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说:“心。你把心交出来。”

冯家昌愣愣地望着营长,好半天回不过劲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咋、咋个交法呢?”

营长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时候,营长拍拍他说:“记住,要交心。”

交心,他当然愿意。他太愿意了。把心交给谁?当然是组织。一个农家孩子,你不依靠组织依靠谁呢?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体说,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是一片一片地交,还是一页一页地交,怎么交?这又是很费思量的。

那个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交心,要交心…后来,在梦里,他看见自己双手捧着一颗心飘飘忽忽地向台上走去。那心红鲜鲜的,一蹦一蹦地跳着,就像是一枚刚刚摘下的大红桃!突然之间,那心就裂开了,它居然变成了一牙儿一牙儿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红瓤西瓜…这时候,他竟然想到了苍蝇。他心里说,万一有蝇子怎么办?得找一个纱罩把“心”罩上。于是他就到处去找纱罩…在梦里,他想,心是不能馊的,心一馊就没人要了。

那时候,边境线上很不平静,总有一些事情…于是“备战”的消息越来越紧。有一段,有消息说,上边要挑选一批优秀战士上前线。连里就让战士们写决心书。这显然是一次交心的机会,冯家昌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就写了一封血书。那血书是他咬破中指蘸着血写的,写着写着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过是把一些剖心的话落在一张红猩猩的纸上…那时候,他是真的愿意上前线,愿意轰轰烈烈地报效国家,并没有私念在里边。可血书交上去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他当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谈”的。谈谈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谈?公开地找连长、指导员“谈”,太招眼。人家会说你有什么想法。私下里,他又不知道找谁合适?有一段时间,晚饭后,他总是揣着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连部门口扭来转去的…曾经被连里通信员撞上好几次,通信员问,四班长,有事吗?他赶忙说,没事,没事,我看有信没有。最终还是没有“送”进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开了窍了。他试着给营长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开始的时候,也就写一些思想上、认识上的变化,偶尔抄一抄报纸上的“豪言壮语”…渐渐,也就把连队的一些情况和看法加进去了。这样写了几次,也没见营长有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营长到底看没看,他心里有些沮丧。可是有一天,指导员发牢骚说:“操,营长真是神了,屁大一点事,连厕所里写的骂人话他都知道!”这时候,冯家昌心里“突、突”地跳着,嘴上不说,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他写在纸上的东西,营长都看了。

此后,他就更着意地在纸上交“心”。夜深人静的时候,笔在纸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种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交得就不是那么彻底了。用什么样的句子,怎样表述,那都是事先考虑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过的,他先在脑海里净一遍,再用文字筛一遍,把那些杂质、把那些拿不出门的东西先滤下来…这是一个完整的“漂洗”过程,是在呈现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独特的、有建设性的、光光堂堂的东西。

他的字本就写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书写上的诚恳,倾吐上的认真,这就有了更多的忠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纸上说话时,就显得更为亲切,更为贴己。在这里,纸成了一张铺开了的床铺,字成了摊在床上的灵魂,那就像是一个脱光了的灵魂在纸面上跳舞,开初似还有一些羞涩,有一些忸怩,可真脱了也就脱了,这样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献意味。在某种意义上说,形式突然成就了内容,让一个人看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从量到质的变化。一次次的,这样一种纯个体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来的一只手,通过“触摸”和“试探”,点点滴滴地交融着一种可让人品味的同道(或同谋)之感…然而,让冯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让人细致、让人周密的过程,也是一种在漂洗中钝化、在漂洗中成熟的过程。一个不断地在“心”上上光、打蜡的人,怎么能不坚硬呢?由于书写的私密,他的话反倒越来越少了,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在连里,人们开始自觉自愿地叫他“老冯”了。

私下里,他也常常质问自己,你是“锥子”吗?你要真是一把“锥子”,就不用着急。可他能不急吗?不过,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这种书面的“交心”方式,一纸一纸飞出去,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是可以当炮弹使的!

五个月后,一纸命令下来,他做了营部的文书。

走的那天,连里给他开了欢送会。在会上,连长竟然也称他“老冯”了。连长说:“老冯,到了营里,要多替咱一连说说话。”他站起来,郑重地给各位敬了一个军礼!他说:“连长放心,我啥时候都是一连的兵。”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功夫不负有“心”人…突然之间,他的机会来了。

他在营里仅当了七个月零十四天的文书,就被军区的一个副参谋长看中了。那天,军区的廖副参谋长下基层检查战备情况,在团长的陪同下到了他们一营。首长们白天一天都在看训练,到了晚饭后,才开始听营里的汇报。不料,营长的汇报刚开了个头,突然就停电了,会议室里一团漆黑!这像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机会,就在两三秒钟之间,只听“嚓”的一声,文书冯家昌划着了第一根火柴,接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蜡头,点着后放在了廖副参谋长的面前;而后,他又掏出了第二个蜡头,点着后放在了团长的面前;第三个蜡头,放在了桌子的中间…再后,他从容不迫地退出了会议室,大约一分钟之后,两盏雪亮的汽灯放在了会议桌上!

