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烟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烟,国豆把烟蒂往地上一按,说:“那就这吧,老姑夫,回头说说。”

父亲恳求说:“得说说呀!”

国豆一抖上衣,很威严地说:“说说。”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又在村口拦住了老德。老德躬身背着一捆草,一闷一闷像口瓮似的走着。父亲拦住他,又给他说了一遍树的事。父亲说:“德哥,七年了,那树秧还是你给买的,你不会忘吧?”

老德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上的草,而后,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久久才说:“树,你说那树…”

父亲提示说:“院里的那棵桐树,树秧是你给梢的,一块六毛钱,仨五毛的,两个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钢镚儿…”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炊烟绊住了。远远的,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被烙铁烫了眼。老德勾回头,呓呓怔怔地说:“树?年后捎的?”

父亲递上一支烟,老刀牌香烟。父亲说:“德哥,春头上,是春头上。”

老德把烟夹在耳朵上,又是闷了很久才哑声说:“他姑夫,我,记性老不好…”

父亲急了,说:“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说:“叫我想想。”

天黑下来了,父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夜空高声自语:“说是树,那能是‘树’吗?老天,这就不能说说?!…”突然间,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掉头就往村里奔去。父亲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

夜墨下来的时候,穗儿奶奶还在院里纺花呢。那时候穗儿奶奶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纺车,那是她当媳妇时娘家陪送的嫁妆。那纺车上点着一支线香,飘一线香火头,一支香就足够了,穗儿奶奶纺花时就要这么一点点亮。那亮里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声儿,一时长出来,一时短回去,诗润润的像是胡琴。穗儿奶奶心静,穗儿奶奶有个好儿子。

这时,父亲一头闯了进来,父亲像口黑锅,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奶奶的面前!父亲说:“妗子,纺花呢?”

穗儿奶奶吓了一跳!片刻,她说:“是他姑夫吧?”

这时,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树”的事。父亲把“树”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而后说:“妗子,老短哪,这事做得老短。”

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纺车听得很仔细,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儿的时候,穗儿奶奶才说:“万选不在家呀,万选在公社呢。”

父亲说:“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穗儿奶奶就说:“我说说。”

接下去,父亲把“树”说给了全村的人。在会计二水家,父亲说:“不够一句呀,这不够一句。”在保管贵田家,父亲说:“贵田,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在记工员宝灿家,父亲说:“啥是秤,人心总是秤吧?!”在民兵队长秋实家,父亲说:“我又不是头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亲说:“我也不说别的,能这样吗?!…”在煤矿工人广生家,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说:“那能是树吗?那不是树啊!”…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做出很理解的样子。一包老刀牌香烟,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铜锤家岿然不动,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拄着一只粪叉喃喃地说:“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后,父亲的头又垂下来了,垂得很无力。

在这三天时间里,他看见父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父亲的“脸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张纸。他跟着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人们都答应了是要“说说”的,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说。

树跑了,树就这样跑了。为什么呢?!

在此后的时光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他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上梁,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

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这就是人们对父亲的称谓。因为父亲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着一个担子入赘的。在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父亲的名字。在平原的乡野,“老姑夫”是对入赘女婿的专用称呼。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戏谑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慢。从血缘上说,从亲情上说,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么,铜锤家又有什么呢?

铜锤他娘是很厉害,很会骂人,一蹦三尺高!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屁股,野辣辣的,这他知道。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刀肉吗?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败给了一刀肉。

铜锤他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叫“刘一刀”。刘一刀原是个屠户,杀猪的。据说他杀猪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来他成了镇上供销社的一个食品门市部的主任。说得刻薄一点,其实就是一个卖肉的。一个卖肉的有什么呢?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里村外,跟他点头的人很多。在镇上的公社里,也常有人请他喝酒,有时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骑着那辆瓦亮的“飞鸽”自行车回村来,车把上会摇摇地挂着一刀肉。他常常是车也不下,就那么跨着顺手把那刀肉丢给了国豆…村里人要办什么事,也会把他请去,说,刘主任,还得你下手哇!他就摇摇地去了。他人长得虎熊熊的,腰里常勒着一根布带,那根布带总是露一点布编的绳头儿,在腰间甩甩的,这就是屠户的标志了,而后跳进圈里,“噗”一刀扭头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烟,等那肉净了,他又会从裤腰的布带上摸出一个红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声,盖一红霞霞的戳。走的时候,主家会让他带去一挂猪下水,也并不带回家去,又是随手丢给了国豆或是谁…

还有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他——钢蛋偷偷地在那堵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树!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树用尿活活烧死!…可最终他还是白尿了,那树却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就这样,那棵树在他眼里又长了三年,长了一树的“蚂蚁”。每当他默默地从村街里走过的时候,人们会说,这孩子的眼怎么这么毒哪?后来,村人的态度突然都变得很亲切,每每见了他,就热乎乎地说:“钢蛋,吃了吗?”“钢蛋,给,哑巴秆,甜着呢。”“钢蛋,给块红薯。”…他先是茫然。而后,他渐渐就明白了。人们还是有是非的,人们是在委婉地向父亲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后来,刘一刀把那棵树卖了。卖给了邻村的匠人。

那天,当拿着一杆木尺的邻村匠人来看树的时候,父亲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墙根处立着,代表他的父亲默默地望着那树,那树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来到树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树,往上瞄了一眼,而后说:

“树聋了。”

刘一刀说:“不会吧?好好的树。”

那匠人坚持说:“聋了,这树聋了。”

刘一刀一皱眉头:“这咋说?”

匠人说:“树长聋了,内里糠。你不信,锯开一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