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她安慰他说:“你好,我才好。”。

【人】他又一次说:“你好,是你好。”

【书】她柔柔地说:“不。你好我才好。”

【屋】她坦白地告诉他说:“…告诉你吧,在大学里,有六个人追我。可我知道,他们不是追我,是追我父亲,我父亲官复原职了…”

此时此刻,冯家昌嘴里咕哝了一句。她问:“你说什么?”他说:“我什么也没说。”可是,他心里清楚,他说了。他知道他说了什么。在下意识里,他说:

“我插上‘小旗’了。”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谁家的喜鹊叫了

那是“上梁”的日子。

一挂重鞭响过之后,老姑夫家翻盖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这些天,累是累了一点,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虽说是旧房翻新,却也“里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层已换成了砖的,是红砖。房顶呢,准备的是“金镶玉”;那是一半的麦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龙脊”的。翻盖房子时,村里前来帮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愿来的,这对单门独户的冯家来说,已算是天大的体面了。

自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刘汉香的功劳。修房盖屋不是简单的事情,这说明,一个女人终于把一个家撑起来了。

偏晌午的时候,老姑夫正在给匠人们散烟呢。烟是本县生产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这对一般的人家来说,也说得过去。梁已放了正位,“龙脊”已坐稳,剩下的只是些碎活了。他把烟一支支扔过去,笑着说:“爷们,歇会儿,都歇会儿。”匠人们接了烟,趁着休息的时候,给老姑夫开些咸咸淡淡的玩笑。这些日子,老姑夫大约是喜昏了头,不时会弄出些小差错。比如,让他送钉子的时候,他递的是斧头,让他递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于是就不断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听,你听,喜鹊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说“喜鹊?”匠人就说:“可不,喜鹊。迷吧,很迷吧。是给儿子娶媳妇呢,还是想给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里看了一眼,说:“别乱。别乱。”

“轰!”众人都笑了,大笑。

可笑着笑着,蓦地,人们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净。这是因为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后边还跟了一群人!

——支书来了。

论说,支书来了也没什么,如今不是已经“亲戚”了吗?可支书的脸色却一点也不“亲戚”,那脸是紫的,是涨出来的黑紫!那脸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刚刚撒上了一层炒热的芝麻,或者说是让人踩了一脚的紫茄子!他进得院来,浑身颤着,很突兀的,竟然下泪了!支书刘国豆站在那里,满眼都是泪水…顷刻间,他破口大骂,他像狼嗥一样地高声骂道:“那良心都让狗吃了?!那是人吗?屙的是人屎吗?!干的是人事吗?!——猪!——狗!——王八!!”

院子静了,那骂声徜徉在秋日那温煦的阳光里,就像是兜头泼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洒在人们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人们懵懵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书也会下泪,这是从未看见过的…可是,分明的,那眼里汪着的是恨。那恨是切齿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国豆,你…这,这是咋啦?是娃们又惹你生气了?”

国豆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脸麻坑炸着点点黑火,那牙咬得嘣嘣响,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而后,他大声对众人说:“今天,我刘国豆不要脸了!我这脸也不是脸了,是破鞋底!是烂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脚!是那千人踩、万人跺的螃蟹窝!…”就这么说着,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事已至此,不说了,啥也不说了…砸!给我砸!!”

一语未了,刘家的人就齐伙伙地拥上来了…

这当儿,正在灶屋里做饭的刘汉香疾步抢上前来,当院一站,说:“慢着。”而后,她转过身去,对气疯了的刘国豆说:“爸,你还讲理不讲理了?这院盖房碍你的啥事了?你凭啥要砸?!谁敢砸?!”

看见女儿,国豆两眼一闭,紧着又叹了一声,顷刻间扑噜噜热泪长流…他说:“闺女呀,你还在鼓里蒙着哪,人家早把你晾在干地里了,我的傻闺女呀!你上当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刘汉香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儿站着,轻声说:“爸,你,咋说这话?说谁哪?——我不信。”

刘国豆跺着脚说:“闺女,我的傻闺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那姓冯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今是提了营,当了官了!人家热热闹闹地娶了个城里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结罢了呀!”

顷刻间,刘汉香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摇了摇,仍固执地说:“我不信。爸,你听谁说的?我不信。”

这时候,大白桃拨开人群,从后面扑过来,哭着说:“我可怜的闺女呀!你爸他都打听清楚了,真真白白呀!这是他战友亲口说的,人家才转业,人家现在是咱县武装部的干事。人家说,事已经办过了,这还能有假吗?!上天要是有眼,下个炸雷吧!…”

不料,刘汉香怔了一会儿,却突兀地笑了,她惨然地一笑,说:“看来,是真的了?”

大白桃哭着说:“…真真白白!”

此时此刻,只听房顶上“咕咚”一声,有人把手里的瓦刀摔了!紧接着,又听领头的匠人老槐气呼呼地说:“收工,不干了!”于是,呼啦啦的,匠人们全都从房上撤下来了。

可是,刘汉香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刘国豆的手,颤颤地说:“爸,闺女丢了你的脸了。我问一句,还要闺女吗?”

刘国豆泪眼模糊,紧着长叹一声,说:“要。闺女啥时候都是我闺女。”

默默地,刘汉香眼里有了泪。那泪含在眶里,盈盈满满地转着,却没有掉下来。她紧抓着父亲的手,轻声说:“爸呀,断就断吧…人家要是执意不愿,就算了。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刘国豆的头摇得像披毛狗一样,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时把牙碎了!他说:“香呀,香,这口血——老难咽哪!”

秃噜一下,刘汉香脸上挂着两行冷泪,她说:“咽了吧,爸。你要是还要闺女,就咽了。”

就这么说着,刘国豆突然抓住了闺女的手,往众人面前一举,说:“看看这双手,要是有良心,看看这双手吧!…”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变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层层的老茧,那手,如今还缠着块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损的记录!

刘汉香两眼木呆呆地扫过整个院子,那一处一处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刘汉香叹了一声,艰难地说:“爸呀,别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闺女的心哪!这个家,置起来不容易。咱既然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就让我善始善终吧。”

返过身来,刘汉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说:“槐伯,坯,是我张罗着脱的。房,是我张罗着盖的。这也算是我在冯家这些年来的一个见证。你老…就成全我吧。别走,求你了。”

一时,众人都默默的,众人脸上都像是下了霜!

这是多大的打击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刘汉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脸惨白惨白。可她仍笑着对众人说:“面都下锅了,还让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盘好豆腐,还是…把豆腐吃了吧!”

阳光很好,阳光就像是发面蒸出来的热馍头,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头看去,房顶上“龙脊”已立起来了,东边的“龙头”已经扣好;西边的“龙头”也已装上…“龙脊”上还插着三面小旗,小旗在微风中猎猎地飘动着,可人心很凉。院子里,人们都默默地站着,该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扑通”一声,老姑夫跪下了,就在当院里跪着!他伸出两只手来,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脸…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脸上,发出一种“扑嗒、扑嗒”的声响,打得他自己满嘴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