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香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就不做饭呢?”

老五说:“锅漏了。”

刘汉香说:“锅漏了?锅怎么就漏了?”

老五就告状说:“老二跟老三打架,砖头砸进去了…”

刘汉香叹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爹呢?”

老五说:“进城换锅去了。”

刘汉香又叹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给姐说,常吃不上饭吗?”

老五嘴就一瘪一瘪的,又哭起来了。

刘汉香就说:“别怕,没事,没事了。我现在就到公社去,把他们领回来…”说着,刘汉香先是给老五拿了一个馍,让他先吃着,扭过身就到村里找父亲去了。她知道,父亲跟派出所所长的关系一向很好。

在大队部,刘汉香跟父亲说了这事,而后就说:“…偷了几个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说说,让他们回来吧。”国豆看了女儿一眼,对女儿,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可这事,他不想办,他恨那一窝“狗杂种”!他说:“这事我不管,谁让他偷人家茄子呢。”刘汉香气了,说:“你是支书,你不管谁管?几个孩子,都上了绳了,你能看着不管吗?”国豆恼了,说:“咋跟你爸说话呢?叫我说,绳他不亏,谁让他去偷人家呢!”刘汉香站在那里,急得泪都快下来了,她说:“爸,我求你了,你去吧。”这时,国豆有些软了,可他还是不想去,他说:“你别管了。不就几个茄子吗?顶多捆一绳,日骂几句,日头一落,人就放回来了。”刘汉香直直地看着父亲,说:“你不去?!”刘国豆就愤愤地说:“王八蛋!实说吧,这一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话说了,又顶不住女儿的目光,就接着说,“你没看我忙着的吗?我正忙着呢。”刘汉香眼里的泪“哗”地就下来了,她叹了一声,说:“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这一次,你给我写个条儿。”刘国豆看了看女儿,他知道女儿的脾性,这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主儿!于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勾下头,翻了翻抽屉,磨磨蹭蹭的,从里边扯出一张纸来,在舌头上湿了一下,扯出二指宽的条子,匆匆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很不情愿地说:“给老胡。”

刘汉香拿了条儿,又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五,骑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着刘汉香的腰,悄悄地说:“汉香姐,你比妈还亲呢。”刘汉香心里一酸,说:“这孩儿,净瞎说。”

进了公社大院,就见三个蛋儿在树下挂着,脖上挂着咬了几口的茄子。老二还行,老二眼红着,总算没哭。老三、老四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泪流满面,连声求告说:“饶了俺吧。大叔大爷,饶了俺吧…”这时候,纸牌子也已经写好了,靠树放着,叫做“破坏生产犯”,就准备让他们挂上去游街呢!刘汉香慌忙扎了车子,几步抢上前来,对铁留的人说:“先等等!”说着,她快步走进了所长办公室。

所长老胡在一把破藤椅里靠着。他国字脸,大胡子,人胖,汗多,就大敞着怀,“肉展”一样把身量摊开去。他中午刚喝了些小酒儿,这会儿还晕晕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酽茶,滋滋润润地喝着,见刘汉香进来了,就慌忙把两条腿从办公桌上拿下来,笑着说:“哟,这可是喜从天降。大侄女,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坐。”刘汉香把那张写了字的条子往所长面前一放,说:“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让我来领人呢。”胡所长放下手里的大茶缸子,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也没拿起来看,就说:“忙啊,成天瞎忙。你来就是了,还要那条儿干啥?领人?领谁呀?”刘汉香往门外指了指,“俺村的几个孩子…”胡所长顿了一下,说:“你也来得晚了点,都处理过了。”刘汉香急了,问:“咋处理的?”胡所长很严肃地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就是破坏生产,是犯了法了!往小说呢,几个毛孩子,偷了茄子种,我让他们绳了,拉出去游游街算球了!”刘汉香就急急地说:“胡叔,你把他们放了吧,别让他们游街。都是孩子,游了街,还咋见人呢?!”胡所长咂了咂嘴,似有些为难,说:“这、这、这,咋不早点来?都处理过了呀…”刘汉香说:“胡叔,老胡叔,你发句话,别让他们游街。千万千万!…”

这时候,只听“咣”的一声,院里有人喊道:“所长,锣找来了!走吧?”

