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作者:李佩甫

《上流人物》编辑推荐:所谓上流人物,总有一副藏着、掖着的本来面目。冯家昌混成上流人物的那些下流手段,就像是一场地位爬得越高、灵魂摔得越惨的人性扭曲表演。翻开本书,带您看清一个“上流人物”遮遮掩掩的本来面目。

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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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弟冯家昌终于摸清了混进上流社会的“诀窍”:尊严、爱情、良知这些劳什子,一旦你从内心把它们抛弃,它们立刻就会变成供你向上爬的阶梯。

18岁进入部队,靠打小报告“交心”获得营长赏识,靠背叛初恋情人解开束缚,靠“办了”领导女儿找到靠山,靠伺候首长的“绝活”步步高升…冯家昌从社会最底层一路走来,越爬越高,整整30年,终于混成了自以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的鸡犬都跟着升了天。

然而,那些被他抛弃的劳什子,那些曾被他视为阶梯踩在脚下的良知,早已筑成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将浑身媚骨的自己,深深地囚禁于充满卑贱与悔恨的命运之中。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会跑的树

桐花的气味一直萦绕在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他六岁,六岁是一个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他记住了那天晚上的风雨。

雨是半夜里下来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的一滴两滴,而后是墨重的群滴儿,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斜着就细下来,细得绵,细得曼润,那湿意一丝儿一丝儿地往木窗上贴,慢慢就甜。

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润,润些紫意来,而茎根处却白牙牙的,奶白,那一点点的甜意就在奶嫩处沁着。花开的时候,把桐花从蒂儿上揪下来,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小口儿,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很原始。他心里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在一湿一湿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儿就松了,而后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儿声,墨——得儿,墨——得儿…一忽儿,旋旋缓缓地飘落下来,于是,那甜意就一缕一缕地在重湿里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像墨色的乌鸦一样呱呱地坠在地上,散落满地的扑嗒。娘说,乌鸦不好,一身坟气,那是“碰头灾”。头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妇出门就碰上了乌鸦叫。娘又说,见了乌鸦你要呸它!狠呸,连呸三口!这是躲灾的方法。可是,他还是想到了乌鸦,很甜的乌鸦。

后来他就睡着了,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

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只觉得木窗上的阳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却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很走样。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的身子侧侧歪歪地趔趄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回窜动,一时屋里一时又屋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又像是一只奓了翅昏了头的老母鸡。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呢,哼哼叽叽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间谁给他糊上了一嘴驴粪!

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那句话是他听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白的。父亲说:

“这得说说…”

“是得说说。”娘说。

说说,什么叫“说说”,说什么呢?

光脚,摇摇地晃出屋门,他发现猪还没喂呢,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院里的地也没有扫,一只扫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这时,他重重地“呀”了一声,心里说,树怎么跑了?!

是的,树跑了。一夜风雨之后,他家的桐树跑了。

那棵桐树就栽在离墙很近的院子里,昨天他还尿过,他对着那棵桐树狠狠地撒了一泡!当时被娘发现了,娘骂他是个败家子!娘说,好好的一棵树,它比你还大呢,长了七年了。浇吧,烧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学费!

可那桐树居然会跑?!

这棵桐树并没跑远,树跑了一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尺。有了这一尺,树就长到墙那边去了,是铜锤家一侧的墙里…蓦地,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就在他家院子里的一个石磙上立着,正乜斜着绿豆眼踮踮地往这边看呢。

他看着铜锤铜锤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倏尔,铜锤笑了。铜锤一脸油。

铜锤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说,这家也太“那个”了,吃“面条”的时候,他刘一刀说那话真噎人哪。他灌了几口猫尿,就站在当院里喷着唾沫星子说,听说你家娃子起了个名叫钢蛋?钢蛋好啊。好,恁叫钢蛋,俺就叫铜锤!恁要是鏊子锅,俺就是铁锅排!你听听?…

院里的地没有扫,满地都是飘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说说。”

陡然间,朦朦胧胧的,他似乎明白了“说说”的含意。这时候,他突然想,树要会说话就好了。让树自己说,多好。

可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此后,“说说”像大山一样压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是讲究“体面”的人。父亲的“体面”就在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上穿着。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庄重,像是要出席什么仪式,其实他不过是兜了几个鸡蛋。

他先是用三个鸡蛋在东来的代销点里换了一包烟。拿鸡蛋的时候,娘说:“‘白包’吧?‘白包’俩鸡蛋。”父亲郑重地说:“‘老刀’,‘老刀’。场面上,得‘老刀’。”于是父亲用手巾兜去了三个鸡蛋。结果三个鸡蛋只换来了十九支香烟。在代销点里,东来吃惊地说:“老姑夫,你吸‘老刀’?!”父亲说:“办事呢,求人办事呢。”东来就说:“这不够啊,得三个半鸡蛋,你再给我五分钱吧。”父亲说:“就仨鸡蛋,你看着办吧。”东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就这吧,就这。”说着,他揭开封包,竟从那盒烟里抽了一支…而后,父亲精心地把那包烟揣起来,径直往大队部去了。

在大队部门口,父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先从兜里掏出烟来,一支支敬过去。屋里有六个人,父亲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后对支书说:“国豆,有个事,我得给你说说。”

国豆一脸麻子,麻得热烈。国豆说:“开会呢,正开会呢。回头再说吧。”

父亲说:“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大队干部们才乱纷纷地从瓦屋里走出来。父亲上前拦住了国豆。父亲巴巴地说:“国豆,说说?”

国豆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说说呗。”

这时,父亲又敬上了一支烟,那是第七支烟。接下去,父亲说了树的事…父亲说:“你去看看,真欺负人哪!”

国豆说:“球,不就一棵树吗?”

父亲说:“那不是一棵树。”

父亲又说:“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树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给弄的树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证。”

国豆说:“老德能给你作证?”

父亲说:“能。他给弄的树秧,还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