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说:" 咱奶走的早! 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 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 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 联欢" 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 纸钱" 了。就让他们自己" 联欢" 。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 地下新村" 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 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 区别" 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 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 人们就劝他说:" 圈爷,有啥你情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 他说," 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

  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 上书" 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 上书" ,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 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 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 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 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 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 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 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点头说:" 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 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尿,也算是给人民做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 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 那我现在算是…' 人民' 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 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 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 地下新村' 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 啥字?"

  八圈说:" 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 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 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 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 吞儿" 一声,笑了。他笑着说:" 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 你看,你看,我是' 人民' 吧? 你刚才还说我是' 人民'…"

  呼天成说:" 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 人民艺人'… 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 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 真的。"

  八圈说:" 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 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 你看,恁都说我是' 人民' ,这,我又是个艺人… 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 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 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 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 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 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 十里香' 。还有人叫我' 浪半城' ,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 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 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 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 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 批下来没有?"

  二" 人民" 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 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 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 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 灵魂' 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 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 鸟! 不就是四个字么? 那算个〓*5 。"

  有人马上打断他:" 那是四个字么? 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 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 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 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 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 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 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 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 是' 浪八圈'! 恁听听,恶心不恶心? 他能算是' 人民艺人'?! 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 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 到时候,也给他书上' 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 那是四个字么? 哪能光是四个字?! 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 人民艺人'?' 人民艺人' 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 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 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 ' 十八摸' ,还有' 小寡妇上坟' ,他最拿手的是' 十八摸' 。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 说十八摸,十八摸… 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 听听,这能是' 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 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 十八摸' ,他还唱过' 李天保吊孝' ,' 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 那边咋啦! 那边也是' 新村' ,都不管了? 叫他想唱啥唱啥? 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 这可不能书!' 人民' 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 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 浪八圈' ,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 哄" 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 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 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 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 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 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 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 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 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 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 地下新村' 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 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 新村' 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 介绍信" ,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 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 金魂' ;一般贡献的,就书上' 银魂' ;贡献小的,就书' 铜魂'…" 有人马上说:" 这不好吧? 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 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 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 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 一个一个都盖上戳?! 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 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 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 五星魂'? 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 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 人民艺人' 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 人民' 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 艺人浪八圈' 。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 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 笑料" 。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 戏子" ,是个" 四类分子"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 看,八圈出来了! 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 兰花指" 。可八圈的" 兰花指" 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 兰花指" 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 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 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 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 墩子,我惹你了么?" 呼墩子说:" 日你妈,猖狂啥? 天天弄得我一身火!" 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 男" 字一个" 女" 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 蹬,蹬,蹬,蹬… 蹬!" 最后这一" 噔" 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 金鸡独立" ,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 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 噔" 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人问他,说:" 圈叔,你这是干啥哪?" 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 你懂什么? 这叫' 丫环上绣楼' 。"

  接着又赶忙说," 打嘴,打嘴。这是' 四旧' 。"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 女红" 。八圈的" 女红" 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 近了瞧( 光能看手的姿态) ,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 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 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 晒暖儿" 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 女红"! 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 真他娘的恶心人哪!" 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 人民艺人" 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 人民艺人" 不能书,那" 浪八圈" 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 浪八圈" ,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 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 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 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 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 地下新村" 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 主" 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 主" 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 主" 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 主" 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 主" 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 了。" 主" 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 。它重在一个" 信" 字。所以,在平原," 主" 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 主" 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主" 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共产主义"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 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 主" 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 病" 一次次地吐给" 阿门"… 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 病" 是她们的因," 信" 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