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后悔。是呀,呼伯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牛车水”也是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大,名字却很别致,一听就知道,它卖的是一种“田园风格”。只不过,这家酒店在槐树街上,所处的地段偏一些,不那么有名罢了。这家酒店的雅间全都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农舍”模样,里边的摆设是“炕”、“桌”合一的形态,墙上有画出来的格格小窗,壁上挂着一串红辣椒、一张老锄、一挂赶牛鞭、一套牛鞅子…让人在感觉上就像是回到儿时的乡村一样。在省城工作的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农家子弟,他们大多是考学考出来的,就是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细问的,若查上三代,也一准是农民出身。所以,这家酒家虽不像“白吃一条街”那样喧闹,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家酒店是呼家堡投资建的。

待三人分别赶到时,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间“农舍”坐定了。“牛车水”这个地方,呼天成过去曾来过一次,印象不错,他喜欢这个地方,朴朴实实,干干净净,有一股乡土味的亲切。要知道,老头以往来省城,是从不通知他们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让他们留下遗憾。这一次,虽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可老人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约他们来“牛车水”,这明摆着是不让他们“表示”,这就使他们又一次失去了表达“心意”的机会。看见他们,呼天成笑着说:“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领了。吃饭是小事。再说,这里清静。都很忙,见你们一面,说说话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说:“老叔,您这样可不行啊!您这不是打您侄子的脸嘛?去呼家堡是您‘表示’,来省城了,总不能还是您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说:“我是个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寿哇。”说着,他指了指范炳臣,嗔道:“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开玩笑说:“可不,四尺五的腰,您侄媳妇成天嚷嚷着让我减肥。我说,我不减,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个好的。老叔,您猜您侄媳妇咋说,她说你敢!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马找呼伯告状,让他老人家扇你!一听这话,我就没辙了。我说,投降投降。”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呼天成又看看冯云山说:“云山哪,报社那边咋样?”

冯云山扶扶眼镜,恭恭敬敬地说:“还行,还行。”

范炳臣插话说:“老冯现在可不得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行’。我说他是个‘无形杀手’,一篇文章就把人干掉了…”

冯云山反击说:“大财神,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说说谁不求你?”接着,冯云山又感叹道:“没有呼伯,就没有我冯云山的今天…”

呼天成摆摆手,淡淡地说:“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说着,呼天成望着邱建伟,亲切地说:“建伟还是不胖啊。”

范炳臣调笑说:“呼伯,您没看他是干啥的,他会胖?他是主管‘生死簿’的人,全省干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操那么大心,他能胖吗?”

邱建伟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呼伯,您别听他的。他们两位,一个银行行长,一个报社总编,都是大权在握。我其实是给他们跑腿服务的…腿都跑细了,当然胖不了了。哪像他们,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着说:“对,对,领导就是服务。”

邱建伟仍是很矜持地说:“在呼伯面前,咱们都是晚辈,不要再窝里烂了。说实话,无论哪个方面,咱谁也抵不上呼伯的一个小指头。”

冯云山连声说:“那是,那是。”

范炳臣说:“还得学呀。”

这时,冯云山恳切地说:“呼伯,您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我安排,我来安排…”

呼天成一摆手,打断他说:“安排什么?不用安排。你们都忙。”

范炳臣大嗓子说:“呼伯来了,谁敢说个‘忙’字?!”接着又说:“刘副省长前天还说,他要去看您呢。这次来,您见他不见?”说着,他的声音压下来了,耳语道:“他大约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却淡淡地说:“还是不见吧。”

冯云山赶忙说:“可不能把呼伯来的消息说出去。一传出去,请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业老总们,哪个不想见呼伯?”