刘汉香盯着胡所长,说:“胡叔,不就是几个茄子吗,就算是茄子种,能值几个钱?要是需要茄子种,我去给他们找,这还不行吗?!”胡所长迟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嗓:“慌个啥?先等等!”接下来,胡所长呆呆地望着刘汉香,一个女娃,那鲜艳是很润人的。况且,刘汉香一声声说:“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长又咂了咂嘴,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吸着,睁睁眼,又闭了闭眼,终于说:“你爸写了条儿,大侄女你又亲自来了。人,我放。”刘汉香马上说:“谢谢胡叔!”可胡所长接着又说:“有个事,你爸给你说了吗?”刘汉香就问:“啥事?”胡所长说:“你老叔给你保了个媒,是县局的苏股长,咋样啊?”刘汉香脸慢慢就红了,沁红,她顿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事,等等再说吧。”老胡就说:“大侄女,那可是个好人哪!一百层的好人!说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刘汉香笑了笑说:“你看,我也没说他是坏人…”老胡说:“那好,你回去跟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给我个准信儿,我还等着喝这杯喜酒呢。”刘汉香红着脸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正是求人的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终于,胡所长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对铁留的人说:“把人放了吧。”铁留的治保主任是个大个儿,酒糟鼻子,他手里掂一锣,正兴冲冲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着所长,说:“老胡,鸡巴哩,不是说好了吗?”老胡说:“茄子!我说放人就放人!鸡巴哩,说来说去,不就几个茄子吗?捆也捆了,绳也绳了,你还想咋?!”铁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长身后瞥了一眼,说:“…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种,是种子!你也说了,这是搞破坏!”所长大喝一声:“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说了不算咋的?放人!…”这时,刘汉香赶忙说:“我就是上梁的。你要茄子种,我赔给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赔多少,保证不耽误你明年种。”铁留的治保主任一连“噢”了几声,再也不说什么了。

刘汉香走上前去,一一给蛋儿们解了绳子,再看那小手脖儿,一个个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绳痕!解了绳,刘汉香低声吩咐说:“走吧,快走。”待蛋儿们勾着头溜溜地往外走时,刘汉香这才折回身来,再一次谢了所长。胡所长笑着说:“回去让你爹好好熊他们一顿!狗日的,净不干好事!”接着,他又说:“大侄女,我说那事,你可记住啊?!”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出了公社大院,一个个像是破了胆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刘汉香骑着车,整整追了半条街才赶上他们。刘汉香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蛋儿们这才不跑了,一个个喘着,脸黄黄的。刘汉香把车子一拐,说:“跟我走。”于是,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一边走着,刘汉香一边轻声说:“听着,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多不好啊!…”蛋儿们短了理,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拐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一个临街的饭铺前,刘汉香把车子一扎,说:“来吧,都来。”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钱来,给四个蛋儿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汤,一盘荷叶包子,又一一端在紧靠路边的木桌上,而后说:“吃吧。”

蛋儿们先是在那儿站着,眼里馋馋,心里仍怯怯,竟没人敢坐。最后,还是那馋嘴的老五抢先坐了,他们也就一一跟着坐了,开初还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头去,狼吃!刘汉香望着他们,怕他们不好意思,就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刘汉香刚要走,老五却扭过头来,热热切切地叫了一声:“姐,汉香姐!你你你,别走…”

刘汉香扭过头来,诧异地说:“怎么了?钱我已经付过了。吃吧,你们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样地顺过来,一个小人儿,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姐,你能…晚些…要是铁留的再碰上了…”

刘汉香明白了,说:“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候着。”

日夕了,残阳斜斜地照在镇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灿烂。天边,那西烧一抹一抹地推着那半个沉沉红日。刘汉香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身都是金灿灿的霞辉。蛋儿们吃着、吃着,不由得勾过头去看她,看着看着,竟有泪下来了,那泪就着辣汤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时此刻,在蛋儿们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母性的画!

