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情的发展是范骡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他没有想到(对他个人来说)结局会是这样的。

那天,他先是接到了一个报喜的电话。电话是王华欣打来的,王华欣在电话里说:“骡子,是骡子吧?”他心里说,日你妈,我快死你手上了!嘴上却说:“是。”王华欣说:“骡子,你请客吧。”范骡子嘴上说:“请谁的客?”心里说,吃吃饭,再桑桑拿,一次得两千多,我上哪儿报销?王华欣说:“那事办了。”他问:“啥事?”王华欣说“你不是一直想弄个副县吗,批了。”他说:“批了?”王华欣说:“批件马上就到县里了。这次批了八个。你等着好消息吧。可别忘了请客。”范骡子说:“请。我请。”

可是,范骡子刚高兴没几天,那脸就嘟噜下来了。那天刚好刮大风,风很大,天刮得土尘尘的,人都是侧着身子走路。人要是倒了霉,连老天爷都不暄烦你。就是在那一天,范骡子接到了通知,让他到县委组织部去一趟。没想到,进了组织部,部长的脸却是冷冰冰的。部长看见他,只扬了扬下巴,说:“坐吧。”范骡子从兜里掏出烟来(那是他特意买的“中华”),敬了部长一支。部长摇摇头说:“不吸。”而后部长用讥讽的口吻说:“老范,你‘跑’得不赖呀。‘件’下来了。”范骡子想说他没跑,可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只是很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部长挠了挠头,很严肃地说:“范汉章同志,根据组织上的决定,经县委常委讨论,任命你为颖平县防空指挥部协理员。括号,副县级。请你交代一下目前的工作,三日后到防空办报到。”

范骡子的头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长时间了,似乎还没弄明白部长的意思。可部长却说:“现在公事办完了。我谈一点个人的意见。老范,说起来你也是老同志了,你咋干这事呢?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不代表组织。可我弄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呢?就为这一张纸?”范骡子很艰难地问:“部长,你是说,烟草局那边…”部长说:“咋?你没听清楚?你要没听清楚,我再给你念一遍。”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不是,那,那、那…为啥哪?”部长说:“为啥?你还不清楚?”范骡子硬着头皮说:“我不清楚。”部长说:“那好,我告诉你。按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用不着对你个人讲。可我忍不住,就对你说了吧。”

接下去,部长说:“颖平修路的事,你知道吧?修路的启动资金咋来的,你也清楚吧?全县总动员,现在十八条路全开工了,一条条都开肠破肚的,弄了个半半截截…可这么一下子,那启动资金查封了,启动资金一封,省里的三分之一,人家也不给了。路修不成了,群众集资那三分之一,又闹着要退款。你说说,这事该咋办?!”部长又说:“老范,不说别的,你这一掺和,在县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就算是替老百姓着想,这事也不该干!要是路修成了,你咋闹都行,你对呼书记个人有意见,你可以跟他拼刀子,是不是?这算啥呢?这是拿老百姓开玩笑!噢,你是一级组织,你说修路,叫集资人家就集资,叫出力人家就出力,现在开工这么多天了,你一告不当紧,整个工程都停了。你这一闹,颖平至少砸进去两个亿!连银行都得关门!你说说你为啥要这样?!”话说到这里,范骡子站起来了。范骡子喃喃地说:“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出了门,范骡子木呆呆地在路上走着。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防空办,防空办,让我去防空办…”念着,连他自个都不由得笑了,那是神经质的笑。那就是说,干了一辈子,他彻底地被人扫地出门了!局长当不成了不说,还是“防空办”的协理员。他知道“协理员”是个什么东西。奔了一辈子,天天想着“进步”,结果奔了个“防空办”,那比杀他还要难受!走着,走着,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回到家,女人问他:“谈了?”

他说:“谈了。”

女人说:“哪儿呀?”

他含含糊糊地说:“就本县呗。”

女人说:“副县长?”

他说:“嗯,副县级。”

女人说:“新房子不知给不给咱?”

他说:“啥新房子?”

女人说:“县里不是新盖了一栋楼嘛。说是副县级以上才能住,也不知给咱不给?”

