智的。她站起来找到路标,研究一番之后,走回到市区大道上。

  她继续信步游荡着,不辨方向,不管路牌,却走到了越来越繁华的曼哈顿上城,这里高楼林立,华灯闪烁,沿街橱窗布置华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行人,过起马路来一拥而上,完全不同于左恩安住了两年多的安静小城。她无法习惯这样的喧闹,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地铁入口,便走了进去,买了张票,坐上刚刚进站的一班地铁。

  地铁不停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空出位置,她便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地铁驶到了地面,横跨一座大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经出了曼哈顿,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条线路开往哪里。反正纽约地铁是一票制,管它开去哪里,大不了再坐回来,她只是不想回酒店面对母亲。

  她神不守舍地坐着,突然闻到一股怪昧,才发现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戴毛线帽、穿皮夹克的拉美裔男人,而这节车厢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提得异样的空空荡荡,他与她显然贴近得不正常。

  她起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站到车门边,等进站后,马上下车。

  与她上车的地方相比,这个地铁站光线昏暗,显得陈旧而逼仄,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和铁轨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肮脏。她正准备去找线路图,突然呆住,两只肥顽的老鼠竟一前一后从她面前快速穿行而过,跑进了隧道,这情景恍如她经常做的噩梦再现眼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身在哪里。

  突然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刚尖叫出来,那只胳膊狠狠收紧,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叫,把钱包交出来。”

  她再度闻到了恶臭,呼吸困难,胡乱摸自己的口袋,记不起来钱包放在哪里,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终于摸到钱包丢到地上,这时月台上有个女人大叫:“嘿,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松手,将她推到一边,捡起钱包一声不响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个胖胖的黑人女士走过来扶住她:“宝贝儿,别怕,我已经报警了,你没事吧?”

  她讲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警察很快赶到,那位热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着事发经过,加上大量惊叹:“天哪,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站在那边,我根本没注意到,还以为他们认识,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我实在是气坏了,就大叫出来,那个家伙捡了钱色就跑了;居然在圣诞节这一天抢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个嗑药嗑疯了的浑蛋,我要是有枪,我一定……”

  左恩安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警察只当她吓呆了,扶她坐下,其实她除了强烈的不洁感觉,并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在想,在纽约只大半天时间就被抢劫,足够让她妈妈更加认定她坚持要到这个城市来读书有多可笑了。

  一个女警察问左思安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她的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听到医院便马上摇头:“不需要,我没事。”她随后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时值节日,警察局内电话铃声还是不断响起,警察不时带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边,近乎机械地回答者警察的提问,不过她除了告诉警察钱包里大致有些什么东西以外ia,根本没法儿讲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袭击来自她的身后,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而已,她根本没看清楚袭击者的长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案底录完之后,警察问她住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去,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其他选择,将酒店地址告诉了警察。警察开车送她,一边友善地告诫她:“尽管这几年纽约治安有了大幅好转,但地铁抢劫案仍时有发生,以后切记,独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点头答应。

  到了酒店,左思安谢过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预订的房间,上去敲门。于佳开门,她早等得焦急,正与Peter商量该怎么办,看到女儿回来,明显检了口气:“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摇头:“你们去吃吧,我累了,妈妈,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她的房间就在于佳隔壁,她进去,锁上门,一口气将所有衣服脱掉,冲去浴室洗头洗澡,可是在热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仍旧绷紧到了僵痛的地步,无法放松下来。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母亲的责问在左恩安耳边响起。她不得不承认,高翔突然出现在波特兰,带给她的狂喜淹没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地穿上睡衣,正在擦干头发,房门被敲响,她不想理睬,但门外的人显然也不肯放弃,停了一会儿,有耐心,有节奏地再次敲着。她无可奈何,只得出来,透过猫眼一看,于佳站在外面,她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恼怒她说:“妈妈,放过我吧,我不想吃饭……”

  她顿住,门外除了她母亲,还站着高翔’于佳冷冷地对他说:“你看到了,小安没事,请你离开吧。”

  “于老师,我要和小安谈谈。”

  于佳显然不赞成他们谈话,可是看看女儿扶着门默然无语,并无拒绝的意思,只得摇摇头:“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饭,你们谈吧。”她转向高翔,“我还是那句话,高翔,请保持理智。”

  高翔进来:“你去了哪里?”