这时,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见廖副参谋长抬起头来,目光像刀片一样刮在他的脸上。那只是一瞬间,而后,参谋长的眼就闭上了…一直到营长汇报完工作的时候,满头白发的参谋长才缓缓地睁开眼来。一屋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廖副参谋长的指示,可廖副参谋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就那么昂昂地坐着,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参谋长在叫谁。

廖副参谋长再一次喊道:“坐在后边的,那个那个那个…小鬼,叫什么名字啊?”

这时候,营长说话了,营长叫道:“文书——”

冯家昌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应声回道:“到。”接着,他上前一步,对着廖副参谋长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首长,独立团一营文书冯家昌!”

廖副参谋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多大了?”

冯家昌又是一个立正,回道:“二十二岁。”

廖副参谋长问:“几年兵?”

冯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参谋长点点头,又问:“读过书吗?”

冯家昌说:“——十年。”

廖副参谋长说:“噢,还是个秀才哪。”

接下去,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了,廖副参谋长扭头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团长,说:“这个人我要了。”

那天夜里散会以后,送走了军区首长。营长坐在会议室里,默然地、久久地打量着冯家昌…营长坐着,冯家昌就那么一直站着。营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最后,营长摇摇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说:“机关不比连队,能说的,都给你说了,好自为之吧。”

冯家昌立正站在那里,一时间,眼里泪花花的…

营长看了他一眼,含意丰富地说:“狗日的虫!”

红楼的“影子”

那天早晨,他是军区大院里第一个起床的人。

四点钟,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那栋爬满藤萝的小楼。小楼很旧,古色古香的,窗棂上的花纹很奇特,每一扇门都很重,漆也是那种沉沉的红色,那气势是含在建筑内核里的。表面上看虽是一栋旧楼,可骨子里却透着庄重和威严,这里就是司令部办公的地方。

在楼道里,红木地板发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不该他走进的地方,心里怦怦跳着,脚步再一次放轻,贼一样地来到了廖副参谋长办公室的门前。钥匙是头一天晚上给他的,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有好大一会儿,他就那么默默地在门口站着,片刻,他绷紧全身,试验着对着那扇门行了一个军礼,觉得不够标准,又行了一个…没人,整个楼道都静静的。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廖副参谋长的办公室。那张黑色的大办公桌漆光凌厉,像卧虎一样立在他的眼前。慌乱之间,他回手在墙上摸到了开关,“嗒”一声灯亮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切都变得温和多了。这时候,他看见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那一笔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风骨,看来是廖副参谋长的手书了。那办公桌上的台灯竟是一枚小炮弹壳做的,近了看,上边居然还有“USA”的字样,十分的别致…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这时候他慌忙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擦布,从卫生间里打来一盆水开始擦窗户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着擦靠在墙边上的立柜,擦门,擦桌椅…擦那张办公桌的时候,是他神经最为紧张的时候,桌上放着的每一件东西:文件、纸、笔、书籍等,他都事先默记住原来的摆放位置,等擦干净后再重新一一归位;办公桌上还压着一个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军人的合影,那都是些旧日的照片,有一张还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凭感觉,他知道这些照片是非常珍贵的,这就是资历。所以,擦这块玻璃板的时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里的擦布拧了又拧,用湿的擦一遍之后,再用干的擦两遍,生怕滴上一丁点儿的水渍。而后,他拿起笤帚扫了屋里的地,扫完地他又蹲下身来,再用湿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后,他光着两只脚,一步步退着把他的脚印擦掉,站在了门口…

这时候,他看了看装在挎包里的一只小马蹄表,才刚刚五点过十分。看时间还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小楼(包括楼上楼下的卫生间)全都清扫了一遍!那时他还不会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厕所里的拖把是怎么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个楼道,他都是蹲着一片一片用湿布擦完的…结果是腰很疼。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错误了。那是很严重的错误!

上午八点半,刚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时候,语气很轻,他只是说:“小冯,你来一下。”然而,等关上门,周主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张长方脸像带霜的石夯一样矗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冷峻的目光里仿佛是含着一个冰做的大钩子,就那么久久地凝视着他。而后,突然说:“你想干什么?!”

冯家昌心里一寒,陡地耸了一下身子,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紧绷着一个“立正”的姿态…

周主任严厉地说:“——我告诉你,你现在还不是廖副参谋长的秘书。你的转干手续还没办,只是借调。你还有六个月的试用期,在这六个月内,随时都有可能,啊…”

这时候,冯家昌心里凉到了冰点!可他知道,他不能辩解,也不能问,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

往下,周主任厉声说:“你去机要室干什么?那机要室是你可以随便进的吗?!念你初到,年轻,我就不批评你了。记住,这是机关!不该你问的,不要问。不该你听的,不要听。不该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该你干的你干了,就是越位!机要室是一级保密单位,除了机要员,任何人不准进!我再提醒你一点,这里有这么多的秘书,哪个首长没有秘书?又不是你一个,在机关里,还是不要那么招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