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便也陪着苦笑。
她忽然发现了那几份年货,走过去,蹲下看。
郑娟说:“是小聪他姑父和大婶带来的,我们自己哪儿舍得花钱买那么多东西。三口人过一次春节,也吃不完这么多。”
春燕说:“那就是我姐夫和嫂子带来的呗!你们吃不完我们三口帮你们吃!”说罢,她解开了郑娟系好的拎绳。
周家人只有相互看着笑一笑。
春燕说:“哎呀妈呀,太奢侈了,还有大对虾,这我可得分走些。”
秉昆说:“燕,对虾你别分了吧,我要送给赶超。”
春燕说:“行!那我就分些带鱼。这带鱼真好,比市场上见过的宽多了。”
秉昆说:“带鱼我要送给国庆,他两口子都喜欢吃带鱼。”
春燕猛地往起一站,转身冲秉昆嚷嚷起来:“秉昆你干什么呀你?你还是不是我干哥了?我还是不是你干妹妹了?历史原因形成的事实,你打算把它给推翻了怎么的?当着咱们家这么多亲戚的面,你干吗非搞得你干妹妹臊不搭的?不要啦不要啦,我什么都不要啦,你满意了吧?不在你们家待了,我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往外便走。
郑娟抢前一步,挡在门口,指着秉昆责备:“大三十儿的,你当干哥的真讨厌,还不快给春燕赔礼!”
秉昆赶紧堆下笑脸说:“我不是逗你嘛,你当什么真啊!”
他腾出个塑料袋,亲自为春燕分出了些东西。
郑娟说:“还有猪蹄,春燕爱吃猪蹄。”
秉昆便又加上了两个猪蹄。
“这还有点儿干哥的样子。”春燕接过塑料袋笑了。
郑娟把春燕送出家门。冬梅笑道:“这个春燕,半真半假,可真是个闹人。”
周蓉说:“也是个可交的人,心直口快,平时嘻嘻哈哈,一旦顶起人来,头上就冒出犄角了。从小就那样,不知改了没有,倒也可爱。”
晓光说:“如果没改,太影响她进步,可能还真就一辈子是副处级了。”
这时,郑娟回来了。
秉昆怪罪地说:“你多那么一句干什么啊?”
郑娟问:“哪句呀?”
秉昆说:“猪蹄呗,国庆和赶超都喜欢吃猪蹄。”
周蓉几个互相看看,都笑了。
周聪说:“妈,我保证,明年春节也让你看上大液晶电视。”
周玥说:“那你家就是我们三家中第一家有大液晶电视的了。”
冬梅说:“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晚上看书看习惯了,暂时不想买,以后肯定会降价。”
晓光说:“我没买是因为不太有时间看,以前我那儿晚上总来人,一聊聊很久。”
秉昆对周聪说:“那东西早买一天晚买一天死不了人,家里要买也是我的事,不必你向你妈做什么保证。”
郑娟说:“那我等你爸买。”
忽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最初东一阵西一阵的,十几分钟后连成了片,枪炮齐鸣一般。
周玥大声说:“肯定有放礼花的!”
她率先出去了,屋里说不成话了,大家便也跟了出去。
夜空中果然处处礼花绽放,绚丽无比,经久不息,这是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喜庆景象。
郑娟仰头看看,脱口说道:“真美!像老天爷在炫锦缎。今儿一夜得烧了多少钱啊,有钱人还是多了呀!”
鞭炮声也罢,绚丽的礼花也罢,基本都在市中心区,绽放在市区的那部分天空。光字片这一带的天空却黑漆漆的,并没什么绚丽景象呈现,偶尔有零星的“蹿天猴”蹿上夜空。那种专供孩子们放的小玩意儿,蹿不了太高,焰火也小小的,一转眼就消失了。
这一年的三十儿晚照例寒气袭人。
初一早上,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同时离去。
郑娟重新将年货进行了一番分配,再次用绳系好,对秉昆说:“别等国庆和赶超他们来时再给了,他们说不定初几才来呢,我看上午就让小聪送去吧。年货年货,给晚了不好。”
秉昆说:“对,我也这么想的。”
九点多钟,周聪将两份年货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奉命出发。
春节一过,转眼四月,天气逐日暖和了。
晓光一直没再筹拍新的电视剧。
他曾对秉昆说:“等我又搭戏班子了,你跟着我当个剧务什么的吧,怎么也能干上两三个月。”
省里财政吃紧,文艺基金大幅缩减,也不能总向他倾斜,尽管他是“绝导”。主旋律这杯羹,文艺圈不少人想分。只要贴牢了主旋律的标签,就有理由申请文艺基金的补助。肉少狼多,竞争颇为激烈。蔡晓光识相,自忖沾主旋律的光已不少,不愿引起别人的不满。他退避三舍,偃旗息鼓,终日闭门谢客,在家读书、健身。
一天,省文化厅派一位处长找上门来,鼓动他导演一部话剧——改编什么领导的自传,说钱不是问题。
他就留下原著看了。
周蓉也看了。
二人还进行了一番讨论。
周蓉问:“为什么非是话剧?”
