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佟赶去时,餐厅的包房里已经坐满了人。梁董事长向他介绍,道隆公司总经理骆虹,副总经理汪海刚,办公室主任赵丽雅。彼此入座,欧阳佟竟然被推到了主宾座,梁董事长和骆总经理两边作陪。

端起酒杯后,梁董事长说,刚才对欧阳老弟作了好多介绍,但有一个介绍,我留到了现在。我们在座的各位,并不是因为听了欧阳老弟的名声才与他有缘,我们还有另一件事与欧阳老弟渊源深厚。我听说,几个月前,我们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叫道隆广告,是吧?骆虹说,叫道隆文化传播,也可以叫道隆广告。梁董事长接着说,有一件事,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我们的公司叫道隆传播,为什么我们的注册商标却叫博亿传播?汪海刚说,这是因为我们买了人家的商标。梁董事长哦了一声,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我们不能注册道隆传播吗?为什么一定要买博亿传播?注册一个商标,只需要几百块钱就够了吧?购买一个商标,你们花了多少钱?梁董事长问这话时看着骆虹,骆虹虽然不明白董事长为什么突然问起此事,但也并不准备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汪海刚。汪海刚说,花了四十万。梁董事长将举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说,看来,这杯酒没法喝了。

众人不解,梁董事长原本是要喝开场酒的,怎么说着说着,又将酒杯放下了?骆虹作为总经理,颇善于应付场面,她说,董事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错了,我们会虚心接受批评。

梁董事长说,我不是有话,我实在是没话可说了。你们知道吗?我这位欧阳老弟,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博亿传播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你们用四十万买了他的商标,你说,我这杯酒,还怎么喝?

梁董事长说到这里,在场好几个人的嘴巴张成了O型。显然,他们也是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才明白这餐饭的用意。场面顿时尴尬了,谁都不好往下接话。欧阳佟是一个善于应变的人,可他也没想到,梁董事长会这样开头,弄得所有人都不知往下怎么接。欧阳佟甚至不知道,梁董事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梁董事长打破沉默,说,你们说,这酒怎么喝?汪副总,你说说吧,这酒怎么喝?

汪海刚说,董事长,如果你问酒,那么我说,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如果你问商标,我想在座的都知道一个词,叫在商言商。

梁董事长没想到汪海刚会当面顶撞他,面子上自然过不去,当即脸色一变,说,好一个在商言商,那么我问你,注册一个商标,只不过几百块钱而已,你为什么要花四十万买一个商标?这也是在商言商?

汪海刚说,很抱歉,董事长。有关商业上的运作,有外人在场,我们不便在这里讨论吧。董事长如果认为有必要了解这个商业项目的具体运作情况,我可以另外找个时间向董事长汇报。不过,今天真是非常不巧,我还有点别的事,不得不先告辞了。汪海刚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向欧阳佟伸出手说,欧阳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后会有期。

欧阳佟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更没料到,面前这个汪海刚竟然如此不讲情面。他也是一个硬气的人,对于这种不尊重自己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有半点客气。面对汪海刚伸过来的手,他坐在那里动都没动,说,后会有期,我想是一定的。不过,我倒是很想和你握手,但我的双手有个毛病,只要遇到小人,就伸不出去。

汪海刚的脸一下子变色了,伸出的手不好收回去,只好猛地向面前的桌子上拍下去,大声地说,你别太狂妄。

欧阳佟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建议你离开这里之后,立即去买面镜子照照自己,好好地看清你的嘴脸。

梁董事长气得发抖,他将桌子一拍,大声地说,汪海刚,这是我在请客,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放肆,你给我滚,立即滚。

汪海刚显然并不将即将退休的梁董事长放在眼里,他转向梁董事长,伸出一只手,指着梁董事长的鼻子,似乎要说什么。骆虹冷冷地说,汪副总经理,你现在好像还不是董事长吧?有些事,最好还是忍了吧。

汪海刚恼怒地看了骆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梁董事长立即对欧阳佟说,欧阳老弟,真的抱歉,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二杆子。

欧阳佟立即说,梁兄,如果说抱歉,应该是我,我没想到会给你惹下这样的麻烦。

梁董事长叹了一口气,说,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呀。我能有什么麻烦?我一个即将退休的人,过的是与世无争的日子。倒是欧阳老弟,我原想帮你一把,没想到把事情搞拧了。

骆虹说,刚才汪海刚在这里,有些话,我不好说。他之所以目中无人,还不是上面准备任命他接董事长的位子?如果他还是副总经理,他敢这么狂吗?董事长,我说您也不能就这样走了,怎么说,道隆公司是您的心血,就像您的孩子一样,是您从二十几号人做出来的。现在是什么规模?四千多人,产值几十个亿。您忍心被他毁了?

