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我的确是个很悲观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人活在世上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看到别人为着蝇头小利相争,上下其手,相互伤害,我会觉得很没意思。我对世俗之利很淡泊,深层原因也在这里。这是我在人生哲学层面的感悟或思考,并不影响我世俗生活的乐观和豁达。我是个很自律的人,对自己的要求甚至有些苛刻。比方写作,我离不开它。不写作我会有种负罪感。我不明白这种负罪感来自何处,更不明白偷懒会是对谁有罪。我只是觉得消闲的日子稍微长些,我就会焦躁不安。我必须不停地工作。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我总是自觉把善待亲人的责任放在自己肩上,总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他们尽量过得好些。我一方面有些厌世情绪,一方面对自己的亲人有着深深的眷恋。我常常痴想,假如没有这些亲人,我就独自出行,浪迹天涯,老了病了,驾鹤西游了,就长眠于某处的野山荒水。

  伊渡:我感觉你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说的厌世只是种情绪,或者偶尔飘过心头的一片阴霾。你深深爱着你的亲人和朋友。你心目中的朋友是什么概念呢?你有非常好的朋友吗?

  王跃文:我当然有很好的朋友,但我的交友之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对待朋友很真诚,但也很淡然。我几乎想不起要给哪位朋友打个电话问候,只是有事的时候才联系。不了解我的,甚至会觉得我薄情寡义。也有很好的朋友背叛我的,我心里知道,也从不点破。他仍会在我面前充朋友,我也善待他。只是我不会再同他说太知心的话,我会热情地应付他。我并不觉得这是虚伪。我有自己的待友之道,别人伤害我,那是别人的事。不过看穿一个人了,同他再交往,留心保护自己就行了。我不太容易同别人反目成仇。仇恨这东西不好,至少伤自己的身体。

  伊渡:那么爱情呢?可以谈谈你的爱情观吗?

  王跃文:爱情观?别弄得这么吓人。谈谈爱情倒是可以,别动不动就是什么“观”。世间的事情,只要弄得高深了,过大了,就难免虚假。

  爱情是最难说清楚的东西。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有没有一个永恒的爱情让我们去追求?我都想不清楚。但是,就像伏尔泰说的,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哪怕并没有真正永恒的爱情,我们也要相信爱情。人已经是很悲惨的动物了,如果连爱情都不相信了,还怎么活下去?所以,我们不妨像信仰宗教一样信仰爱情。或者,我们应该把爱情看成宗教。

  不知为什么,我年轻时一想到爱情,必然想到革命牺牲。我觉得平凡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真正纯粹的爱情。我当时心目中最完美的爱情版本是《牛氓》中的亚瑟和琼玛,悲苦,激烈,至死不渝。他们表面上共同为一个政治目标出生入死,是战友,是同志,他们的内心却汹涌着爱的激流。讲到爱情,我就联想到亚瑟和琼玛他们那颤抖的心、深情的泪眼、两具爱得死去活来却又始终不能拥抱的身躯。我尤其为琼玛打亚瑟的那两个耳光心醉,觉得那两耳光打得惊天动地,比亲吻拥抱更来劲。我以为,也许真正的深情,必然要以一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表达。

  我很赞同罗素的一句话。他说有三种激情支配了他的一生:对不幸的同情,对知识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很显然,罗素把爱情归到了激情。爱到深处,必然会做出某些非常举动。像纳西族的恋人们动不动就要在一起情死,毫不犹豫就把爱情放置于生命之上。温莎公爵为了辛普森夫人毅然放弃王位也是一段佳话。对于他们来说,人生也许本来并无意义,幸而有了爱情。

  爱情是上天对人的赐福。有了爱情,人生的漫漫长途至少就有了一支烛,有了温暖和光。有了爱情作底,你的人生再失败、再落魄,也不会是真正的穷光蛋。

  我是把爱情当成宗教来信仰的。别人信基督、信佛、信真主,我信爱情。因为我知道,我人生的许多时候是为爱情而活的。我心甘情愿为爱情去燃烧。燃烧是一种消耗、一种无怨无悔的付出。

  爱情最开始时总是“我需要你”,如饥似渴,如火如荼。不知不觉中,爱情就会变成“你需要我”。我们急不可耐地反复去怀疑、去求证、去追寻,只为了让爱人说一句:亲爱的,没有你我不能活。说到底,爱情的真正涵义就在于奉献和牺牲。只有我们毫不怀疑地感觉到“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幸福才会真正降临。

  你被深爱着的人所需要,你有福了。

  我会为爱情去死吗?也许我不会。但如果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爱情,如果我从来没有为爱情颤栗过,我会是一个最不幸的人。