晓光说:“花钱少呗。”
她又问:“少是多少?”
他说:“四五十万吧,拉点儿赞助,估计能凑个六七十万。别往高了要求,马马虎虎也够。”
她说:“人们的欣赏水平已经提高了,马马虎虎导出的话剧谁看呢?”
他说:“靠卖票肯定是不行啦,靠红头文件往下派票呗。”
她说:“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他说:“是啊。以前我搞的主旋律,每次都尽量往里加入观众爱看的元素。这是领导的原著,我也不好擅自往里加呀。如果处处与领导的改编意见发生矛盾,岂不是骑虎难下呢?”
她说:“人家写的是一部严肃的书,那不是轻易被你糟蹋了?”
他说:“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几天后,他借口老家有事必须亲自回去处理,婉言谢绝了厚爱,还客客气气推荐了别人。为了打消猜疑,他竟真的回老家去了。
周秉昆便不指望给姐夫当剧务了,开始四处找工作。
天一暖和,劳动力介绍点又在原地挂牌,秉昆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经过一场大洪水威胁后,江北的江堤塌陷严重,必须修筑。那是重体力活,有的待业者体力弱,想干也干不了,有的则不愿干。
周秉昆毫不犹豫地填了表。那是长活,少说能干两年多,很适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挣的会多点儿。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认真修了一番,每天早出晚归地上下班。终于又能往家挣钱了,他很高兴。郑娟说等着看他买大彩电回家,他要兑现诺言。
七月,骄阳似火,秉昆和工友们个个被晒成了黑人。
一天,快中午时,赶超出现在秉昆面前,尚未开口说话先哭了起来。
秉昆把他拉到树荫下,惊问又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他说,国庆出事了。
秉昆想不出国庆会出什么太不好的事,一再追问,赶超却只是一味地哭。
“孙赶超,你急死我了!你是大老爷们儿啊,不是小孩子,再不说我可干活去啦!”
秉昆被他哭得不耐烦了。
“国庆,他没了……”
“没了?那么大个人,没了什么意思?!”
“他……死了……”
春节后,秉昆再没见过国庆,孙赶超的话使他变成了一根石柱定在那里。
“卧轨……”
秉昆摇晃一下,靠在了树干上。
孙赶超蹲下了,接着哭。
秉昆没哭,也没流泪,全身发软,也贴着树干蹲下了。
赶超说:“春节后他检查出了尿毒症,他哪有钱透析?一个星期得三次,咱俩每月挣的钱都帮了他也不够,更休想换肾了……他是走投无路了,绝对走投无路了……”
周秉昆看着赶超,听着他的话,自己眼中并无泪水淌下来。他心里甚至也没有难受的感觉,如同被坏人从背后用麻醉枪击中,意识模糊了。
朋友走了,自己得尽一些朋友的义务——还清醒着的一部分意识告诉他。
“周秉昆,喊你那么多声没听到啊?聋啦?别人都在顶着毒太阳干活,你好意思在这阴凉地偷懒吗?”
直至工长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偷懒”两个字激怒了他,他突然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扑向对方。那时他的样子很可怕,仿佛要将对方撕碎了。
孙赶超及时把他挡住,工长吓傻了,不再管他,匆匆离开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与赶超怎么分手,更不记得他们分手前还说了些什么。
赶超也没借辆自行车,是从江桥上走过来找他的。
望着赶超的背影,他突然喊了一句:“我也有事告诉你!”
孙赶超站住,转过了身。
他却又喊:“走吧,以后再说。”
他的理智终于恢复,孙赶超走远了。
工长是邻省来的打工者,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却已是老资格的水泥工了,与他父亲周志刚同一工种,秉昆对他一向特别尊重。工长讲,在邻省某段大江的下游,开江不久后,有一具几乎没了头颅、身体支离破碎的女尸冲到了岸边,冰排将其撞击得可怜又可怕。报上登了三次认尸通告,无人问津,最后有关方面作为无主尸体火化了。
他当时问:“会保留一个时期骨灰吧?”
