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哥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听到的。

  八哥还没经过这样的事,八哥一听就哭了。八哥哭着回到了弯店,给全村人报了信儿。

  开初,一听说蔡先生被抓了,村里人群情激愤,一个个说:" 蔡先生是为了大伙才遭这份罪的。要是没有蔡先生领头,就没有咱弯店的今天! 咱们不能看着蔡先生遭罪!…" 也有人说:" 这事得商量商量吧?" 这时,村中有一个叫" 炒豆" 的汉子,当时就炸了! " 炒豆" 一蹦三尺高,喷着唾沫星子说:" 说那些〓*5 话干啥? 也别说那七〓*5 八鸟,说那些都没用! 有种的,现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县城,把蔡先生要回来!" 众人也都跟着说:" 对! 要去,都去。"

  还有人说:" 法不治众! 他就是再厉害,总不会把一村人都绳起来吧?!" 炒豆" 脖子一拧,说:" 小舅,他敢?!"

  就这样,一村人嚷着,在" 炒豆" 的鼓动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边的自然是" 炒豆" ,到村口时," 炒豆" 还顺手抄起了一根扁担! 大声嚷道:" 走! 都去哇! 谁不去是孙子!"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 你拿扁担干啥? 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

  " 炒豆" 又是脖儿一拧,说:" 不打也吓吓他!" 说着,仍是操着那根扁担,虎汹汹地走在最前边。

  出了村就是老东坡了。老东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秋庄稼,秋庄稼的前边,仍是秋庄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雾气,那雾气淡淡地在天边游荡着,天就显得无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显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个大漫坡、无遮无拦的,平日里人一走进去,就有些怵,怵什么呢? 那又是说不清的。天高高的,秋阳当顶入秋的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那脚步声闷塌塌的,走着走着,声音就乱了。这时," 炒豆" 又大喝一声,说:" 走哇,谁不去是孙子!" 说了这话后,他低头一看,脚上的鞋带开了,就随手把扁担递给了身旁的" 买官" ,仍气势势地说:"' 买官' ,头前走! 我系系鞋带。"

  " 买官" 接了扁担,就硬着头领人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发现" 炒豆" 仍在那儿蹲着系鞋带呢。再硬着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头再看时,已不见" 炒豆" 的身影…"" 买官" 心一动,就甩开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 买官" 大声说:" 尿一泡!" 说了,就带着那根扁担径直" 哨" 进了那块玉米地… 往下,扑扑嗒嗒的,那脚步声就更乱了。人群三三两两的,就像是溃兵一样。走着走着,就有人说:" 这秋老虎就是厉害,薅根甜杆吃吃吧。"

  说着,也都三三两两的散进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着心思。她觉得是她没把事情办好,要是省里的调查组早一天下来。蔡先生也许就不会被人抓了… 可她还是一个姑娘呀! 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可她还是晚了一步! 这么胡乱想着,八哥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八哥觉得很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么大,人又是那么多,进了省城,就像是掉进了海里一样! 后来蔡先生带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个人,她就成了一块肉了…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说:" 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过身来,一看,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顺妹。顺妹紧紧地依着秋嫂,秋嫂却望着她,轻声说:" 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头再看,已来到公路沿上了。她有点疑惑地扭着身子转了一圈,惊诧地问:" 人呢?" 秋嫂不语。秋嫂回头瞥了一眼,默默地说:" 妹子,咱还是回去吧。"

  八哥一下子惊呆了! 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 嘴" ,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 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老东坡,天静静,地也静静,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远处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那就是人的脚印么? 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那么,人呢? 人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刚刚,还是喧嚷嚷的一群… 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 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 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 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 这就是人么?! 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 到了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 不然的话,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 于是,八哥说:"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 跑" 字了。怎么跑,往哪里" 跑" ,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 跑" ,她必须" 跑"! " 跑" 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八哥心想,往哪里去呢? 就她一个人,就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打听一下蔡先生的下落,问问他究竟关在何处,尔后,再想法给他送点吃的,这就说明村里人还没有死绝(!) ,还有人记挂着他呢。于是,八哥就到县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个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这位表哥悄悄透给她的。表哥也不是什么掌权的人,表哥只是一个在县公安局做饭的临时工,听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难色,表哥说:" 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做饭的。这事我可给你帮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嘴里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诉你了。"

  接着,他又小声说," 听说他根本就不关在本县…" 八哥听了,说:" 表哥,那我就不难为你了。"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 干什么? 这是干什么? 是上访的吧? 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 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 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 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 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 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 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 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 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 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 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 那…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 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 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 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 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 管" 字,她觉得那个" 管" 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 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 跑" 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 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 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 自己" 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 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 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 内参" 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 上方宝剑" ,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 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 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 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 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 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 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 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 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 要说,这些年… 也值了。"

  那人说:" 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 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 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 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 我知道。"

  蔡先生说:" 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 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 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 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 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 执行" 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 天气不错! " 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 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 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 脏" 。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 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 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 啪" 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去去!"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章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 新村" 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 新村" ,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 四旧" ,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 祖先" 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 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 地下新村" ,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地下新村" 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 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 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 新村" ,就得有" 新村" 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 身份" 了。这" 身份" 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 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 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 新村" 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 开始,接下去是002 ,003 ,004… 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 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 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 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 地下新村" 里吆喝:" 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 咱爷是175 ,咱奶是143!"

  那边说:" 咋差着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