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说:“出了门,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乔伯,你去吧。我想独自躺一会儿。”

老乔叹一声,走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那是一种很孤寂的静,那静里透着一种空旷,是心灵的空旷。那空就像是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的意识…

过了片刻,只听得门轻轻地“吱”了一声,又有人进来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闪身进得门来,二话不说,“扑通”往地上一跪,颤着声说:“汉香啊,你可不能死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万不能有那种念头,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条路。闺女呀,恩人哪,听我一句话,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就这么说着,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磕着磕着,老姑夫猛一抬头,居然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汉香竟然坐起来了。脸色刷白的刘汉香靠墙坐着,轻声说:“爹,你这是干啥?我说过要死吗?”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经打发他们进城去了,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来。”

刘汉香笑了,刘汉香惨笑了一声,轻声说:“回来又如何呢?”

老姑夫迟疑了一下,说:“回来,回来就让他…圆房。他,他要是敢不从,就扒了他那身军衣!”

刘汉香喃喃地说:“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张口结舌地说:“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样才好呢?”

刘汉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说:“爹,我饿了。你去给我打一碗鸡蛋吧。”

老姑夫连声说:“那好,那好。你等着,等着…”说着,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刘汉香一眼。

刘汉香说:“去吧。真的,我饿了。”

那碗鸡蛋茶端过来之后,刘汉香一口都没有吃,她实在是吃不下,一闻到那股味她就想吐,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半时分,当人们睡熟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了些动静。那声音碎碎拌拌、断断续续,就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些猪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气息是一线一线往外挤的。接下去,那咯叽、咯叽的声音又像是老鼠们在打架,听上去嘁嘁喳喳…

这时候,屋里的刘汉香说话了,刘汉香说:“都进来吧。”

四个蛋儿,一个一个的,垂头进了屋。而后,又一个一个,在刘汉香面前跪下了…其实,他们早就回来了,半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县城了。只是他们不敢进村,他们怕那海一样的唾沫!他们在外边游荡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连狗都不再叫的时候,才悄悄地摸回村来。可是,又该怎么说呢?

刘汉香望着他们,厉声说:“膝盖就那么软吗?站起来。”

于是,四个蛋儿,一个个都很听话地站起身来,可他们的头还是勾着的。

这时,刘汉香轻声说:“见着你哥了?”

四个蛋儿,见“嫂子”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个泪流满面,谁也不敢说了。

刘汉香再一次问:“老五,见了吗?”

老五流着泪说:“见了。”

刘汉香突然笑起来,她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又有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几个蛋儿,惊慌失措地围上前去,一个个叫着:“嫂啊,嫂…”

刘汉香喘了口气,喃喃地说:“你哥也真没出息,不就是一个户口吗?”

这时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说:“我去!我连夜去。他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吊死在他的大门上!”

四个蛋儿,又一个个惶然地望着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刘汉香摇摇头,说:“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

一百六十步

这是一条回头路。

来的时候,是挎着一个小包袱来的。走的时候,也挎着一个小包袱走。来的时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气;走的时候,是启明星做伴,五更鸡相随…来的时候,仅用了八十步。走的时候,却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长啊!

夜气还未散尽,那黑也层层叠叠。老槐树墨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小钱儿,睡去的能是那槐荫树的灵性吗?碾盘还在,风也清,门洞里那一团温温氲氲,能是条卧狗?寒气又是哪里来的,身后那小小碎碎的摇曳,鬼拍拍的,还有那湿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着,好短!启明星还亮着,瓦屋的兽头斑驳着一片狰狞,檐草萋萋,灰出一缕缕怜人的蓬勃。地光了,庄稼尽了,风送来了场院里的熟腥,一季之中,等来等去,等到了收获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谁家的老牛还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么?豆腐家的灰驴一踏一踏地走着,磨声缓缓,淋水沥沥,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着“碍眼”呢。人的路,许也是戴着“碍眼”么,不然,怎就走得这么瞎?

