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无形之中,冯家昌在连里一下子就“凸”出来了。名字上了“板报”,当然是高兴的。可上黑板报的并不是一个人,那标题和名字是时常更换的,于是受到表扬的人就越来越多。自然,凡是上过黑板的人,在心里都记住了他,那由喜悦而产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板报”抬高了他的知名度,“板报”也强化了亲和力。于是,年轻轻的,就有人叫他“老冯”了。有人说:“老冯,一笔好字啊!”

“表扬”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乎,凡是评“五好战士”的时候,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老冯,老冯。”

人嘛,一旦“凸”出来,就成了椽子了。“露头椽子”,自然会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气,说:“真会讨巧啊,球,不就写几个字吗?!”有一天,当冯家昌又蹲在那儿写黑板报的时候,三班长“王大嘴”来到了他的跟前。“王大嘴”在连里是有名的大块头,个大肩宽喉咙粗,一顿能吃八个蒸馍!也就是在新兵训练时曾伤了“尘根”的那位。他仗着力气大,从来就不把冯家昌放在眼里。这会儿,他蹲下身来,对着冯家昌的耳朵说:“——老冯,不会叫的狗咬人哪!”冯家昌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住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王大嘴”站起身来,故意大声说:

“操,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冯家昌还是一笔一笔地往黑板上写字,他只装作没有听见。可他的“心”听见了,听得真真白白!

“遛遛就遛遛。”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昌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那正是大练兵时期,部队时兴突击拉练。常常夜半时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紧急集合的号声一响,三十秒钟之内,部队就拉出去了。走的还净是山路,一走就是几百里!到了这时候,冯家昌那双用蒺藜扎出来的铁脚就派上用场了。有一段时间,由于他办黑板报很积极,连长也真就把他当秀才兵对待了,这里边当然也含有一丝轻视的成分,认为他拉练肯定不行,就把他编在了“收容班”。可是,在部队将要走完行程的时候,他的行为一下子震惊了全团!

就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作为“收容班”班长的冯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枪!远远看去,那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行走着的“柴火捆”,是一个活动中的“枪排架”,是一匹耸动在山间的“骆驼”!九支步枪啊,那几乎是一个班的装备,他就这么驼着,一步一步地走在行军队伍中…夕阳西下,在蜿蜒的盘山道上,不时地有团里的战士指着冯家昌说:“靠,骆驼!骆驼!”

长途拉练,是比脚力、比耐力的时候,也就真应了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到了这时候,冯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梁也不是铁做的,他背上已经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摩擦中变成了一只只蜇人的活马蜂。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日你妈,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双铁脚,那双从不打泡的铁脚就一步一步地踩着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扛着机枪的三班长“王大嘴”…“王大嘴”虽然力气大,却是个“肉脚”,长途拉练,他又扛着一挺机枪,走着走着就落在后边了。冯家昌知道“王大嘴”心里并不服气,也就不执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后边,一步一步像赶“驴”一样,撵着他走!这样一来,就听见“王大嘴”像猪一样地喘着粗气,一路呼哧着,直到宿营地的时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烂泥!

那天,接近目的地时,冯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连的最后边。他是想给那八个落后的战士一点点体面…再说,他本就是“收容班”的班长嘛。可是,当他来到全连战士面前的时候,在连长的带领下,全连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礼!

九支步枪…那一刻,他有点想哭。

不过,也正是冯家昌的“骆驼行为”,给拉练中的警卫一连赢得了荣誉,在那次拉练中,一连没有一个掉队的。

这件事居然惊动了随队采访的军报记者。军报的记者是讲究“构思”的,那人灵机一动,把扛机枪的“王大嘴”也构思进去了。军报记者为了增强宣传效果,在拍照的时候,竟临时又给“王大嘴”加了一挺机枪。就这样,一张半真半假的照片“构思”出来了:在长长的拉练队伍里,一个是身背九支步枪的冯家昌,一个是扛着两挺机枪的王大柱,在夕阳的霞辉里,“昂昂”地走在拉练的队伍中…这张照片后来登在了报纸上,题目就叫:《走在拉练队伍里的“军械库”》!