欧阳佟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一点名堂来了,插话说,你们的意思是,他马上要当董事长?有什么来头吗?

骆虹介绍说,汪海刚是一年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转业的时候是副师级,这个级别非常高,在地方上,基本可以安排副厅级职位。可实际上,地方上谁都不愿将这类职位安排给一个外来者,因此,军转干部往往会被降级使用,运气好的降半级,运气不好的,甚至降几级都有可能。汪海刚最初被安排在建设厅,几个月后,安排他到道隆公司当副总经理,实际仅仅只是安排了一个副处级职位。汪海刚自然不服,别说一个副处级职位,就算是道隆公司的董事长或者总经理,正处级,他的心里都不会平衡。半年多来,他一直都在上面走关系。这次恰好遇到梁董事长到了年龄要退休,建设厅迫于省里的压力,只好同意任命他为董事长。

欧阳佟问,他懂得做生意吗?

梁董事长说:懂个屁。除了溜须拍马跑官要官,他屁都不懂。

骆虹叹了口气,说,他是副总经理呀,分管公司的行政和财务。以前在部队,跑官大概没这么阔气,现在不同了,公司一年有几十个亿的收入,来公司一年多了,除了一车又一车往省里拉东西,就只干了一件事,注册道隆广告公司并且收购了你的商标。

欧阳佟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到公司一年时间,从来都没有插手过商业操作,为什么单单插手了博亿商标的买卖?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骆虹说,是啊,这件事,我也觉得奇怪。正如梁董事长刚才说的,我们是搞建筑的,建筑是我们的本行,公司也曾有过决议,发展方向是建筑以及建筑的相关行业,绝对不往其他行业横向发展。按照这个决议,我们是不会涉足广告以及文化行业的。可是,今年初,汪海刚突然提出要建一家广告公司,当时,梁董事长基本已经不管事,我虽然是总经理,但公司内有些事并没有明确,我也不好管太多,他就立了这个项。到现在为止,这个公司别说是运营,就算是人员都还没有一个。所以,我们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佟说,我明白了,他其实是为了收购这个商标,才专门注册了这家公司。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收购博亿商标的四十万元,估计至少有三十万进了他的腰包。

骆虹说,我们也估计此事一定关系到个人利益,只不过无法拿到证据。

欧阳佟说,这样一个人,如果当了董事长,你们的公司,还能指望好好发展?难道建设厅对他的为人他的能力不清楚?

骆虹说:可能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吧,我们考虑的是公司的发展,上面考虑的是权力平衡。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佟往公司赶的路上,想起商标的事,心中就郁闷。都怪自己一念之差,放了杨大元一马,竟然落得如此狼狈。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有什么办法将杨大元整死,欧阳佟绝对不会再有半点仁慈之心。可正如邱萍和王禺丹所说,最好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现在再想找机会,就只能靠天了。

将车停好,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欧阳佟给郑秘书发了一条短信:汪海刚的任命下发了没有?很快,郑秘书的回复来了,两个字,没有。此时电梯门恰好开了,欧阳佟一边往公司走,一边又发一条过去,有可能改变吗?跨入自己的办公室时,郑秘书的短信来了,还是两个字:不能。

欧阳佟不想再发短信了,干脆拨通了他的电话,问他,为什么不能?魏厅不知道他对经商一窍不通?郑秘书说,你小子管这些干什么?汪海刚跟你有仇?欧阳佟说,不仅有仇,而且仇深似海。郑秘书说,开什么玩笑,他一直在部队,跟你有什么关系?前天吃饭的时候,因为遇到梁董事长,欧阳佟以为事情办成了,所以并未向魏厅长和郑秘书提起自己的目的。没想到事情会卡在汪海刚身上,这时,他不得不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郑秘书。郑秘书听了之后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说呀。欧阳佟问,你有办法?郑秘书说,你说这话,就是不相信我喽。

