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义也高兴地说:“对,对,为什么不呢?我也常有这种想法!”

  于是,夫妻二人共同拟定计划——先去港澳台,再去“新马泰”,继而去日本和韩国,最后去一趟欧洲。那时已是七月,他们要让二〇一二年下半年成为二人的浪漫时光。

  夫妻二人准备就绪,即将起程的前三天,组织部门来人,说根据各方面的多次建议,组织上推荐他担任省人大代表,继续发挥余热。

  秉义说:“那得选。我负责过三次重大拆迁项目,肯定会招来不少人的怨恨。选不上我不在乎,但组织影响不好。谢谢组织的厚爱,还是免了吧。”

  组织部门的同志说:“这你尽管放心,还是要相信组织。组织推荐的人选,没有当不上的道理。”

  郝冬梅从旁插话说:“老周身体已经很差,他说的意思就是请组织体恤。他不好那么说,我替他直说,拜托各位领导如实转达他的意见。”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只能告辞。

  送走客人回到家里后,秉义说:“你说得对,帮了我的大忙,我才不给那些人在我的名字下画×的机会。”

  冬梅说:“就是!从此以后你的时间都属于我。”

  三天后,夫妻二人动身去往港澳台了。

  他们从台湾归来后没几天,组织上又来人,这次谈的是希望周秉义成为省政协委员的事——第一年是委员,第二年是常委兼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组织部门的同志说:“当委员就不必选了,只要你同意就行。”

  周秉义不知说什么好,求助地看着妻子。

  郝冬梅说:“老周出去旅游这一次累着了,身体更差,革命意志衰退。我也是普通干部,我认为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在政协继续发挥余热的资格也没有,请组织上物色他人吧。”

  秉义便做出情绪低落的样子,随声附和说:“请组织上体恤,请组织另做安排。”

  组织部门的人走后,冬梅问:“我的话是不是过了?”

  周秉义苦笑道:“过是过了点儿,已经那么说了,就别后悔,反正目的达到了。”

  旅游归来的周秉义气色不错,饭量大了。拍片显示,他那由手术接出的替代胃已初步成形,状态良好,估计以后基本能起到正常胃的功能,各方面化验结果也让医生满意。医生满意,他们两口子自然就放心多了。医生对他们的旅游计划持赞成态度,说只要别累着,绝对有益无害。有冬梅一路呵护照料,秉义怎么会累着呢。正是因为怕他累着,冬梅坚持不随旅游团出去。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她的同学、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往往住在对方家中,并由对方做向导,对方竟然都兴高采烈,乐此不疲。在港澳台的基本上是她的大学同学、本校同事或外校同行,也有她那一所高校的历届毕业生。她是让他们怀想的人,见了面都格外亲热。

  不久,老两口子又去往了“新马泰”,从“新马泰”直接去了韩国和日本——那些地方冬梅的朋友更多。她在大学时,曾代表本校兼任过孔子学院总部的理事,除了日本和新加坡,另外三个国家她退休前多次去过。秉义沾妻子的光,所到之处被浓浓的友谊包围着。

  欧洲之行则不一样了。网络给人们带来的方便和益处太多,郝冬梅事先从网上联系到了几位移民欧洲的中学同学。当年的中学同学多是高干子女,无论后来上过没上过大学,如今基本上都成了先富起来的中国人。有的在国内挣钱挣腻歪了,干脆到国外过起随手花钱、懒得再挣的潇洒日子,同时免费呼吸新鲜空气。有的觉得天天呼吸优质空气,不干点儿什么太对不起生命,于是继续国内国外来来往往地做五花八门的生意。有的生意似乎还保密,讳莫如深。与他们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一位从老处长职位上退休的同类太匪夷所思了。冬梅和秉义暗中约定,恪守不闻不问原则,见面只说喜乐事、吉祥话。

  “据我们所知,‘文革’后你母亲又活了好多年啊!”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惨淡呢?”

  “你对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在意,你妈也没在意过吗?”

