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吸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在小树林里踱步… 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 天太干,该下点雨了。"

  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 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 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 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 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美国产的"

  "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 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 手? 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洗过了? 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尔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 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

  " 牌的…"

  呼天成说:" 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 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 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 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 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 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 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王炳灿一急竟结巴起来:" 我、到底犯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 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 铁嘴鸭子" ,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71 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 的,御林军!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么? 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 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 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们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 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 什房院"(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住着一批" 老家伙" ,像老彭,老谭,老罗… 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 他还说,他能当排长( 代理的) 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 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 口令干部" 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 小罗曼" ,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 小王,小王" 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还是" 复员" 了… 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的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 掂瓦刀" 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 铁嘴鸭子" 。

  可这会儿," 铁嘴鸭子" 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 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

  王炳灿连忙说:" 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情用了。"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

  王炳灿说:" 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 接着,呼天成说:" 你还需要什么? 你说。"

  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哪,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 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 呼天成说:" 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

  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 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

  一下子,这个" 马" 给得太高了! 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他了一辆旧桑塔那,让他开着车出去跑! 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 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 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 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 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 腾" 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 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 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 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 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 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呼家堡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块净地! 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 公' 字,呼家堡不允许有' 私' 字! 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 我说过多少遍了? 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 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 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 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 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 村里的。"

  呼天成说:" 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 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 挂钟呢?"

  王炳灿说:" 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 粮食呢? 水呢? 电呢? 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 说!"

  王炳灿说:" 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 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 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 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 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 洗手会" 。在" 洗手会" 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 洗手" 。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 打打肥皂! 打打肥皂!" 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 当" 洗手会" 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 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 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 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 服了?"

  他说:" 服了。"

  呼天成说:" 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 人才'?"

  王炳灿忙说:" 我狗〓*5 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 我算啥' 人才'? 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 人才' 。如果不是' 人才' ,我也不会用你。你是' 人才' 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 人才' 。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 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 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 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 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 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 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 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 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 人才' ,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 去吧。好好干。"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三章

  一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 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糊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 问" 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 问" 出来的。派出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 闷葫芦" ,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掐断脖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 问" 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民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老崔说:" 吃了?" 他说:" 吃了。"

  老崔说:" 啥饭?" 他说:" 糊糊。"

  老崔说:" 〓*5 ,你就吃这?" 他说:" 咱是个民师,还能吃啥?" 老崔突然说:" 认识芫红不?" 他说:" 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

  老崔说:" 说说咋认识的?" 这时那民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的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蒙着小眼说:" 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