  伊渡:哎呀,这不仅是你的爱情观,几乎称得上你的爱情宣言了。我却听到现在大学生有种貌似洒脱和玩世不恭的说法:都二十一世纪了,还谈恋爱?真是老土!他们看来,似乎只有肉欲、只有刺激,所谓坚贞不渝的爱情,早已是古老的童话。

  王跃文:我看到一份资料,比较各民族的婚恋观,只有意大利人认为,外遇同忠实婚姻和爱情没有矛盾。但大多数国家是把忠贞当作爱情的试金石的,中国人更不用说了。辜鸿铭说茶壶不怕杯子多,那是纯粹的男权观念。现在男人们即便也是辜老先生那么想的,也不敢说出来。男权、女权之类,都同政治有关了,人们就变得虚伪起来。听说有极端的女权主义者针对辜鸿铭的话,说了句笔筒哪怕毛笔多,这大概可以看作女权主义者对男权主义的报复。但是,深层次的问题是,无论男人或女人,都是围绕着“忠贞”二字思考爱情。

  伊渡:我也认为爱情起码的是忠贞,其次才是深沉、甜蜜、永远之类。

  王跃文:人们通常都是把对爱情不忠的板子打在男人身上。俗语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又说女儿出嫁,犹如第二次投胎。这都是说婚姻、爱情对女人的重要性。自古以来都认为男人大多是花心萝卜,女人就是做小伏低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诗经》里面很多诗都是写男人负心、怨妇悲苦的,比方那位“抱布贸丝”的氓。外国的情形也通常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就在诗中写道:“千百年来,女人们沿着河岸哭喊,亲爱的,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伊渡:你是在替男人喊冤吗?

  王跃文: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随便聊聊。男人花心,首先因为他们占有了社会绝大部分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经济资本的占有,使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买女人、买性。文化资本的占有,他们就有话语权,以设置对于男人女人的双重标准。对男人,花心是成功性感的标志。对女人,移情则是最令人不耻的堕落。比较“风流公子”与“破鞋”之间不同的话语色彩,便可看出对男女设置的不同的道德标准。

  伊渡:不光男人,大多雄性动物在对待性的问题上都不如雌性严肃认真。比方公鸡,亮着漂亮的羽毛向母鸡求欢,飞快地完成刺激之后,就拍拍翅膀走掉了。母鸡呢?还得生蛋、孵小鸡、带着小鸡觅食,遇着天上有老鹰,飞快地跑过去保护小鸡的永远只是母鸡。公鸡呢?也许正同另外一只母鸡快活着哩!

  王跃文:据说男人花心,除了社会历史文化原因以外,还真有生殖学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原因。婚姻中,男人与女人投入的生殖成本是不对等的。男人播完一次精子,马上就能开始下一个周期的生殖,所以很容易说变就变,再觅新欢。女人则要十月怀胎,还得生养,生育投资非常高,何况从物质上自己衣食和孩子养育通常都不能自立,女人想花心也不容易啊。世界超级花花公子毕加索就有经验之谈,他说控制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让她生孩子。男性生殖投资低,性行为本来就容易犯“机会主义”错误。再加上他们一直掌握着社会的经济权话语权,所以“痴心女子负心汉”就自古皆然了。

  男人既然如此,女人怎么办呢?动物学家威廉斯做过这样的预测,如果雄性动物的生殖投资超过雌性,它们的性行为就会发生逆转。目前这样的动物已经被发现了。它就是海里的尖嘴鱼,是海马的近亲。雌性尖嘴鱼只须将卵产在雄尖嘴鱼腹袋里的血管上就万事大吉、完成生殖任务了,尖嘴鱼的儿女们只好仰仗爸爸体内的养分来发育成长。果然,雌尖嘴鱼不但在求爱时成为主动的一方,而且性伴侣的数量也大大超过了雄鱼。只可惜的是雌雄动物性游戏颠倒过来的,目前只发现尖嘴鱼。女人总不能嫁给尖嘴鱼吧。

  伊渡:照你这么说,男人花心是生物性决定的?那样的话,男人花起来,不就更心安理得了?

  王跃文:你误解了。我不但不会为男人辩护,我甚至还有些厌恶男人。尽管我自己是个男人。世界上的人祸,大到专制暴政、战争,小到流氓斗殴、家庭暴力,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干的。世界不得安宁,灾难深重,流血不断,都是因为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你打开电视看新闻,世界政要都是男人,他们那么自以为是,洋洋得意。也许男人变好了,世界就太平了。

  伊渡:女权主义者听了你这番言论,应该向你致意了。但我却以为,男人并非生物本质就坏,不过是男人掌握着权力而已。权力是恶的发源地。

  王跃文:我丝毫没有向女权主义者谄媚的意思。我讨厌任何主义。我没有太多的历史学养,无法真切地想像古代母系社会的情形。中国最早的神是女娲。《山海经》里说,女娲长得人面蛇身,日夜七十变。《说文》记载说:“女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女娲最大的功绩是抟黄土造人,创建各种文化业绩,比如炼五彩石补天,置神媒,制笙簧等等。女娲之功德可说是上达九天,下至地府。

