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布袋说:“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人一老,就成贼了。”
“老贼?”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有道理。”
孙布袋说:“你闻出来了吧?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接着,他笑了笑说,“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那是我用‘脸’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啊…”
孙布袋又说:“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啥书?”
孙布袋说:“就那本书,练的是‘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我…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接着,他喘了口气,说:“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折磨你干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很失望地说:“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呜呜地哭着说:“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这一回,你胜了。”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我胜了?我也能胜一回?”
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噫”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你怕了?”接着,呼天成又说:“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她看见了“鬼火”,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荧荧的、一忽儿一忽儿的“鬼火”。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地下新村”。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得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我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我都愿。
再走,就是“地下新村”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奓。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