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穿上。”

他说:“我不穿。”

两人就在那儿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脚就走的,可怀里那几穗玉米绊住了他。终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说:“你喊吧。”

一语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阳光照出了一份绝妙。那不是一张脸,那是伏桃的细腻,那是麦黄杏的滋润,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籽般的晶莹,那是苹果枝上的嫣红,那是秋光合成的虚幻,那是颍水孕化的潋滟!在秋光里,那如花似玉的脸庞上还汪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烟化般的嫩绒绒,那绒儿就像光的影儿,光的露儿,光的芒儿,光的韵儿,光的醭儿,光的会玩魔术的小舅子!那生动啊,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上一摸,却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会沁出水来…仅一眼,他就像是被钉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赶快把“心”收回来,可“心”丢了,他找不到了!

这时候,刘汉香抢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脚!”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抬起来了。抬起来才有些后悔,可刘汉香不允许他后悔,刘汉香抓住他的脚,硬是把鞋给他穿上了,穿了这只又穿那只…而后,她说:“走吧。”

接着,他们上路了,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着这么一双“解放鞋”,怀里揣着偷来的玉米,他怎么走怎么别扭,那双铁脚就像是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走起来竟磕磕绊绊的,显得十分滑稽。远远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高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茅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身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吗?”于是,在一个时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学生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脚大仙”穿鞋的洋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脱掉了,仍是赤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耻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他的脚踢在了门槛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了那张脸,那脸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强梁些,首先发问:“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塌蒙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而后是瓜蛋。瓜蛋穿着太大,走起来七崴八崴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跶跶地诱他。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吗?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了你一双鞋。说是别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么一会会儿。

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这个水池,我就到另一个水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

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2]”总是在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3]),一切都变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蜜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藏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得太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那“两篷楼”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津津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

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鞋穿。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