几个人点点头,都说: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着说:“不是我这个人主贵,是呼家堡主贵呀。”

待说了些闲话。三人中,只有邱建伟看出“眉眼”来了,他轻声说:“呼伯,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冯云山怕失去这个回报老人的机会,立即说:“呼伯,您说吧。”

范炳臣更是个火暴脾气:“老爷子,只要您言语一声…”

邱建伟也说:“只要能办的,我们一定尽力。”

呼天成脸沉了一沉,而后微微一笑,说:“你们饿不饿?我可是饿了,先吃饭。”

这时,众人都跟着说:“吃饭。吃饭。”

然而,端上来的却是四碗炸酱面。

马桶上的“新闻”

李相义喜欢坐在马桶上看报。

他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多年来,作为许田市的市委书记,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卫生间,插上门,褪下裤子,而后舒舒服服地在马桶上坐下来,一边方便一边翻看当天的报纸。他这个“就着铅字拉大便”的习惯是在当中学教师的时候养成的,所以只有家里人知道。报纸是秘书一大早送来的,再由妻子给他一张张叠好,放在一只固定的方凳上,同时还要削好一枝铅笔,以备他需要圈点时使用。

李相义蹲下来之后,首先要看的,当然是《人民日报》。这份报纸他一般只看“大标题”和一些“社论”,这主要是看“动向”。特别是词语上的变化,别看有时只是一两个字,他会格外注意。接下去要翻的是两个“参考”。一个叫“大参考”,是供相当一级干部看的内部情况通报;一个叫“小参考”,即《参考消息》。看“小参考”是浏览性的,注意一下“国际风云”而已;“大参考”就看得稍细一些了,那主要是为了了解国内的“动态”。再往下,省报他是要认真看的,对省报,他着重于看两方面的报道,一是省委领导的讲话,二是表扬和批评,尤其是对许田市的报道,他几乎是每篇都要看,细看。看了,有时候还要圈点一番,批上一两条意见,让相关的部门拿去传阅。最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要再翻一翻晚报,看一看“社会监督”、“健康知识”什么的。这一般大约要用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而后,他会很重地咳嗽一声,这时候,他的“便池办公”才算告一段落。所以,李相义后来搬过几次家,他老婆提的唯一条件是必须“双卫”。

然而,这几天,李相义在卫生间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出来的时候,脸也拉得很长。也就是最近这几天,他突然发现,省报对许田市的批评文章越来越多,可谓连篇累牍。

大前天,他看到的是一篇“脏、乱、差”的批评文章,点名批评了许田市的卫生状况,那还是在第四版上,不怎么显眼。紧接着,又一篇批评许田的报道出来了,这篇文章又移到了第三版上,这是一篇标准的“含沙射影”——写的是许田市近期出现的一起“绑架儿童案”,说案子至今未破…文章的末尾居然还出现了这样的字样:“许田的社会治安状况可见一斑。”

这是什么意思?居心叵测呀。再往下,火药味就越来越重了,文章是点名批评“321”工程,竟然上了“头版”!“321”工程是许田的一个重点工程,是花了世界银行贷款的一项水利工程,耗费巨资。文章的题目竟然用上了“黑洞”二字!到了今天,赫然又出了一个头版头条,题目叫做《上马与下马——20亿资金哪里去了?!》,这篇文章的矛头可以说是直接对准许田市委市政府的,因为这个投资二十亿的又一重点工程曾是李相义亲自抓的。尤其是文章后边括号里的那几个小黑体字,使李相义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那几个字简直就像是枪口:“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跟踪报道!”

李相义敏锐地觉察到,这些文章是有背景的。动作不小哇!为什么会连篇累牍地批评许田?为什么文章一下子就搞得这么尖锐?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按惯例,凡是批评地方上的文章,在见报之前,一般都是要给地方上打招呼的,要征求下一地方领导的意见,关系好的,还要送你审阅。这可好,闪电战?突然袭击?看起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天早晨,在马桶上坐久了,李相义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麻,两条腿硬得就像是木头一样,他竟然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于是,李相义脑海里马上跳出了两个字:住院。

后来量了血压,果然是高压190。那就住院吧。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住院。住院是防患于未然,是以退为进,也是李相义的“领导艺术”之一。过去,每遇到“重大危机”,李相义都是先住院。李相义住进医院的高级病房后,立马就让秘书给宣传部长打了电话。等宣传部长匆匆赶到时,李相义已经输上水了。部长踏进病房,刚要问候几句,不料,一沓报纸乱纷纷地撒在他的脚前,那些报纸上的文章都是用红笔圈过的,看上去十分的醒目!接着,一向温文尔雅的李相义突然破口大骂:“王八蛋!一窝王八蛋!”部长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连问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接着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来,李相义问:“那些文章你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