  他们都对冬梅表示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怜悯。他们的接待不惜破费,时时处处体现高规格。因为曾是同类,虽然四十多年没有往来,但他们对她的真诚、热情友好和亲密还是远在一般同事和朋友之上。仿佛同一个窝里长大的猫鼬,一经确认,便毫不见外,根本没有沟通障碍。也正因为毫不见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的坦率。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态却很年轻,他们说移民的好处之一,那就是在异国他乡,只要经常想着自己是人就够了,而不必想着在别人眼里自己应该是怎样的人,也没有谁要求你必须成为怎样的人。他们经常谈起和怀念她,因为她与他们失去联系最久,更因为她当年曾是他们中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他们都依稀记得,当年她是卫生小组长,无论哪位同学以何种理由请假,她都会痛痛快快地答应,结果经常只剩下她自己在放学后打扫教室,并且让全班照样得卫生评比小红花。

  “冬梅,你当年真是可爱死了!”

  “冬梅,你还记得不,当年我怕种牛痘,一个人躲起来哭,你就挽起另一只胳膊的袖子,要替我挨第二刀。老师发现了,狠狠训了你一通!”

  “冬梅,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助,只管开口啊,咱们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在当代都市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拍着胸脯说这些话了。

  秉义看得出来,那绝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会啊?起码也该是副部级吧?是你们自己什么地方没搞明白吧?”

  对于周秉义做了二十多年正厅级干部,他们都觉得很难理解。

  对于周秉义曾是光字片人家的儿子,他们的好奇心更大。

  “听说,你们那片农村小脚老太太可多了。夏天的傍晚,许多人家门口都坐一个叼一米多长烟锅的老太太,真的吗?”

  秉义就微笑着说:“有那种情形,因为光字片人家成为城市人的年头都很有限,但一米多长烟锅显然夸张了,长是长,没那么长。”

  “你们昨天不是问我人生的亮点是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人生的亮点就是和秉义做成了夫妻。”怕他们再问出什么让丈夫尴尬的话,郝冬梅及时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都很爱听她与周秉义的恋爱往事。

  “早知道会这么麻烦别人,还不如事先不联系人家。”秉义私下里对冬梅说。

  冬梅说:“咱们这不是来欧洲吗,还不是为了省点儿钱!”

  他们连回国机票都替他俩预订好了,头等舱,坚决不要他俩出钱。

  冬梅歉意地说:“亲爱的,对不起了啊。”

  秉义明知故问:“何出此言呢?”

  她说:“他们的某些话你肯定不爱听,其实我也不爱听,可一不小心成了贵客,必须多担待啊。”

  秉义笑道:“什么担待不担待的,你想多了。人家今天这个当导游明天那个当导游的,什么事都不必咱俩操心,不辞辛苦,陪咱俩看了多少地方啊!没有他们接待,咱们的旅游哪会这么省钱,这么放松,你一定要多多表示谢意才对。”

  他说的也是心里话。

  “我一再表示过啦。他们基本上就是那样一些人,除了做起生意来另当别论,平时对人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比国内大多数人还要单纯,见了国内来的朋友也真的亲,不是装的。何况我对他们不仅是朋友,也是发小啊!”冬梅说。

  在周秉义看来,妻子对发小们的评论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虽然不是他们的同类,但有妻子与他们那一层近乎血亲的关系存在,他们对他也是相当友善。那是一种不无优越感又比较愉快的接受。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一位是他们同类的妻子的陪同,那么在他们心目中,他就只不过是一个在官场上走运的底层人家的儿子罢了。实际上,他并不能完全融入他们中间去。在他与他们之间,他无须多么敏感就能感觉到,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始终阻隔着。他并不试图穿过那一层无形的屏障,而宁愿隔着屏障接受他们的友好,表达他的愉快和谢意。

