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工时,没有人在意我捆了腰带。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烟。终于有人喊呷烟了,我从腰间掏出了烟袋。不料男人女人们都笑开了:人没有卵子大,卵子没有香棍大,学着抽烟了!

  别人再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亲。父亲也正望着我,张开大嘴,笑得只见满口白牙。我的父亲长得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烟,辣得喉头像呛了鱼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们笑得更欢了。我偏要充男子汉,刚缓过气来,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亲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是抽旱烟的料,长大了抽鱼儿牌吧!

  那个暑假,我一直学着抽烟,父亲没有骂我。也许是劳动给我了做大男人的权利。可是,一到开学,我抽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我就这么断断续续学会了抽烟,父亲后来干脆就不说我了。我开始变成真正的男人。整个大学阶段,我都抽烟。手头总很拮据,几个成瘾的同学就凑着钱买烟抽。

  伊渡:你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政府机关的?你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你明白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人的命运充满着偶然性。我当时只想当名教师,很想去县里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政府。后来知道,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间挑选个笔杆子,就去县教育局看学生档案。正巧当时有两个副县长同我家有些故旧关系,父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我就这样去了县政府。那时候官场风气比现在好些,也不需要给谁去送礼。

  母亲一直为父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政府工作,母亲就反复告诫我: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入政府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传说中说我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身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里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怀化地区(现已改作市)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外县的一位同志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偏偏晕船,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

  我从县政府调到市政府,又从市政府调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情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白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官,做个好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像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可我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是为着就业。

  伊渡:你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人各有志。现实太强大了,官场的诱惑力也太神奇了。其实官场里还是明白人多,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按道理行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你好好干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手机。当时手机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银行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干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万块钱,弄得身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还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有他们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做多情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情,因为很多百姓并不把当官的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渡:当年作为公务员,你真以为自己很优秀吗?换句话说,你在官场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因为怀才不遇?

  王跃文:说实话,平时有很多记者提过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好像我真为什么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似的。我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没有意思。应该说,官场里面有很多素质优秀的人才,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官场用人的机制却是劣胜优汰。曾经有位同事看上去很热心,总是对我说,你要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学会抓主要矛盾,跟紧一把手,别的副手“不要甩起”。“不要甩起”是长沙方言,意思是不要理会。我总是含混地笑笑,不在乎他的建议。我是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不想抓的人。所谓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无非就是平时多向他们表忠心,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我想着这些就烦,哪里愿意去做?当时我也有些天真,看着有些人温文尔雅,应该不是贪图小利的人。事实证明,我太高看他们了。那些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我谁也不靠拢,他们就暗自猜测,甲以为我是乙的人,乙以为我是丙的人,丙以为我是甲的人。反正谁都不把我当成自己的人,就没有任何人替我说话。我工作再刻苦,也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渡:你认为官场中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殊人格才能飞黄腾达?

  王跃文:我不想抽象地谈这个问题,举两个例子。我在县里工作时,有年闹洪灾,县长日夜战斗在抗洪前线。抗洪结束后,有关方面要我写篇报告文学。抗洪那几天,有位同事天天跟着县长跑,已经将他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写成了文字。正是这个时候,这位同事要外出学习,领导要求他把材料移交给我。这位同事临走的时候还专门同我讲,材料在某人那里。我去找某人,某人就是不肯交出材料。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是县里领导布置的工作。我反复找某人说服,他才道出真相。原来,写第一手材料的那位同事特意嘱咐过他,不能把材料交给我。我真是开了眼界!这位同事比我还小两岁,职务也比我低,却能干这种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事!我便料定,此人在官场必然大有作为。果然,当时那批年轻人里,只有他后来做到了副县级领导。别看副县级比芝麻官还小,但在县里从普通干部做上去很不容易。

  调长沙后,有位外处室的同事,我同他平时只是点头之交,不太熟悉。有回,这位同事受他朋友之托,约我吃饭。席间,这位同事大谈科学,总是遗憾自己脱离了本行。有位服务员走路时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同事便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我说:不知道。同事说:地板太滑了,磨擦系数太小。哎,处处都有学问啊!我说:你真是长了个科学脑袋。同事说:我晚上睡在床上,总是浮想联翩,感觉宇宙太博大了,有多少奥秘等待人们去揭示啊!我说:你真该去搞科研。同事摇头叹道:太忙了,太忙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生命科学。等哪天有空了,我会去研究研究生命科学。我暗自好笑:很多科学家毕生致力于生命科学都无所建树,这个人今后只要抽空搞搞研究就能大有斩获!我当时就想:这个活宝,在官场上肯定有出息。我又算准了。这个人很年轻,现在已是处级干部了。我想他继续这么愚蠢下去,还会当更大的官。

  伊渡:俗话说,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你当初如果不那么自作聪明,学着傻一点儿,现在可能也在官场上发达了。你现在后悔吗?

