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动,也没有谁说一句话…

刘汉香长叹一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说:“爹,这不怪你。你别这样,起来吧…房,咱还要盖呢。”

老姑夫跪在那里,嘴哆哆嗦嗦地说:“作孽呀,这是作孽!…这事,要是真的,那畜生,要是真做下了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我…无话可说。你们扒我的房,砸我的锅,任凭老少爷儿们处置!要是还有个…转换头儿。爷儿们哪,我这就派人进城找他去,是死是活,把那娃子弄回来。当面锣对面鼓,给我说个究竟,也给老少爷儿们有个交代!”

仍然没有人说话,人们的眼就像是锥子、是绳套、是火药罐…

终于,支书刘国豆说话了,刘国豆说:“…好,也好。虽说覆水难收,嗨,到了这一步了,仁至义尽吧。老姑夫,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以内,你那当了官的儿就还是官。三天之后…”刘国豆狞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一罐热血,可就摔上了!他那军装,咋穿上的,我咋给他扒下来!他纵有日天的本事,我还让他回土里刨食…不知你信还是不信?!”

日光亮亮的,可人们心里很寒,很寒哪。

接着,刘国豆又说了一个字:“走!”说完,他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重又上了房,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高声对徒弟们说:“干活!活要做好,做细…不过,一口水都不能喝!”他的意思很明白,饭不吃,活要做。他要叫人看看,什么叫仁义!

徒弟们也都跟着齐刷刷地上房了,活做得很紧,很细,那是憋着一口气做的…场面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闹,话极少,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像炮捻似的,有股子火药味:“泥!”“瓦!”“灰!”…

在众人面前,刘汉香表现出了超常的刚强!她的脸虽然白煞煞的,但没有人能够看透她的内心,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见她执拗地甚至是武断地把老姑夫从地上拉了起来。老姑夫仍在地上跪着,他像一堆泥似的瘫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起来…有那么一刻,两人僵持着,可刘汉香还是把他拽起来了。她说:“爹,别让人看笑话了,咱是盖房呢。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跪下了。”

而后,她仍像往常那样指挥着蛋儿们,该上泥的时候上泥,该递麦草的时候递草,该拾掇的时候拾掇…她就像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不给自己留一分钟的空闲。她甚至知道人们都在偷眼看她呢。这时候,她不能倒下去。在这种时刻,她就这样一血一血地挺着,挺着。

门外,男男女女的,不断地有人走进来,借口拿一点什么,或是送一点什么…可她知道,那都是来看她的,看她的脸色,猜她的心思,看她究竟怎么样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顷刻间,人们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是的,人们同情她,人们的眼神仿佛在说:香啊,你哭吧,你大哭一场!那样,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可是,她没有哭,她就是不哭。

一直忙到日夕的时候,该忙的全都忙完了,体体面面地送走了匠人,搬搬挪挪、里里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这时候,只见刘汉香站在空空的院子里,神色怔怔地望着天空,突兀地说了一句:“谁家的喜鹊叫了?”

紧接着,一口热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

蛋儿们“哇”一声扑了上去,齐声叫着:

“嫂啊,嫂!——”

城里没有星星

刘汉香一躺倒,冯家的天就塌了。

…那唾沫像海一样,淹人哪!

于是,冯家那四个蛋儿,慌慌张张的,坐上火车,奔他们的大哥去了。

走的时候,老姑夫吩咐说,见了面,你们就问他,还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们就跪他!…还说,带上绳,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来!

蛋儿们是第一次出远门,下了火车,那眼就不够使了,车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颜色,尤其是饭馆里那香味,勾魂哪!于是,你说往东,我说往西,谁也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闯,走了一个电杆又一个电杆,走了一头的汗,却又迷了方向…就说,老天,地方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呢?

老五说,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问吧。

就这样,东摸西摸的,问来问去,等找到军区大门口的时候,已是午后了。四个后生,怯怯地凑在门旁,私语了一阵,刚壮好胆子要进,可哨兵却不让进,哨兵小旗一挥,说:“站住!”老五就带着哭腔说:“找俺哥呢。俺来找俺哥呢。”哨兵很严肃地问:“你哥,你哥叫什么?”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说:“钢蛋——”话没说完,老二在后边捅了他一下,他就忙改口说,“冯家昌。俺哥叫冯家昌,他…”哨兵听了,说:“冯家昌?”兄弟四个一齐说:“冯家昌。”于是,哨兵就说:“站一边等着吧。”说完,就扭身进那小亭子里去了。老五悄声说:“乖乖,那里边有电钮,他一按,里头就知道了!”