  我想,女娲那神圣光芒所照耀的便是辉煌灿烂的母系时代。若干年后,子虚乌有的未庄有位绝对真实的阿Q先生,他的崇高理想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可是,在女娲之神庇佑的母系时代,女人们早就实现了阿Q式的男人们从未遂愿的理想。那时的女人们,拥有绝对的财产控制权、婚姻自主权、家庭分工权,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伊渡:难道母系社会不是另外一种霸权?我的意思是说女人主宰世界同男人主宰世界会有区别吗?

  王跃文:我至少没有见到过母系社会的血腥记录。母性先天就是温柔和包容的,也许她们主宰的世界会比男人的世界美好多了。人类过早地失去了母系时代,这是历史必然,是真真切切的不幸。

  不知是哪天,“女娲时代”就变成了“女祸时代”。一切似乎来得太仓促,女人还没来得及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就无影无踪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的几个中国古代女人,只有害得商朝亡国的妲己、害得周幽王丢失社稷的褒姒、害得陈国覆亡的张丽华、害得唐玄宗仓皇西逃的杨玉环,再想多举几个例子,就只能想起苏小小之类的妓女了。

  大概在孔子时代,女人已经很坏事了。老夫子摇头叹息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人祸水”这话不知是谁发明的,流布甚广,几成公理。认同这话的,不光男人,更包括绝大多数女人,尤其是儿子讨了媳妇的年长女人。几乎所有妈妈教育自己的儿子都会说:远离漂亮的女人,那种女人是狐狸精、美女蛇,轻则害人,重则误国。不知功高盖世的女娲,为何偏偏要长得人面蛇身,或许正是神的先知先觉,她早已预见了自己若干世之后必然演变成害人误国的美女蛇吧。中国的传统便是国破家亡,美女抵罪。男人们的勇武所在,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把女人勒死,譬如唐明皇。

  伊渡:所谓“女祸时代”,完全是男人信口雌黄。男人们当家作主,大祸临头了,账就算在女人头上。

  王跃文:从性别角度去研究历史,就会发现男人们歪曲了历史。神威无比的女娲到哪儿去了呢?北岛在诗中写道:“人民在褪色的壁画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用这话来描述女娲时代的消亡倒也很恰切。但即便是绘在壁画里永生的女人,也是被扭曲了的。西方曾有学者写过一本震撼了历史界的书,叫《中世纪前没有儿童》,说在中世纪前,没人意识到儿童原来是个独立存在的特殊群体。我们同样可以说,中世纪以前的西方也没有女人,因为“she”这个词直到十二世纪才发明。中国女人就更悲哀了,“她”字直到一九二○年才被刘半农先生在《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歌里发明出来,比西方晚了七百年。可见,女性由辉煌而式微,东西方概莫能外。

  伊渡:可是据说有些目光敏锐的人士已经看到,“女祸时代”悄然结束,“女娲时代”卷土重来。国际上亦有类似女娲时代的说法,谓之“她时代”。上个世纪末,美国方言协会作过一个调查,评出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she”。有位台湾的男性研究专家宣称,上海已进入“准母系社会”,并为之击节称快。他们发现,现在的女人,主持家政的是她们,驰骋江湖的也是她们。

  王跃文:倘若真是如此,我想今后书写历史的也必然是“她们”。我没法想像,今后在“她们”书写历史里,男人又会是个什么面目呢?

  伊渡:我在网上看见,有评论家评论你的小说时,说你有“圣女情结”。似乎你小说中写到的坏人尽是男人,你笔下的女人却没有让人讨厌的。

  王跃文:我自己没有注意到身上的所谓“圣女情结”,既然有人发现了,也许是真的吧。我很尊重女性,尤其是尊重身为人母的女性。有一个心理测试题说,你和你的旅伴,还有大象、老虎、孔雀、猴子和狗,穿过一片险象环生的森林,你必须逐一放弃你的旅伴,最后你只能与这些旅伴中的一个从森林里走出。你会选择谁?

  我和周围的亲朋好友做过这道题,答案五花八门,大象、孔雀、老虎和狗都会被人选中,就是没有人选择猴子。后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位选择猴子的人,她是我的岳母。我问岳母为什么选择猴子?岳母一脸柔和,快乐地说:只有猴子需要照顾,而且猴子很可爱啊!

  岳母脸上的光辉让我有些动容:这就是母亲啊。据说在这道心理测试题里,大象象征父母,老虎象征配偶,孔雀象征情人,狗象征朋友,而猴子象征孩子。母亲选择了孩子,我怎能不为她的回答动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