  总体而言,周秉义的欧洲之旅是欢悦的。他对妻子说,回想起来,他一生的美好时期无非集中在以下三个阶段,即从初中到高中时期(到“文革”前),兵团知青时期,再就是退休后与妻子出外旅游的日子。他说,虽然自己从小学起就是光字片家长们经常夸奖的好孩子,老师经常表扬的好学生,但因为毕竟年龄小,并不觉得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上中学以后,他感觉就不一样了,渐渐觉得自己头上有光环了,那光环让男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也让他在女同学心目中特别有吸引力。那是荣誉感和虚荣心都获得极大满足的时期。成为兵团知青后,他没想到“文革”前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那种光环,下乡后居然仍起作用,竟能得到兵团各级首长们的赏识与器重。那是他利用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在知青中的影响力,千方百计为知青们做好事的时期。正是在那个时期,他体会到了为大多数人服务的快慰。当然也因为,在那个时期他享受并收获了美好的爱情。

  听他这么说,郝冬梅感动得热泪盈眶。

  “冬梅啊,旅游太好了!境外游更好!有你陪着我旅游,好上加好!我原以为,从电视中看看丰富多彩的世界就可以了,何必身临其境?事实证明,我错了。将来,你也要陪我共同回忆咱们的旅游时光啊!”

  “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郝冬梅的旅游提议和苦心安排,换来了周秉义的好感受,她激动得偎依在他怀里哭了。

  周秉义两口子享受着旅游的快乐时,周蓉和周秉昆姐弟俩却都遇到了意外之事。

  周蓉面对的事与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却与蔡晓光有关系——关铃闪婚嫁人了。嫁的是一位英国人,比她大三岁,名叫罗伦佐,一位开名牌鞋店的商人。她要举行告别宴会,蔡晓光接到了她亲自打来的电话。

  蔡晓光请示周蓉:“这我不去不好吧?”

  周蓉反问了一句:“我想,她不至于只邀请了你而不邀请我吧?”

  他说:“她怎么会那样!你肯定不想去,我代表你去行不?”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不想去?小关是对我有恩的人。我不在国内的年月里,人家不图你什么,替我温暖过你那孤寂的灵与肉。我住院时人家给予过我特别关照,我又不是感情冷漠的人,当然也要去。”

  于是,蔡晓光夫妻二人双双赴宴。

  地点在“和顺楼”,关铃的好友曾珊执意要表达送别之情一切都替她免费安排妥当。人不算多,二十四位。包括关铃和曾珊在内,十四位女士,十位男士,正好三桌。除了蔡晓光,其他男士的年龄与罗伦佐不相上下。

  周蓉的出现让关铃颇觉意外,她向丈夫介绍说:“这是我一位好姐姐,这是我姐夫。”

  罗伦佐不明就里地问:“你不是说要来的是对你很好的一位老大哥吗?我到底应该叫哥哥还是姐夫呢?”

  关铃的脸唰地红了。

  晓光连说:“叫姐夫对,叫姐夫对。”

  他的脸也唰地红了。

  周蓉调侃道:“小关,真是什么人什么命。你最喜欢漂亮鞋子,这下可称心如意啦!”

  关铃笑道:“蓉姐以后别买进口鞋啊,我会想着你的。咱家就是卖名牌鞋的,你省下钱干别的用。”

  周蓉几句话轻松化解了窘境,关铃和蔡晓光的表情旋即变得极其自然。只有罗伦佐还愣着,他显然仍然困惑,自己究竟该怎么称呼蔡晓光这位年长的男士?

  周蓉对他说:“随你怎么叫,怎么叫还不是一样亲。”

  “那我叫姐,因为我没有姐,却有两位嫂子,至于鞋,关铃的话代表我的承诺。”罗伦佐也笑了。

  周蓉说:“你的名字我觉得似曾相识。”

  罗伦佐说:“与莎士比亚有点儿关系。”

  周蓉说:“想起来了,《威尼斯商人》中那位好女婿,但我们的关铃可不是夏洛克的女儿哟!”她又转身对关铃说:“恭喜你以后不但有穿不完的鞋子,还嫁给了一个好人。”

  关铃是不太读书的,但周蓉说她嫁了一位好人,让她异常开心,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周蓉说:“姐真好,我会想你的。”

  周蓉说:“那就要经常回来看我,可别乐不思蜀啊。”

  这边厢正亲热着,那边厢曾珊出现了。晓光见她看自己,自己在这边又只不过是陪衬,便向曾珊走去。

  周蓉刚落座,晓光又牵着曾珊的手走来了,向周蓉介绍她。

  曾珊说:“嫂子好有风采。”

