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 噢,听见了。东头。"

  他大声说:" 西头!" 她回道:" 先去吧。我知道,东头。"

  就这么,一个拄着拐棍去了西头,一个去了东头,站到半夜,仍不见人来,才知道是弄错了。两人回去后,又打了一架! 说是耽误开会了。一个说又是在东头开,一个硬说是在西头开… 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老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就互相" 呸!" 第二天,才弄明白,那是姜红豆用" 很普通的话" 播了一条" 最高指示" 。

  村规( 三) :" 不许放屁" 。这是语录。呼天成说,尤其是八圈。注释:凡是外人来参观的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利于" 建设" 的话多说,不利于" 建设" 的话不说。比如,可以说说棉花。奇迹:八圈是个" 多嘴驴" 。老是管不住嘴。他说他是唱戏的,不说心里难受。有一次,上边来了一个参观团,在村里住了三天。那时八圈还在村里挑粪,参观的人一见他,就喊他大爷。八圈是" 四类分子" ,自然不敢随便就当人家的大爷。于是人家一叫他大爷,他就指指嘴,他嘴上捂着一个破口罩。一连三天,竟一句话也没说! 倒是挣了很多个" 哑巴大爷" 。后来,人走了,他才说,他舌头上长了个疔。

  村规( 四) :不准打架斗殴、玩纸牌。

  注释:抓住一次,不管在本村或是到外村,凡参与者在全村社员大会上做检查,全家停电一月。

  村规( 五) :不准养狗。

  注释( 一) :呼天成说:咱有民兵。

  注释( 二) :民兵连长呼墩子说:谁家媳妇几点钟起来尿,谁家的床几点钟响,他都一清二楚。

  四,评议法。又叫" 月月红" 。

  注释( 一) :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 评工记分、按劳取酬" 的分配方法。最高分为:十分。最低分:五分。年终决算,按分值分红。

  注释( 二) :也有例外。村中大头,曾是十分劳力,因为大脚踩倒了两棵玉米苗,呼天成说,大头连女人都不如! 经群众认真评议为四分半,意为不如女人也。后来,呼天成说,大头还是不错的。历时半年才又重新评议为十分。

  细则( 一) :" 背靠背" 。

  注释:" 背靠背" 是呼天成的又一创造。这也是一次制度化的" 思想大扫除" 。村中实行评工记分,每月一次。评议方法为" 背靠背" 。即评议到哪个,哪个就离开会场,去地里转一圈。等评议完后再把他叫回来,当面公布评议结果。呼天成说," 背靠背" 就是七喳喳、八嚓嚓,可以评议人,也可以评议事,公公婆子二大爷,一锅连皮,六亲不认。细则( 二) :" 脸对脸" 。

  注释:评议完一个人时,要把他叫回来,当面指出他的缺点与不足,指出不足时,人人都要发言。呼天成说,不要" 老好好" 。谁当" 老好好" ,就给他最低分! 彻底杜绝" 当面不说,背后乱说" 的坏习气。

  细则( 三) :" 脱裤子" 。

  注释:" 脱裤子" 即为一种自我检查的方法。如果在当月评议中,分被降下来了,那就要当众" 脱裤子" ,面对众人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如刘铁锤的儿媳妇,有一段时间出工不出力," 深挖" 三次都没过关。后来,她把自己的裤子脱掉,当众让人看她确实是" 来了红" ,众人这才背过脸去,说:过了,过了。

  五,干部法。亦为" 亮相法" 。也叫" 墙上挂" 。

  长期以来,呼家堡也一直采用的是" 临时干部制" 。" 临时干部制" 是一种激励机制。凡是在工作中表现突出者,不分老幼,均可成为呼家堡的干部。干部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检验,要像画一样挂在墙上,让群众评议。

  典型( 一) :比如,呼国庆在年仅九岁时,就曾当过三天的" 临时记工员" 。十二岁时,当过第三小队的" 临时小队长" 。十五岁时,当过" 大队过磅员" ,主管全村分红薯。

  典型( 二) :比如,徐三妮,也就是" 豁儿" 。十八岁就当过建新村的" 临时负责人" ,曾带领全村妇女掂瓦刀上去垒墙。工作极负责,后又选拔为村里的支部委员。徐三妮后来表示宁肯当一辈子老闺女,也永不外嫁( 有人说她是嫁不出去。) ,于是被呼天成命名为" 永远支委" 。所以,徐三妮成了呼家堡唯一的终身干部。