  王跃文:我呆在官场里面也不会发达,我不具备某种特殊人格。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比原来好多了,为什么后悔?我指的不光是物质生活,精神也充实多了。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我现在可以说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灵魂。

  伊渡:你从事职业写作近五年了,感觉应该是非常惬意吧。

  王跃文:话又说回来,人想彻底的自由与独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太忙了。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独自远行。我夜里多梦,但绝少美梦。有回梦见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问了很多路人,没人理我。就从梦里急醒了。醒过之后却想,为何不在梦里远行呢?干吗急着回去?醒着不由人,梦里也不由人!

  几年前,见媒体报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长沙街头徘徊,警察上前询问,原来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很羡慕那男子,居然患上这种很哲学的病。只可惜这种病用医学术语一说,就索然无味了,叫暂时性失忆症。此病极易治疗,甚至不治自愈,只需让他置身熟悉的环境,记忆很快就恢复了。

  有回晚上起来,我朝卫生间里的镜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窃喜,可能要患失忆症了。可是,脑子马上又清晰起来,尘事种种,历历在目。还有回,某高校约请我去讲学,我却找错了地方。那地方我本来很熟悉的,几个月前还去过。我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患失忆症了。可是,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我曾经把一个真实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高楼大厦微笑。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当时我还在政府机关,内心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路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他的自在。他面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对街的高楼,那里面也许黄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

  近些年,我只做过一回美梦。我梦见很多很多飞机,多得像夏日雨前的蜻蜓,低低地贴着田野飞。天边霞光万道。没多时,我自己也驾着飞机,擦着田垅飞翔。我把飞机停在水田里,飞机也像蜻蜓一样,翅膀上下摆动着,优游自在。我穿得浑身素白,皮鞋都是白的,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醒过好久,我仍恋恋不舍梦里那蜻蜓一样的飞机。盼着这样的好梦,却总不遂意。

  我想耐着性子做好手头的事情,然后独自上路。不用周密筹划,也不去风景名胜,就像行脚僧人,载行载止,了无牵挂。

  伊渡:我感觉到你内心有着强烈的孤独。

  王跃文:也许是吧,我很孤独。孤独这东西在我是由来已久的,并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消失。我记得当年迷恋罗大佑歌曲的时候,还是一个倔头倔脑的少年。那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平素没有音乐细胞的,罗大佑的歌却一下听到心里去了。夜里,我坐在窗下,听着不知被翻录了多少次的沙哑、苍凉的罗大佑,心中感觉实在无以言说。我慢慢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孤独。有时听遥远处火车呜地一声长鸣,一头撞进茫茫夜色,渐行渐远,我也会感觉孤独。罗大佑有首歌,歌名我忘了,里面几句歌词我却印象很深:“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和你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怆痛的回忆。”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情这东西是什么,好像也不很清楚。这暂且不去管它。但永远是什么,我倒慢慢儿有几分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愿说,越不忍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

  伊渡:我有时也感觉孤独就那么没来由地笼罩着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孤独,好像仅仅只是孤独而已。

  王跃文:我有时并不很信科学。按科学的说法,孤独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却相信孤独这东西肯定是一种生理机制,一种物质,它蜇伏在我们大脑某处,就在那里,阴暗,固执,沉默,与我们的生命共始终、共存亡。有时我们感觉不到孤独,那是它睡了。可它只打了个盹,一转念间它又会醒来,睁着灵闪的眼睛。我忍不住想像人的大脑。我们已经能知道大脑的模样儿,它的构成、功能,哪里管形象思维,哪里管逻辑思维,好像都挺明白。可孤独所在的那块地方,永远处于黑暗蒙昧之中,没有任何一束亮光能照亮它,不论是神,还是人。

  伊渡:作家也许本来就需要孤独?孤独也许是创作的必要条件?

  王跃文:写作,孤独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实,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逃避孤独。它像虫子一样无情啮噬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个空空,除非你已麻木到以为自己没有心。千万别凭一个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断他是否孤独。当今最有名的喜剧大师憨豆先生就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曾贵为王妃的戴安娜因为孤独而去求助医生和药物。逃避孤独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别的人、或者神、或者不管什么东西代为保管。于是有人成了宗教狂,有人成了艺术家,有人纵欲无度、及时行乐,有人吸食毒品。也许只有彻底迷失自我、丧失自我,孤独才不再存在。

  伊渡:我想,独自远行还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到底还是会好些。

  王跃文:我真的已独自出走过一回了。前不久一个风雪夜,阳历新年的前几天,我给妻子留下一封致歉信,独自驾车出走了。我在信里说,我不知要走向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可我一定要走,因为有一个东西在后面追我,使我无法安宁。我想暂时独自离开,找一个地方,安静下来,转过身面对这追我的东西。

  我沿着高速公路跑了四个多小时,随便找家旅馆住下。我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睡了两天两夜,可又想家,结果还是回来了。

  伊渡:一定把你妻子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