  周蓉笑道:“托你晓光哥的福,他把我养得好。”

  “哎呀妈呀,我开始飘飘然了!”蔡晓光乐得合不拢嘴。

  曾珊离开后,周蓉小声问他:“什么人?亲得牵着人家手半天不放开。”

  晓光说:“一言难尽,回去告诉你。”

  关铃与曾珊两个都是盛装出席,化了淡妆,成为抢眼的亮点,一对姐妹花。

  周蓉说:“看着她俩风情万种的,真觉得对不住你这位‘花导’了。”

  晓光说:“为夫非以‘花导’闻名,乃以‘绝导’立足。”

  周蓉说:“即将离别,心里酸酸的是吧?”

  晓光对她耳语道:“男人不能只靠偷嘴活着,你是我色香味俱佳的主食。”

  原来关铃与罗伦佐喜结良缘,竟是曾珊介绍的,而曾珊与罗伦佐是在基督教堂认识的。

  宴会开始,第一轮酒过后,曾珊介绍起了关铃与罗伦佐的恋爱经过,接着唱了首《好一朵茉莉花》。

  掌声中,罗伦佐站起来郑重声明自己是爱尔兰人。

  “快坐下!不许再说第二次,有什么不一样啊?”

  关铃扯他袖子。

  “挺不一样的。”

  罗伦佐嘴上嘟哝着,表现却很乖,立刻坐下了。

  大家都笑起来。

  有位女士高叫:“小罗,领教中国式‘妻管严’的厉害了吧?后悔还来得及!”

  罗伦佐大声说:“死不悔改!”

  大家又笑了。

  关铃则自己满了杯,站起来,望着集中于一桌单独赴宴的男士们说:“几位哥,这一杯我要敬你们,感谢你们多年来给予我的帮助和厚爱,我会永远铭记不忘!”

  她一饮而尽。

  他们互相看看,也都站起来一饮而尽。坐下后,各自一本正经静默着,谁也不看谁。

  蔡晓光高叫:“好!”

  他带头鼓起掌来。

  两小时后,周蓉和蔡晓光回到了家里,那时天已黑了很久。

  周蓉冲罢澡,穿着浴衣坐在沙发上揉脚——几年没穿高跟鞋了,脚挤疼了。

  “哎,那个曾珊,她怎么没和罗伦佐成一对呀?”她好奇地大声问晓光。

  蔡晓光一边冲澡一边在卫生间回答:“她是拥有一两亿资产的女人,估计很难再爱上什么男人了!”

  她又问:“为什么啊?对你那么尊敬,你怎么不为她介绍几个?”

  “我才不多那个事。听说她对有的男人动心过,但一谈婚论嫁,又疑心重重,唯恐将来对她的资产安全有什么不利。这样的女人,八成以后只有嫁给钱了!”

  晓光冲罢澡,周蓉已在床上了。

  他上床后,周蓉说:“你那位小关太了不得了,幸亏是远离文学的女子。”

  晓光眨着眼问:“别绕弯子,你又有何高见?”

  周蓉说:“搞上了那么多男人,肯定一半以上是有家室的,居然什么风波都没发生过!而且呢,嫁作他人妇了,他们还都来送别,还都依依不舍,有的与她分手时还眼睛红红的,个个有情无恨,可谓情深义重。如果再是个亲近文学的女子,那更了不得了。”

  晓光说:“你太主观了,那些男人也不都是……”

  周蓉抢着说:“也不都是你和她那种关系?别忘了我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只不过我的了不起在于一双火眼金睛。他们与她有没有过你俩那种关系,你当事者迷,我旁观者清,会看不出来吗?”

  晓光拿起烟盒,反唇相讥:“你比她厉害啊!她从没让我失去过理智,你却让我五迷三道地快一辈子啦!”

  周蓉从她手中夺下烟盒,往床头柜上一放,伏在他身上,笑着逗他:“为了祝贺小关喜结良缘,咱俩应该分享她的幸福,对吧?”

  晓光眨巴着眼睛问:“怎么分享啊?”