  典型( 三) :连" 四类分子" 八圈也当过干部。有一段,因八圈表现较好,曾当过三天的" 厕所所长" ,主管全村八个" 茅房" 。后因他的嘴不把门,胡说八道,又被免职。这充分体现了" 不拘一格选人材" 。

  干部细则( 一) :" 小孩尿尿"( 呼天成语) 。

  注释:" 小孩尿尿" 即为一事一长,专职负责。如倒粪时,就任命一位粪长,粪倒完,粪长也就自动解职。打场时,就任命一位场长,场收完,场长也就自动下台了。

  干部细则( 二) :" 换衣裳"( 呼天成语) 。

  注释:" 换衣裳" 是干部轮换的一种比喻。呼家堡的干部从不固定。全村十个小队,干部多采用轮换的办法。比如,在第一小队干一年后,调往第三小队当队长,或是调往第五小队当会计等。主要是为了锻炼干部。

  干部细则( 三) :" 拔青苗" 。

  注释:" 拔青苗" 意为注意培养青年干部。注意培养那些敢于跟坏人坏事做斗争的" 二杆子" 。比如,金换她娘在分菜时偷摘了一个番茄。金换看见了,就推了她一下说:" 你这是干啥呢?" 闹了她娘一个大红脸! 于是,金换因" 心红眼亮" ,就被提拔成了分菜组的组长。

  六,学习法。又叫" 老三篇" 制。

  注释:除了上头布置的学习内容外,呼家堡的主要学习内容就是" 老三篇" ,可以说是人手一册。在这里,学习分重于劳动分,政治表现分也重于劳动分,所以,每到学习时间,人到得最齐。如秋红娘,小脚,竟主动在会场上扭了一回" 老三篇" 秧歌,即得到表彰,奖励二十个" 政治分" 。

  七,奖惩法。又叫" 刺刀见红" 。

  注释( 一) :呼家堡的奖励制度种类繁多,多为荣誉性质。如" 五好社员" 、" 先进个人" 、" 割麦能手" 、" 种棉标兵" 等等,甚至开会时发言积极,也被表彰为" 会议积极分子" 。如前任妇女主任麦花,村广播员姜红豆等,均是由于发言积极被选拔为干部的。

  注释( 二) :呼家堡的惩罚制度名目繁多,亦多为" 触及灵魂" 的性质。如" 洗心" ,就是在群众大会上做检查;如" 醒脑" ,就是站在" 请示台" 前请罪;如" 过思想箩" ,就是让群众一个个指出他的灵魂缺陷;如" 开帮助会" ,就是让老太太在晚上讲旧社会的苦,帮助他或她提高。如错误特别严重者,则停电、停水一月,以观后效。

  八,民兵巡逻制度。

  口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注释:因为不准养狗,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民兵巡逻制度。白天为" 老年班" ,夜晚为" 青壮班" 。白天巡逻者佩戴" 红袖章" ;夜晚佩戴" 白袖章" ,每人配一四节的大手电筒。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所以,呼家堡基本上没有失过盗。曾抓到几个谈恋爱的" 流氓" ,也是邻村人所为。所以,呼家堡人天一塌黑就睡,睡得很好。

  九,婚姻法。又叫" 传统法" 。

  注释:呼家堡人的婚嫁,除了遵守国家法律外,还要遵守呼家堡的一个特殊规定。不管谁家娶亲还是嫁女,都要接受一次" 班子" 的传统教育。待娶的媳妇要先与" 班子" 的人见面,接受传统教育后,方可入户;嫁姑娘也一样,接受教育后,送一套" 老三篇" ,方可上路。

  十,请假制度。又叫" 歇法儿" 。

  注释:呼家堡的请假制度,为三审制。请假半天者,由组长批准;请假一天者,由队长批准;请假三天者,由呼天成亲自批准…"

  奇迹:在" 比、学、赶、帮、超" 的竞赛中,妇女们表现尤其突出。万家媳妇生孩子三天下床,下床就上工了,受到表扬。接着,王麦花生女儿时,一生下来,剪断脐带,站起就走,即上地干活去了。受到大会表彰。特别是民兵连长呼墩子,十年间竟无请过一天假! 且拿双工分( 他夜里带班巡逻) ,号称" 呼铁人" 。只因有一次巡逻时" 上错了床" ,被人发现,才被开除了" 民兵籍" ,永不录用。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九章