四兄弟站在门旁,偷眼再看,那大门很“政府”啊。

于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直等得喉咙里冒烟的时候,才看见有一个军人从里边走出来了…远远望去,那操场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门是一进一进的,路也真叫长啊。那军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着,看着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们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威风过,哥昂首挺胸,一钢一钢地走着,这可是“四个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还有星呢,一杠、两杠。两杠啊,啧啧!还有银豆哪。当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哨兵双脚一并,忽地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给哥敬了个礼,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谁也想不到,哥一出面就把他们给镇住了,那已经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弟兄四个,哥的眼很“官”…哥一准是看见了他们束在腰里的绳,可那绳这会儿却软塌塌的,只剩下寒碜了。见了面他们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是怵着大哥的。他们怕他,从小就怕。哥的眼在他们身上“官”了一番,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而后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先吃饭。”

在这里,哥一句话就把他们俘虏了。哥这一句话压住了他们心里的千言万语!本是十万火急,本是兴师问罪…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这四个蛋儿,却一个个蔫鸡样的,只好跟着走了。

这顿饭吃得很闷。早已过了午了,哥二话不说,把他们领到了军区外边的一个饭馆里。那是一个很干净的饭馆,有桌有椅,那椅还是带靠背的,坐的时候,屁股底下一软…哥点了四个菜,八碗大米饭。那菜油汪汪的,有鸡有肉…那个香啊,直冲鼻子!这时候,弟兄四个,饿是早就饿了,可一个个脸上愁惨惨的,谁也不拿筷子,也不说话。只有那老五,老五也仅只是打了个喷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们,伸手一指,说:“吃吧。”这当儿,老二看了哥一眼,觉得该说点什么了。来前,爹是有话的,再说,家里那么一个情况,不说行吗?!于是,老二鼓足了勇气,说:“哥,家里…”可是,哥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哥目光一凛,说:“先吃!”接着,哥语气缓了一下,又说:“吃吧,都饿了,吃了再说。”

——就吃。一个个闪着头吃。桌上,只见筷子飞动,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块子肥肥的,汪着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搅了肉菜,吃得满嘴流油…弟兄四个,从来没吃过大米饭,就觉得很香,香得腌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肠胃给收买了!吃着吃着,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说:“哥,有馍吗?”哥瞥了老五一眼,朝着服务员说:“再来四碗米饭。”这时候,老四突然下泪了,老四低低地勾着头,用泪水拌着米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老四觉得自己很无耻。

…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饭后,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们带到了军区的一个招待所里。进了那个招待所的门,就有一个军人上前热情地说:“冯参谋,你怎么来了?”哥就说:“有房间吗,给开一个,我弟弟来了。”那人说:“冯参谋来了,还能没有?”立时就朝里吩咐说:“开一个单间。”于是就开了一个房间…进了屋,哥把门“啪”地一关,接着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帘。而后,他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膀子,直直地望着他的四个兄弟:

“——说吧。”

四个蛋儿,真到了开口的时候,竟有些难以张嘴。就那么闷了一会儿,他们还是说了:说了家里的状况,说了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诉说那日子的艰辛。说着说着,他们全都哭了,泪如雨下!弟们说,哥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不是蚂蚱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辫的,人得有良心哪!家里可是全凭“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层的好嫂子,论长相,论人品,论性情,论能力,方圆百里也是难找的呀!

哥坐在那里,只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而后他就开始抽烟,他从兜里掏出烟来,默默地点上,默默地吸着,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脸罩在一片烟雾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几年不见,哥显得很陌生。

老二说:“哥,你说句话吧。”

老三说:“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说:“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这样呢?”

老五说:“哥,你是出来了,俺可咋办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烟了,可他还是不说话。哥沉沉稳稳地坐在那里,脸不阴也不晴,就像是庙里的泥胎一样,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说也说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么办呢?——于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们就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