刘汉香也仿佛在想着什么,一丝笑意在嘴角上扯动着。那目光锥锥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阳的霞辉里飞扬,像是飘了很远很远…

女人的宣言

这是一个“母鸡打鸣”的早晨。

贵田家的母鸡“涝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乱叫。“涝抱”是乡间的土话,是说母鸡不下蛋,变态了,动不动学公鸡声,还光想做窝,那大约是鸡们的爱情故事。可贵田家女人不管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满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了鸡的翅膀,一边打骂着:“贱,我叫你贱!”一边提到河边上,把它扔到河里浸它!据说,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鸡就“改”了。于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刘汉香挎着一个小包袱,走过长长的村街,一步跨进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那时候,村街里静静的路人不多,槐树下,也只有一个老女人在推碾。这老女人是瘸子长明的后娶,本就是个碎嘴,有个绰号叫“小广播”。她躬着杆子腿,身子前倾着,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推过来,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里说,这不是汉香吗?怎么就…就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觉得有些异样。后来,她拍着腿对人说,她把辫子剪了,辫子都剪了呀!

当刘汉香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姑夫家的“蛋儿们”正一个个捧着老海碗喝糊糊呢。骤然,那“哧溜”声停下来了,一鼓儿一鼓儿地小眼儿从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着她。独老五机灵些,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欢欢地叫道:“汉香姐!”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脸先是红了一下,布红,透了底的红。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蛋儿们,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但又清晰地纠正说:“——叫嫂。”

蛋儿们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炸窝的热雀,四下纷飞!一只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没地方放了似的,就一个个傻傻地笑着。还是老五孬蛋抢先叫道:“嫂,嫂!”

当刘汉香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说:“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腼腆地轻声说:“嫂。”

老二铁蛋头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刘汉香摆了摆手,说:“孬蛋,你过来。”

老五喜坏了。他颠颠地跑到了刘汉香跟前,刘汉香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接着,蹲下身来,解开了她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边一双一双地往外掏,她一连掏出了五双鞋,五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双给孬蛋穿上,说:“小弟,合脚吗?”孬蛋弹了一下舌儿,说:“正得。”而后,她依次叫着蛋儿们的名字,一双双都给他们穿在脚上…一直到了最后,她才掂着那双鞋来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说:“爹,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我这就算过来了。”

老姑夫蹲在那里,两只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只海碗,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竟然满脸都是泪水!那老泪浸在皱折里,纵横交错,一行行地流淌着…他呜咽着说:“孩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刘汉香静静地说:“这是我愿的。”

陡然间,院子亮了。男人们也有了生气。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仿佛飞来了一道霞光,雀儿跳着,房顶上的衰草弹弹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顷刻间整装了许多,门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旧红仿佛就洇了些鲜艳,连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镰也有了些许的生动,门楣上方,“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时间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扫了,脏还是脏,但脏里蕴润着热热的气息。是啊,女人当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刘汉香领着蛋儿们打扫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顶着一块乡下女人常用的蓝布格格汗巾,像统帅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指挥蛋儿们扫去了一处处的陈年老灰…这会儿,蛋儿们一个个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欢愉是可以想见的!老五说:“嫂,梁上也扫吗?”刘汉香说:“扫。”老四说:“嫂,木桌要动吗?”刘汉香说:“动。先抬到西边去。”老三说:“嫂,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断的…”老五说:“胡说!哪是我蹦断的?”刘汉香说:“没事,掉个个儿,朝里放,回头用砖支上。”老二铁蛋力大,是干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时间不说什么,就看刘汉香的眼色,刘汉香的眼风扫到哪里,他的手就伸到哪里…

老姑夫家有四间草房,一个灶屋。在那四间草房里,有三间是通的;单隔的那一间,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粮食的地方,现在刘汉香把它收拾出来,半间放柴草粮食(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糁子,半瓮红薯干面,一堆红薯),这半间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时没有床,就在地上铺了些谷草,一张席,搭了一个地铺。当一切都归置好的时候,已时近中午了。这时,刘汉香先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蛋儿们一个个洗手洗脸,洗了还要一个个伸出手来让她检查一遍,没洗好的,她就在他们手上轻轻地打一下,让他们再洗。蛋儿们一个个脸洗得红堂堂的,很久了,才干净了这么一回!

自刘汉香进门之后,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没轴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样,他就那么屋里屋外地跟着转,“磨”得也很不成个样子,处处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时候,又总是碍了谁的事。蛋儿们呢,就像是旧军队有了可以拥戴的新领袖,鼻子里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那么转着转着,看自己实在是无用,就喜喜地转到村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