上了军报了,这自然是件好事,可在连里却舆论哗然!对于冯家昌的行为,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承认的,说那总还是真的吧。九支步枪,你背背试试?!对“王大嘴”可就不同了,说啥怪话的都有。有的说:“球,那是假的,日哄人的!”有的说:“那狗日的,明明是掉队了,头昂得鹅样儿,还上了军报?呸!”有的说:“吹吧,飞机上挂尿壶——光剩下‘嘴’了!”

“王大嘴”听了这话,自然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他就到处去给人解释,说那事不是他要“日”的,他本不想“日”,是军报的记者非让他“日”…他就这么解释来解释去,结果是“道儿”越描越黑,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反而闹得沸沸扬扬,从连里到营里,谁都知道他上军报的事迹是“构思”出来的…“王大嘴”心里委屈,曾经当着指导员的面哭了好几次…为此,指导员很严肃地在全连大会上讲了一次,说这件事,事关全连的荣誉,任何人不准再议论了。他说:“有人说,王八编笊篱?你编一个试试?!”

可是,从此以后,“王大嘴”在连里的威信一落千丈,评先进的时候,再也没人投他的票了。于是,“王大嘴”就一次次地对人说:“日死他亲娘,那个张记者,是他让我‘日’的呀!我说我不‘日’,他非让我‘日’!一‘日’竟‘日’出事来了…”有人在旁边说:“‘照’,那是个‘照’,你咋‘日’起来了?”他就又重复说:“日死他亲娘,是我想‘日’的吗?!”

那年的秋天,树叶黄的时候,冯家昌又干出了一件惊人的壮举。夏天里,他独自一人趁午休的时间,在驻地附近的黄河滩里开出了一小片荒地。那荒地有半亩大,种的是南瓜。伏天里,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里,往那块地里挑粪,把肩上都磨出了一个大血痂子!南瓜开花的时候,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发闺女一样,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在天气最热的时候,他每个中午都在南瓜地里守着,趴在地上看那花一点一点地长,生怕有一丁点的闪失。后来,他怕地块太小,万一不授粉怎么办?在那些日子里,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无奈之下,他又专门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花终于坐“果”了,从指头肚儿大的时候,他就精心寡意地守着、护着,长得再大些,他又给每个瓜都做了一个草圈垫儿。夜里正睡着,一听见下雨了,就驴一样地翻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往河滩里跑,那时光真难挨呀!…终于,熬到了秋天,那南瓜居然就丰收了,拉了满满的两大架子车!当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时候,老司务长愣愣的,说:“这,这是…”冯家昌说:“南瓜,河滩里种的。”老司务长说:“你种的?”他说:“我种的。”老司务长拍拍他说:“兄弟,你帮了我大忙了!我找连长,让他给你记功!”冯家昌说:“不用,不用。”

当天晚上,全连就喝上了南瓜汤…于是,连里的“大肚汉”们对冯家昌的“南瓜事迹”赞不绝口,说:“看看人家老冯,‘先进’一下,拉回来两大车南瓜,干的可都是人事啊!”

就在冯家昌的威望越来越高的时候,突然有消息传来,连里分了一个“提干”的指标。这消息让他大喜过望,不管怎么说,他当兵已当到了第四个年头,“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在连里又是公认的“先进”…那“板报”已出到了一百期!到了最关键的那些天,眼看就板上钉钉了:他“表”已经填过了,连里报的是他,营里报的也是他,甚至都已经有人嚷嚷着让他请客了…然而,到了团里,批下来的却是“王大嘴”!

就这样,一纸命令下来,“王大嘴”,也就是王大柱同志,成了连里的正排级司务长——一下子就“四个兜”了。

会叫的狗也咬人哪!

就在冯家昌蹲在河滩里种南瓜的时候,三班长“王大嘴”也常常独自一人跑到河滩里去溜达。有时候也喊两嗓子,不过是“立正、稍息…”而已。当时,连里曾有人说他是吃饱了撑的,还有人说他是神经蛋!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竟然成全了他?!

冯家昌像是挨了一记闷棒!人也像是傻了一样,躺在铺上一句话也不说。自当兵以来,四个年头了,他一封信也没住家寄过…他不是不想写,他太想写了,有那么一阵,他想刘汉香都快想疯了!可他一直“忍”着呢,咬牙“忍”着,他“忍”得是多么艰难哪!本想着,这次要是能穿上“四个兜”,他就体体面面地回去,气气派派地跟刘汉香结婚,可结果却是一场梦!