他说:“给。公布了咋能不给呢。”

女人看了看他,又说:“看着你咋恁不高兴呢?”

他说:“你懂啥?我这是绷着呢。”

女人说:“就是。就是。还是谦虚点好。”

他说:“你去给我弄俩菜,喝两盅。”

女人说:“那我给你做饭去了…”

而后,他就屋里转转,院里转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样子有些心神不宁。女人正忙着做饭呢。女人看他有点不正常,心想,他许是高兴的,嗔道:“看你,都高兴傻了。”

他说:“可不。”

女人说:“你真得绷着点。要不,出了门咋办?”

他说:“是,得绷着点。”接着,他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一趟趟地往厕所跑。女人知道他一向有蹲在厕所里思考问题的习惯。多少年,他一遇到什么问题,就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了。女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也就没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了。女人还一直以为他是心里高兴才掉泪的,他盼了那么多年,能不高兴吗?所以,仍然没有在意。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醒来一摸,身边没人了。

后来,找来找去,就发现他吊死在厕所里了。

第十三章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终是他做主

阳光大道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白吃一条街”上,有几家最高档的酒店先后接到了预约雅间的电话。

省城现在成了一个“吃”的中心。在这里“吃”已经不单单是为了吃,它成了一门很高超的学问。在省城,“吃”是交际,是门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档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学习、学习、再学习”;生意上的“实践、实践、再实践”。这里的“吃”又分两种,一种是“吃公款”,一种是“吃大款”。“吃公款”的是淋漓尽致、前呼后拥、豪气冲天:“吃大款”的是一掷千金,却又散兵游勇、躲躲闪闪。吃来吃去,“吃公款”的到底光荣些、体面些,它吃成了一条街,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白吃一条街”。

在省城,这所谓的“白吃一条街”,其实是省城最为繁华的一条东西大道,长约十公里,名为“阳光大道”。由于阳光大道东段离省委、省府近;西段离市委、市府近,于是各地来省城办事的头头脑脑请人吃饭一般都选在这个地段上。久而久之,这个地段就成了黄金地段。酒店越开越多,一家挨着一家,这里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酒店越开越高档。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准公款吃喝,这里也曾萧条过几天,后来反而越加火爆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下边地、市的领导来办事时,干脆连钱都不带了,带上一两个人(企业的厂长或经理),吃了一抹嘴,由他们结算就是了。在这里,吃的就是一种优越。

可以说,这条街上的酒店全是豪华高档的。然而,要论在全省的名气,最豪华、最高档的也就是那么几家。

头一家,自然数“南国”。“南国”的“雅”是全省都有名的,“宰人”也是全省有名的。“南国”并不大,一共两层,在这里不仅仅是吃饭,主要是吃“文化”、吃品位的。这里的饭菜讲究是不消说的,另外还有三大特点:第一,这里收藏了大量的油画作品,这里挂的油画自然不是赝品,而是画家的原作。进来之后,满目都是“雅意”,让客人觉得吃了这顿饭之后,四目望去,美女美画,品位像是也跟着提高了似的。第二,这里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小书店,那些书也全是上了品位的“经典”、“精品”;摆的都是国内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饭后到小书店里稍作浏览,挑上几本书,不就显得更“文化”了吗。第三,这里还不定期地举办“讲座”,请的自然都是国内知名的专家学者。所以,到“南国”吃饭,贵是贵,可吃一次就等于品位提高了一档;若是多吃几次,不就吃成“学者”了吗?

在“白吃一条街”,能排在第二位的,当数“贵妃池”。“贵妃池”有四层,这里也是讲“雅”的,不过,这里讲的是“雅玩”,玩的是一种“档次”。在“吃、喝、洗、玩”方面那是一条龙服务。进门之后,先有小姐为你免冠、脱鞋,而后光脚乘电梯上二楼,脚下是一色的纯羊毛地毯,踩上无声,踏过无痕,有小姐领进雅间;饱餐后上三楼,有小伙给你更衣,进浴间泡大池,洗过了“枪林弹雨”,蒸过了干、湿“桑拿”,再由按摩小姐“踩一踩、按一按”;倘有雅兴,再领到对面去“品茗”,又是一色的“情侣论坛”或是日式“榻榻米”雅间,你是喝“龙井”还是“铁观音”呢?拉门一关,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务,一招一式显示日本人精湛的“茶道”,过一把日本鬼子的瘾;茶毕,把嗓子润好了,再到四楼,进一暗暗的红灯雅间,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已是很舒服的时候,回到一楼,有球童给你换上鞋子,打一打保龄球,掷一个“全倒”什么的,也就有了“洋人”的感觉。只要有人出钱,真是乐不思蜀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两个“花园酒店”。这两个“花园”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一个在阳光大道的东段,叫“东花园”;一个在西边,叫“西花园”。