听了这话,欧阳佟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就算汪海刚有通天的本事,搞不掂魏厅长,一切都是假的。换句话说,只要搞掂了魏厅长,就算是整个建设厅都反对这件事,也没有更改的可能了。既然汪海刚和魏厅长早已经穿上了同一条裤子,这件事找任何人都绕了,只有魏厅长出面说话才有用。当然,郑秘书说话,那也就等于魏厅长说话了,汪海刚作为一间拥有几十个亿产值的大公司董事长,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区区四十万的商标硬顶着。

欧阳佟说了几句办成了这件事,我再感谢你之类的话。郑秘书倒也豪爽,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正希望有机会感谢你呢。放心,这件事不给你办好,我跪着爬到你家门口给你请罪。

郑秘书这样说,那就是打了保票。欧阳佟也清楚,他说要感谢自己,自然就是指两年前他竞争魏厅长秘书时自己暗中出力的事。那时,魏厅长的原秘书被安排当了科长,需要物色一个新秘书,厅里有好几个人争这个位置,竞争十分激烈。与其他人相比,郑秘书的条件可算是最差的。他不知从什么途径得到一个消息,魏厅长很喜欢欧阳佟,便悄悄地摸上了欧阳佟的门。而欧阳佟在几天后接到一位副省长的邀请,说是一起去乡下钓鱼。欧阳佟借机说,他倒是很想去,只不过事前约了建设厅的魏厅长。这位副省长说,哦,老魏?那你叫他一起来吧。欧阳佟立即给魏厅长打电话,魏厅长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一个接近副省长的机会,忧的是他正在外地出差,虽然赶得回去,却没法准备。欧阳佟便说,你不用担心,所有准备工作,我来做。到时候,我直接去机场接你。这个准备工作,自然不是他做,而是郑秘书做了,去机场接魏厅长的时候,郑秘书陪同。

虽说自己有恩于郑秘书,可毕竟自己和郑秘书并不熟悉,他到底办不办或者办到什么程度,欧阳佟心中没底。闲聊几句,他问郑秘书在哪里,中午有没有可能一起吃个饭。郑秘书说,中午恐怕不行,他正在喜来登呢,老板在这里打牌,他走不开。而且,他留在喜来登,说不定就将欧阳佟的事搞定了。

欧阳佟突然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汪海刚一定是通过打牌搞定魏厅长的。

魏厅长这个人,是一个很有魄力很有能力的领导干部,建设厅又是这些年的热门厅局,之所以热门,是因为很少有哪个厅局长能够坐满两届的,不是往上提拔,就是因为反腐案件落马了,有些省的建设厅长前腐后继,一连几任都进了监狱。魏厅长呢?在这个位置坐了十年,既不上也不下。不上的原因,很可能因为他喜欢打牌。上面的领导大概也清楚,魏厅长打牌,是捞取好处的一种手段,可这种手段,毕竟不是大贪,还不值得查办。又因为属于小节上的瑕疵,提拔也就被搁置。

喜来登的二楼是休闲茶座,和三十八楼一样,有很多包房,同时又与三十八楼不同,二楼的包房往往被人包下来打牌赌博,参赌的,往往是江南省的达官贵人。汪海刚在部队训练出的跑官绝技显然是派上了用场,他知道魏厅长是喜来登二楼的常客,自己又掌握着道隆公司的财权,便借机挤到了魏厅长身边,慷慨地输上几场牌,让魏厅长大为舒心。日后,只要打牌时差角,魏厅长就会想到汪海刚。几个月过去,魏厅长竟有些离不开汪海刚了。难怪郑秘书会说已经不可能改变任命。

既然郑秘书答应解决这件事,欧阳佟便不再去想。他看看办公桌,发现上面有一份传真,是贾宇革发来的。这份传真是自动接收的,发出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二点,上面详细列出了杨大元在德山的活动情况。这份传真显示,杨大元并不是回德山过节,而是回德山办事。他将自己的老婆孩子安排回了家乡,自己则留在德山市,整天都四出活动。他并不是单独一个人活动,朱丽依始终跟他在一起。朱丽依是雍州人而不是德山人,她自然不可能去德山过节。他们俩在德山活动,只能说明一点,去德山办事。办什么事?会不会是奔德山的招标项目去的?德山的招标公告是五月一日发出的,他们却在前一天去了德山,这是否说明,他们早在此之前便已经了解有关内幕?再看他们在德山找的相关人员,全都是与这次招标相关的部门主要负责人。

欧阳佟心中暗自惊了一下。虽说曾宪平和王文青已经内定了将业务给自己,问题在于,两人都不可能具体办事,具体办事的人如果横插一杠子,事情就会异常麻烦。看来,自己不能只坐在雍州搞标书,得立即赶回德山去与杨大元战斗。

如果现在赶回德山,商标的事怎么办?完全交给郑秘书?如果出现意外呢?