  一十二点

  近来,县委书记呼国庆特别烦。

  自从抄了弯店那个" 造假村" 之后,就不断地有电话打过来。这些电话大多是从省里、市里打来的,打电话的人也自然都是有来头的,是呼国庆不能、也不敢慢待的。那些询问者在电话里用的语气都是很得体的,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也就问一问,表示一下关切,但倾向是很明显的,那是要他放一马的意思。呼国庆自然是反复给人家解释,说那是一个造假的窝点,是在" 北京挂了号的"( 在县里当一把手,有时也不得不" 拉大旗作虎皮" ,说点唬弄人的话。) 等等,说得他口干舌燥的。有一天,他一连接了四十七个电话,每一次都得好言好语地给人解释,后来气得他就把电话摔了,对秘书说,再来电话就说我下去了!

  紧接着,县教育局的白局长带着一帮校长找他来了。说是教育上的" 人头费" 欠了四个月了,一直没有发下来,一些教师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呼国庆听了,一怔,说钱呢? 不是专款专用么?! 白局长就说,专款专用不假。可钱是上一任的周局长借出去的,说是暂借两个月,可一用用了两年,教育上的工资就接不上气了。加上最近县财政吃紧,一拖竟拖了小半年! 这么一来,教师们就受不了了。呼国庆就问,那钱干什么用了? 白局长说,局里办了一个粉笔厂,生产一种叫做" 十二点" 的药。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粉笔厂咋会去生产药呢? 这不是胡闹么。白局长哭笑不得地说,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弄清楚了。这个厂开初确实是生产粉笔的。后来呢,这个,这个,这" 粉笔" 就不是那粉笔了,这是带引号的…" 粉笔" 。在咱这儿,不是有一句俗语," 小头" 朝下叫做" 老六点" ,那个、那个那,硬起来不就是" 十二点" 了么。对外说是" 粉笔" 厂,那是为了免税,其实生产的是一种春药。这个春药的牌子就叫" 十二点" 。呼国庆听了七窍生烟,什么,什么? 教育部门搞春药。你们是疯了?! 去,赶紧把钱给我要回来! 白局长苦苦一笑,说要是能要回来,就不来找你了。不是要不回来么。呼国庆说,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白局长说," 粉笔" 厂垮了,厂长跑了。就这么简单。呼国庆一拍桌子说,胡闹! 钱还能追回来么? 白局长说,追不回来了。剩下的是一堆( 几万斤呢!) 发了霉的枸杞,白送都没人要。呼国庆说,人呢? 白局长说,厂长跑了,抓住他一个当会计的姘头。那姘头还在号子里关着呢,说是钱都花了,从她身上是一分钱也榨不出来了。呼国庆气愤地说,谁让借的找谁去! 白局长说,上一任的局长说了,那人是王华欣书记介绍的,办厂也是王书记占了头的。我上哪儿找他去? 呼国庆一听,咬着牙骂道:王八蛋! 可骂归骂,办法还得想,不然,一旦教师们闹起来,影响就大了。于是,呼国庆就说,你们先回去,做好教师们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 人头费" 的事,让我考虑一下,三天以后给你们答复。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他们打发走了。待人走后,呼国庆" 砰" 地把门一关,心里骂道: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让我给他擦屁股!

  这边刚把人打发走。不一会儿,范骡子又急煎煎地找来了。

  范骡子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给那姓蔡的说情的,我是顶不住了。你看咋办吧?? 呼国庆正在气头上,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呼国庆突然问:" 你吃过' 十二点' 么?"

  范骡子一怔,说:" 啥,啥东西?"

  呼国庆也不解释,只说:" 十二点。"

  " 十二点?"

  范骡子愣了愣,跟着就笑了,说:" 噢,噢噢。操,听人说,那狗日的提着在县委院里到处给人送,也给王书记送过,说是啥子' 十二点' ,日货。吃了金枪不倒,直戳戳的,路都走不成…"

  呼国庆骂道:" 王八蛋! 把全县教师的工资都给唿咚了,教师们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这都是王华欣干的好事!"

  一提到王华欣,范骡子觉得不便多说什么,也就不吭了。呼国庆仍是气呼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呼国庆说:" 老范,你说你顶不住了?"

  范骡子嘟囔说:" 请情的老多呀! 一会儿一个电话,都是有来头的…"

  呼国庆回过身来,望着他说:" 你是不是也该买点' 十二点' 吃吃了? 你也别给我' 老六点' ,你要是顶不住,就趁早说话!"