当天夜里,他真就做梦了,梦见了刘汉香…裤头子湿得一塌糊涂!梦醒时,他哭了,用被子包着头,哭了整整一夜。

为这件事,小个子营长专门到连里看了他一次。营长告诉他说,他已经找过团长了,团长有团长的道理。那“王大嘴”的“四个兜”的确不是“照”出来的,他是作为“口令干部”提干的。团长说,一个团队,“口令”是非常重要的,“口令”就是军人的魂魄,军人的胆。一嗓子喊出去,能让千万人凝神,能把一个团队的激情调动起来,哪怕他是一个傻瓜,也要留下来。当然,当然了,团长是从军报上知道“王大嘴”的,扛着两挺机枪的“王大嘴”…而后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门。于是,在全团集合的时候,团长曾让“王大嘴”喊过几次口令。这么说,“王大嘴”是因祸得福了。可有人说:“那一‘照’十分重要!”

最后,胡营长拍拍他说:“——狗日的虫!不要泄气。”

还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命运并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人生有无数个“偶然”,那“必然”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的。你要做的,只能是尽到自己的努力,至于结果,只有听天由命了。

当胡营长离开的时候,他说:“我还有一个绝招。当兵的第三个绝招,你想知道吗?”

长在纸上的心

家里来信了。

信是馋嘴老五写的,老五的铅笔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说:“哥,听说你在部队成天吃白馍?啥时候,也把我们日弄出去吧…”

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没往家寄过一分钱。开初是一月六块钱的津贴,后来长到八块、十块、十二块…他一分钱也没寄过,那钱他都用在“进步”上了。家里还有老爹,四个弟弟,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干,他就只有复员了。一想起要复员,他就头皮发麻!回去,怎么回去?你还有脸回去吗?!村支书刘国豆的话再一次响在他的耳畔:“穿上‘四个兜’,闺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着信,信上那两个字是很扎眼的:“日弄”。这是他们乡间的土话。是动词,是极富有想象力的概括,很积极呢。那字面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面上,在想象中与太阳做爱。这真是创造性与想象力的大胆结合,是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最有高度的假说,简直就是对“日”宣战!然而,在字背里,它又有着无穷无尽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扬就有多昂扬,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阳奉又可阴违,是形象思维中最富有实践性与浪漫色彩的大词!

看着,他笑了,是苦笑。他觉得背上很沉。弟兄五个,他是老大呀!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后…

星期天的时候,他去找了小个子营长。人熬到了营职,就可以带家眷了。营长就住在军区家属院里,一室一厅的小单元,那墙雪洞一样。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营长家的“箩”。营长家的女人也的确姓罗,叫罗二妞,胖胖的,也是小个儿。在“箩”给他倒水的时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里说,一脸的黑面星儿,这“箩”也不细呀。“箩”却很热情,“箩”说:“听娃他爸说,你是上梁的?”他就说:“是啊,嫂子。”“箩”说:“呀呀,俺是大罗庄的,离俺那黑儿可近…”营长白了女人一眼:“胡喳喳个啥?去去去!”于是,女人就躲进里屋去了。见了他,胡营长并不热情,也不多说什么,只说:“来了,坐。”

那时,他已知道营长喜欢喝二两小酒,就带了一小瓶“宝丰”,一包花生米。花生米就摊在桌上,酒倒在两个小盅里,这时候营长收了报纸,说:“咋的,喝两盅?”他说:“喝两盅。”两人就闷闷地喝。在这里,只有营长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冯家昌却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头上,辣那么一下子,喝到了还只是原来的那一杯…喝了一会儿,营长抬起头,突然说:“我知道你不想复员。”冯家昌也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营长说:“喝。”他也说:“喝。”营长喝一杯,冯家昌舔一下,接着再给营长倒上,又喝了一会儿,营长说:“家里五根棍?”他说:“那是。”营长说:“没有一片箩?”冯家昌说:“那是。”胡营长再喝一盅,说:“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冯家昌眼红红的,说:“我真是没脸回去了…”胡营长说:“狗日的虫,不要那么悲观。东山日头一大垛哪!”

后来,出门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对营长说:“营长,你说那啥…”

营长笑了,营长说:“急了?”

冯家昌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急,我是…”

营长说:“当兵的第三个绝招?”

营长说:“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还有一样东西可交。你把它交出来就是了。”

冯家昌诧异地问:“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