按说,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早知如今,何必当初?那么,有谁愿走这回头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时候你是一往无前,你举着那个字,举着心走过去,你眼前是那样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厢情愿地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脚步是那么轻盈!你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走回头的路。这就是人生啊!回头,回头。走这种回头路,你又是多么伤心。记住吧,记住这一天,你走的是回头路。

黎明前的这一阵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雾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瓢一飘地浓着,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扑脸而来,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里?那树,朦朦胧胧的,就像是雾在浓黑里的墨花,层层卷卷、杂杂乱乱地灰着、黑着、墨着。人既无语,树也无语。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树的疤痕吗,许就是东来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树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么就汪着这一亮?那泼黑中的一亮突然间就击中了什么,叫人不由得想,这黑中怎么有白,那又是什么呢?

很久了,有一种东西是你所恐惧的。说恐惧并不准确,你只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么呢?是他眼中汪着的那一点东西吗。那时候,你没有认真想过,那时候你还在痴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赏他眼中的那点东西,但是现在,当你走在回头路上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想那当初…是的,第一次约会,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里是有一点什么,那是一种极强的亮光!你几乎无法形容你面对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难形容,不是吗?那是什么,仔细想一想,那会是什么。也许,你在蚂蚁窝里看出了这点意思,那不是一只蚂蚁,那必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才能产生的那点意思;或者是成千上万只的黄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来,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蠕动,效果就出来了。正是这样,那光蜇人!也不仅仅是蜇人的问题,那光里还有些什么?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里的水,井深不可测,黑污污的,而这时候你俯下身去看,就会看到旋涡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话,那是何等的触目惊心!就是这样了,你终于明白,你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那是寒气和毒意。

你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样的念头甚至吓了你一跳!你曾经以为那就是骨气,那就是血气方刚,那就是坚强。可你错了。只要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在乡村,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多。当他们蹲在墙根处晒暖儿的时候,只要你留意,你就会发现,那光的亮点,那突然闪现的一白…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那么,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寒气和毒意,是什么滋养出来的呢?同样吃的是五谷杂粮,同样要经四季的寒暑,怎么就…突然之间,仿佛电石火花般地一闪,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乡村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你就会发现,那样的眼神是和牙齿相配合的。有时候,那眼神中极亮的一闪与咯咯作响的牙齿配合是那样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养了这寒气和毒意。在贫贱里,在屈辱里,那“仇恨”就成了生长的液体,活的汁水,营养的钵。这“仇恨”既是广义的,就像是那个无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对天、对地,甚至是对整个社会的一种反叛;但它也是狭义的,它陷在具体的日子里,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陷在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诅咒之中。乡村有自己的词汇,在乡村里,那一个“受”实在是最好的注解。那里边包含着多少忍耐,包含着多少迫不得已,那里边又凝结了多少“仇恨”?!这当然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这是一种畸形,是生长中的畸形…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被“仇恨”包裹着的人,他一旦离开了屈辱,还会回来吗?那么,假如说,有人挡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会怎样呢?你明白了。对他,在很早的时候,你是用过一个形容词的。你说,他狠。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可你竟然把这话当成了玩笑!是的,那时候,你一点也不在意,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了。在语气里,你甚至还有些赞赏!那就是你对他的第一感觉…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点。如果你早一天读懂了他的眼神,那么,你还会爱上他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的,你说不清楚。那个字也叫人无法说清楚。不错,恨是当然恨的,想起来的时候,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么的不彻底…你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里,你受过那样的屈辱吗?你被人呵斥过吗?没有,好像没有。那时候,你已是支书的女儿了,你外边还有一些当了干部的亲戚,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总是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到乡下来。那时候,你看得见的,那些手里没有糖果的孩子,好羡慕呀!你看出来了,也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嫉恨。有的就扭过脸去,不看。记得,你曾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你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可这女孩却扭头跑了。那时候,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九六二年,你亲眼看见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孩子在树上捋树叶吃,很苦的槐叶,他一把一把地捋下来,塞在嘴里,那情景,就像是一只饿昏了的小狼!…记得,即使是在这样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你还有羊奶喝。是的,你喝过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爱喝,你闻不惯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吗?他们看见你的时候,眼里会不会出现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凉酥酥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倍感温馨。

可是,在鸡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吗,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吗?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欲生。这里虽说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吗,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吗,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荡,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锅的浆水,再压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还不够诚吗?你问天,问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媒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