  范骡子说:" 只要你这里' 直戳戳' ,请放心了,我没吃' 十二点' 也一样是十二点!"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小心翼翼地问:" 呼书记,那烟咋处理呢?"

  呼国庆说:" 啥?"

  范骡子说:" 那没收的假烟咋处理? 你得说个话呀!"

  呼国庆没好气地说:" 这事还用问么? 按规定,该咋处理咋处理。"

  范骡子说:" 要按规定,得全部销毁。可这…"

  呼国庆说:" 怎么了? 怕那姓蔡的雇人打你的黑枪?!"

  范骡子说:" 那倒不是。有县委作后盾,我怕什么? 就是觉得烧了可惜了,那可是一千大箱哇!"

  呼国庆说:" 多少?"

  范骡子说:" 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还不算那散的。有' 中华' ,有'

  ' ,' 红塔山'… 都是好牌子。"

  呼国庆说:" 那不是假烟么。"

  范骡子说:" 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来。这姓蔡的有些门道,这假烟也是有配方的,包装就更不用说了,比真的还真,烧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咋说也是烟,也都是冒股气。"

  接着,范骡子又说:" 呼书记,你不是正愁教师们的工资嘛? 我倒有个主意。把这些烟便宜些处理掉,教师们的工资不是就有着落了么。"

  呼国庆迟疑了片刻,说:" 净出馊主意。打假的再去贩假?"

  范骡子说:" 不是贩假,是处理假货,在烟箱上打上两个红字,就声明是假烟。比如那' 中华' ,真的四五十一盒,咱处理成五块、八块的,就这样算下来,也至少弄他个五六百万。要是烧了,一分钱不值!"

  呼国庆挠了挠头说:"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范骡子说:" 处理假货是为了给教师补发工资,又不是咱私下分了,会出啥事情?"

  呼国庆想了想说:" 你去办吧。不过,一定要注明,是处理假货。千万别留后遗症。"

  范骡子说:" 那就这样办了?"

  呼国庆也没再多想,就挥了挥手说:" 办吧。"

  可呼国庆万万没想到,一旦处理假烟的风放出去,整个县城就像炸窝了似的,买烟的竟然如此之多! 连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都是一箱两箱、三箱五箱的争着要。说起来,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烟,可这假烟的赚头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换一个地方,出手都是钱哪! 谁还管它是真是假? 县里的干部,沾亲带故的谁没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亲戚? 于是就人托人、脸托脸地找来了… 开始的时候,是谁要都给,后来一看不行,就由范骡子批条,让人去稽查大队买。后来批着、批着,范骡子也顶不住了。找来的领导、熟人太多,有的甚至连钱都不给,就成箱成箱地把烟弄走了。于是,范骡子心思一动,就弄了两个内部价格,一个价是由他批的,这个价略高一些;另一个更为便宜的价格得让县委书记呼国庆亲自批。一出现两种价格,县里的干部们都把买假烟当成了一种" 福利" ,你给亲戚帮忙,我也给亲戚帮忙,你能找书记,我也能找,一时,人们蜂拥而至,都来找呼国庆批条子。连市里的一些干部也不断地写条子来,条子都是写给呼国庆的。这么一来,找呼国庆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段时间里,连县里的一般干部的吸烟档次都普遍提高了。干部们无论大小,只要见了面,你掏出的是" 红塔山" ,我掏出的就是"

  " ,他一掏又是" 大中华"… 谁也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了。气得一个很有实权的银行行长直骂大街:" 我操! 我一盒几十块,他一盒才几毛钱,掏出来还叽吧一个样! 跟谁说理呢?!"

  当这个" 内部价格" 的批条权力移到呼国庆的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简直就成了一个" 烟书记" ,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条。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拦住他说,呼书记,给批两箱吧。于是,呼国庆抓起电话,发脾气说:" 骡子,咋搞的? 我撤了你!" 范骡子就在电话里诉苦说:" 呼书记,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是这样,一分钱也收不回来。你也知道,我头皮老薄呀,来的都是领导,也都知道这烟是打假打来的,他们硬不给钱,我能挡住谁呢?" 呼国庆说:" 你拿我当枪使呢?!" 范骡子说:" 我哪敢呢? 这不是为了教师们的工资么?" 呼国庆" 啪" 一下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把电话挂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呼书记,你放心,我保证' 十二点'!"

  事后,呼国庆回想起来,就觉得他还是轻看范骡子了。

  二跑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