说起来各有千秋。“西花园”以“软”闻名,“东花园”以“硬”著称。这一软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西花园”以粤菜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第一道菜是“龙虎斗”。蛇是活的,猫也是活的,现杀现吃,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一蛇三吃”。一位“三点小姐”把一条凉森森的、滑腻腻、活生生的蛇挂在脖上,表演给客人看,看定了再杀。蛇肉、蛇血、蛇胆分解开来,蛇肉可做出各种花样;到时,会有小姐把一颗活生生的鲜蛇胆放进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时腾一股绿烟,化开去碧绿碧绿,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胆利胆。第三道菜叫“百舌津”,号称民间一绝(据说是一百种蛇的舌炮制出来的,制作方式是不外传的),清凉、败火、解毒、润肺,甘饴如蜜,入口即化。

而“东花园”则以“药膳”取胜。这里最有名的三道菜:一为“三鞭羹”。所谓三鞭即牛鞭、驴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饭馆假货居多,而“东花园”号称自己有一人工养鹿场,自产自销,绝不对外,所以这里的“三鞭”货真价实、老少无欺。二为“铁拐李”,俗称“驴钱肉”。这虽是凉盘,但因制作方式独特,一鞭一盘,也极受欢迎。三为“霸王别姬”,又俗称“和尚桥”。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一个叫人有点屈辱的“孝”话),由活鼋鱼加鲜鹿茸、鹿血及各种补品久炖而成。于是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热血沸腾,仰天长啸!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光顾了。

省城这四家最豪华的酒店,先后都接到了预订雅间的电话。省报副总编冯云山订下的是“南国”的“陶然亭”。这是“南国”酒店的第一雅间。本来,一听说省报的,又是老总,那是请都请不到的。这年月,酒店经理深知媒体的利害。于是他满口承当,说是有多少客人尽管来,一切免费。可冯总编却不买账,他在电话里说:“你也不用客气。我也不要你免费,你该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我请的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接着,他又开玩笑说:“你一免费,给我拼拼凑凑,上些嘎七杂八的,那怎么行呢?要上最好的!”

酒店经理再三保证说:“一定让您满意。一定让您满意!”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订下的是“贵妃池”的“一乳香”。“贵妃池”简直可以说是省行的下属单位,虽然早已承包给了个人,但那是银行投资建起来的。所以,范炳臣说话是命令式的,他拿起电话说:“老魏,狗日的,中午给我留一间…对,当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领导、大恩人,你看着办吧。对,不管啥时间,你都得给我空着。”对方自然连连称是,不敢有二话。

至于东、西花园,则是省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两位处长抢着订下的。省委组织部干部处长邱建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是从不请人吃饭的。这次来的是尊贵的客人,于是就破例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这位当处长的朋友接了电话后,满口承当,可他只是在时间安排上稍稍地迟疑了一下,说是有个活动,看能不能推掉,待会再给他回话。可就这么一迟疑,当场有一个人就钻了空子,立马走出去给邱建伟挂了电话,说是已订下了“西花园”。你想,邱建伟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请多少次都请不到的呀。可这边呢,就几分钟的时间,等再回电话说已经订了“东花园”时,邱建伟却说已经安排好了。此人后悔莫及,连连解释,一再道歉,说万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请一定赏光…

省城这边,酒席已经备下了。可客人还在路上呢。临近中午时分,再联系时,客人已经进了省城了。于是,电话打来打去,预订的雅间又不得不统统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车赶往“牛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