  “随便转了转。”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是怎么了?”她试图摆脱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拨开她的睡衣衣领,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里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么会伤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遇上了抢劫,不过没事。”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我今年18岁了,不能一边口口声声讲自己已经长大,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边又碰上一点儿事就打电话求救。”

  她态度平静,他有异样的心疼,轻轻触摸伤处:“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

  “对不起,小安。”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在那一站下车逗留的。”

  “小安,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听我说完,小安。他是我儿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肯定地说,“他小名叫宝宝,学名叫高飞,是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一学会说话,就叫我爸爸,我很疼爱他。”

  左恩安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讲不出活来。

  “他一出生就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在国内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现在刚刚在长老会医院动完第三次手术,还必须接受特别护理,出院之后也要定期复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纽约陪着他。”

  左思安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听”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让你用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共同面对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举手脱去套头式睡衣的上衣丢到一边。离翔怔住,只见她没穿内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湿的长发披散着,纤细的身体有蛟好起伏的曲线,肌肤细腻白暂,然而肚脐下方正中有一个竖直的瘪癯,一直延伸到整个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这是她做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当初左思安精神濒临崩溃,急欲摆脱肚子里的胎儿,主动摔倒导致大出血,生产时情况紧急,为了快速进入骨盆腔,医生采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这样处理的伤口张力本身就大于横切,而她一出产房就勉强挣扎,又导致了刚缝合的伤口迸裂,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再加上她当时不到l5岁,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创伤后反应性强,皮肤张力远比成年人大,所以伤口在愈合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疤痕增生,最终来得远比一般人剖腹产留下的伤疤要狰狞得多。

  于佳本人是顺产,又避讳谈及女儿的生产,根本没有考虑过女儿会出现这个问题。而左思安耻于想到疤痕的存在,每一次洗澡部是匆匆完成,竭力避免触摸到那里,一洗完马上便穿好衣服,从未细看疤痕。这还是她头一次将它展示在别人面前。

  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里的震惊,她也低下头去,逼迫自己正视着腹部。四年过去,那条疤痕丝毫没有消退,与周围平滑雪白的皮肤相比,增生的组织扭曲突出,肌理纹路杂乱,起伏纠结,盘踞在光洁的身体上,看上去异样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头:“很多事情,我本来下决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疤在我身体上,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存在的。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对他,高翱,我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来,环住左思安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面孔已经贴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骇,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挣

  扎出来。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温热地吻她。

  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仰头看着她:“小安,这道疤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她果呆地看他,惨淡地笑:“我差点儿忘了,你心理强大,在刘湾还看到过我发疯挺着大肚子照镜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吓死

  了,难得你一点儿没被吓到。”

  他站起来,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边:“小安,这并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强大,伤害发生在你身上,你承受过来了,我没资格替你轻描淡写,或者强迫你面对任何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妈妈浼得没错,我确实遗传了我父亲的某种性格,凡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逃避。”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一样接纳他并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确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儿改变,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没法儿选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后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过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8

  宝宝在睡午觉,陈子惠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中文杂志打发时间,不由得想到,圣诞节一过完,马上就是新年,接下来又是农历春节,恐怕都要在美国度过了。

  她不喜欢纽约这个城市,远离家人,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园居然会出现紧追不舍的流浪汉,吓得她连散个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宝宝熬过这次手术后能否彻底康复……她既不能跟老迈的父亲诉苦,又已经跟丈夫冷战了两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里找安慰,任她再怎么个性强悍,也不免愁肠百结,没法儿排解。

  病房的玻璃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下,她抬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穿着黑包系带长大衣的女人是于佳。她急急站起,冲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于佳平静地说:“找你谈点儿事。”

  “我跟你没什幺好淡的。”她怕吵醒宝宝,走出来,将门拉上,“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孰叫保安赶你走。”

  于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气势迫人:“用不着选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们不必绕来绕去讲这些赌气的话了。高翔现在不在医院,对不对?”

  “他去见明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