欧阳佟突然觉得,既然人家不善,自己又何必善?不如在汪海刚背后踹一脚,到时候哪一股力量起作用,就听天由命了。

欧阳佟立即给古城区公安分局局长刘奇瑞打了一个电话,希望他到喜来登二楼去抓赌。刘奇瑞放下电话,立即便部署了行动。

说起来事情盘根错节,像故事一样有趣。刘奇瑞原是欧阳佟在县一中读书时的语文老师。等欧阳佟大学毕业时,刘奇瑞已经当上了副校长。此后多年,刘奇瑞的仕途不顺,一直在副校长位置上不挪窝。后来是欧阳佟在省里替他活动,才从副校长位置调到县教育局当副局长,然后局长然后副县长。欧阳佟替他活动当县长未能成功,后来又活动到了德山市司法局当了副局长。喜来登的老板严崇安也是德山人,在德山养鸭子出身。通过刘奇瑞承包了县一中的农场,在那里建起养殖基地,渐渐发了财,后来又搞起了建筑,并渐渐将事业向省城雍州转移。尤其建起喜来登之后,严崇安成了省内最著名的实业家之一,认识的人多了,层面高了,如果应付所有的社会关系,他每天都得扑在应酬上面,半点做正事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许多以前的关系,他能拖就拖,能躲就躲,能疏就疏。有一次,刘奇瑞给严崇安打电话。严崇安不想出面接待,便借口说非常不巧,自己在澳门。

刘奇瑞之所以给严崇安打电话,是因为他已经调到了古城区公安分局,欧阳佟借喜来登摆酒为刘奇瑞庆贺,刘奇瑞便给严崇安打电话,一来想见见面,接上关系,以后免不了来往。二来介绍他和欧阳佟认识,希望严崇安在适当的时候照顾一下这位小兄弟。三来嘛,毕竟是欧阳佟自掏腰包请客,怎么着也要让严崇安打个折。既然严崇安说自己不在雍州,刘奇瑞下面的话便不好说。事情巧就巧在刘奇瑞打这个电话时,正坐在欧阳佟的车上,而欧阳佟的车恰好停在喜来登门口。刘奇瑞还在和严崇安通电话呢,就见严崇安从喜来登出来,上了前面一辆车。刘奇瑞哪里受得了这种轻视?当时表示,日后有机会,要好好修理一下严崇安。

欧阳佟是记者出身,和企业家接触比较多,很能理解严崇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便努力劝说刘奇瑞放过这件事。同时他也知道,刘奇瑞始终在找报复严崇安的机会。这次,欧阳佟给刘奇瑞打电话,两人各怀鬼胎,他的目标是打击汪海刚,刘奇瑞的目标则是给严崇安一点教训。

事情后来的发展充满了戏剧性。欧阳佟打过电话之后,离开办公室驱车赶往德山,刘奇瑞手下的干警则赶往喜来登。一切并不出乎所料,当时喜来登二楼有十五场赌博,当场收获赌资九百多万元。魏厅长和汪海刚被抓了现行,从他们这里查获的赌资是最多的,共有三百多万元。

当天下午,欧阳佟赶到了德山,住进了新天宾馆。宾馆的斜对面是德林大酒店。欧阳佟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杨大元和朱丽依就住在对面,而贾宇革住在新天。欧阳佟刚刚进门,贾宇革便来了。

贾宇革说,他们一起来了五个人,三十号开车跟着杨大元来的是三个人。杨大元是自己驾车回来的,他将老婆孩子送回家乡,当天就返回了德山。杨大元回德山的时候已经很晚,直接进了德林大酒店的房间。当时,贾宇革就觉得奇怪,谁给杨大元登记的房间?他到大堂查了一下,发现登记那个房间的人竟然是朱丽依。贾宇革立即登记了对面的房间,让两名手下住在那里盯紧杨大元,他自己住进了新天宾馆。考虑到很可能需要有人盯着朱丽依,贾宇革打电话回家,让另外两名同事第二天一早驾驶一辆北京212带着一些必要的器材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