  她凑着他耳朵小声说:“好好做一番爱呗。”

  “太对啦!”他立刻将她压在了身下……

  周秉昆所面对的,却是完全高兴不起来的事。一天,唐向阳开着公司的车来到新区找到他,告诉他水自流住院了。医生们回天乏术,而水自流希望能见上他一面。

  如果不是唐向阳提起来,周秉昆早把水自流这个人彻底忘了。

  向阳说:“不管你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他都快死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秉昆说:“是啊,当然的。”

  向阳说:“他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要跟你谈。”

  秉昆说:“那你告诉我,我好有点儿心理准备。”

  向阳说:“我也不知道,没问出来。”

  他俩约定了一个去看水自流的日子,向阳保证开车接送秉昆。

  向阳走后,周秉昆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是与郑娟有关的事,他想不出水自流会跟他谈别的什么事。他还总觉得肯定是不好的事,可能是哪种不好的事,却根本没法猜。

  到了与向阳约定的日子,秉昆对郑娟撒了个谎,说他陪向阳去拔牙。郑娟从不知道他和水自流有来往,知道了肯定会生气。郑娟对水自流的看法可不像秉昆那么包容,她认为水自流是一个不好转变的人。向阳说,自己多么多么害怕拔牙,必须有人陪着才有勇气,郑娟深信不疑。

  水自流瘦得皮包骨头,已经脱相失形了。出乎秉昆意料,水自流根本没有说自己的病情,而是跟他谈自己经营多年的崇文书店。他虽身兼着路路通公司顾问,却从没有放下书店的经营。他说自己这一生,只做了一件没有异议的好事,便是开起了崇文书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崇文书店在自己身后的存亡。

  “我真是有点儿搞不明白了,现今咱们这样一座经济不景气的城市,有钱人越来越多,他们一掷千金,但是爱读书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这是怎么回事呢?”水自流忧心忡忡地说。

  向阳说也不奇怪,有钱人希望更有钱,整天忙着挣钱,比的是谁更富有,哪儿有心思读闲书呢?没钱人中也许有人还想读书,但一想到买书的钱足够吃两顿早餐,念头自然也就打消了。不穷也不富的人呢,眼里只有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书。那样的书虽然年年有,但单靠卖那样的书,撑不起像样的书店。书店不像样子,书也丧失了吸引力,自然更没人理睬了。

  “可我还偏偏不卖你说的那种书,那种书是骗人的。世界上就没有谁是靠读那种书富起来的。富起来的人写那种书才不会是为了传授经验,而是为了满足成就感。秉昆啊,不说那么多了,我希望你能接手把书店办下去。门面租金不是个负担。我的朋友们,即使在我死后,也会为了我的遗愿继续支付租金。至于挣多挣少,那就全靠你的能耐了。书店现在雇着两个女孩子,每人每月一千五,效益好有提成。你要是连她俩的工资都挣不出来,当然就亏了。我亏过几个月,自己赔钱给她俩开工资。你办过刊物,搞过发行,开书店肯定比我的点子多。秉昆,我把底摊明了,希望你能答应我,把我的书店接手办下去,别让它没了。”水自流言辞恳切,近于哀求,如同临终托孤一般。

  秉昆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合计,周聪老大不小,得为自己结婚攒些钱了。他和郑娟得定期交“双保”,一旦有两个月没交,那就断了。虽然允许续,却得交更多的钱。他和郑娟的生活,全靠面食店的收入维持着。如果接手了书店,郑娟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何况她的身体已不是那么好了。万一开书店亏了,自己哪儿有钱往里赔呢?

  他觉得自己还真不能意气用事、匆忙答应,就借故上厕所离开了病房。向阳领会了他的眼色,跟了出去。

  二人走到走廊尽头,秉昆问:“他那遗嘱,你们公司怎么就不可以给他个放心呢?”

  向阳说替水自流交租金的那些朋友,都与曾珊结过商业上的“梁子”,他心知肚明,难以向曾珊开口。

  秉昆又问:“你可以替他提一下呀!”

  唐向阳说:“我提更不对劲儿了,弄不好曾总会起疑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