工长说大概会,估计衣服和鞋也会保留一个时期,保留多久就难说了。
工长讲的事,让他想到了赶超妹妹。
他几次想告诉赶超,却几次念头一起,又立刻打消了。
刚才,他想告诉赶超,理性又一次阻止了他。他决定永远不告诉赶超了。
他向工长认错,工长气咻咻地不愿理他。
他只得说:“我一个朋友,也是下岗的,两天前卧轨……死了……”
所有工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每一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
工长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你哪天去送他都行,不必请假,我也不给你记旷工。”
秉昆和所有朋友都去了火葬场。
民间不说那是告别仪式,习惯的说法是“送送”或“见最后一面”。吴倩和女儿也没能见上国庆“最后一面”。火葬场的人劝她们不要见了,朋友们都明白人家是善意,也劝吴倩听人家的。
吴倩答应了。
除了吴倩和国庆的女儿,谁家也没带自己的儿女,尽管德宝和春燕、赶超和于虹、唐向阳和常进步的儿女,都对国庆叔叔或国庆伯伯很有感情。家长们互相提醒,如果孩子们问起来,都要口径一致地说国庆是病故的。
周聪与父母一道去了火葬场,在第二代中,他和国庆叔叔感情更深。而且,他已参加工作,是大人了。
周秉昆他们,凡有家的,每家每月出一百元,作为国庆女儿的助学金,直至她从那所民办高等技校毕业。周聪单独一份,他自愿。龚宾坚持出二百,没人反对,他挣钱太容易了。蔡晓光与国庆也很熟,他有事没到,由秉昆带去了五百元钱。赶超把装在信封里的钱交给吴倩,她接时又哭了。秉昆起先还能忍住,国庆的女儿扑在他怀里哭时,他终于唰唰地落泪了。
回家的路上,于虹对赶超说:“你可别给我们母子来国庆那一手啊,如果你敢,那我也敢,看谁心疼儿子!”
赶超说:“国庆他是走投无路了,我还没活够呢,不过上几年好日子,你整天挤对我,我也要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他说得异常坚定。
周聪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写了篇报道,题目是《我的两位叔叔》,主要写国庆和赶超之间的友谊,父亲反而只是个一笔带过的人物。报社领导认为写得不错,下岗工人之间互相关心、共渡难关的人间真情值得颂扬,但发稿前要求务必将“卧轨”二字删除干净,暗示文字也不允许存在,怕引起争议。
文章见报后,业内人士都说写得有感情,却并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反响。报社甚至收到一封要求“来函照登”的讽刺信件,标题是《难道只有下岗工人心疼下岗工人吗》。这样的群众来信自然不会登,它让周聪很受伤。
周秉昆没有订报,不知道那事。
十几名新工友背后议论起了周秉昆。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中有人知道他哥是当官的,姐夫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他和他们根本不一样啊!
有人认为,他居然成了他们的工友,肯定是由于他和哥哥姐姐的关系相当恶劣。
有人认为,或许正相反,说不定是“苦肉计”,哥儿俩达成了协议;弟弟暂时吃点儿苦、受点儿累,给当哥的一份清廉无私的“厚礼”,当哥的爬上更高的职位后,再重重回报弟弟。
还有人认为,周秉昆可能负有特殊使命,到他们中间来做卧底,收集工人的思想动态,为有关方面维稳提供参考。
周秉昆从工友们的怪声怪气中,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却装傻,一如既往地卖力干活。他不装傻又能如何呢?
国庆节后几天,德宝通知大家,吕川回来了,要求必须聚一下。
他们便聚一起了。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在“和顺楼”的包间里。国庆的姐姐已经当上“和顺楼”后勤部的经理,负责每日照单选购食材和卫生服务工作。就她一个人认识秉昆,她说曾珊来过“和顺楼”几次,对她印象颇好。曾珊有一次问她,谁介绍她来“和顺楼”的,工作多少年了。她如实回答,不久就被提拔为副经理了。
国庆的姐姐说:“肯定是曾总的指示。”
秉昆说:“我想,应该是吧。”
她说:“她问我,我如实回答对不对呢?我觉得撒谎多不好啊。”
秉昆说:“当然对,没必要撒谎。”
她说:“那,她重用我,你一点儿不生气?”
秉昆:“不,我高兴。”
她说:“你们来这儿聚,太给我面子了。”
秉昆说:“赶超主张在这儿的,为的是大家可以同时见到你。以我们与国庆的关系,你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姐啊。等大家走时,你到单间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否则大家会失望的。”
秉昆那么一说,她眼圈红了。
德宝坚决主张,女同胞都不参加聚会。他说没老婆管着才喝得痛快,多少年没痛快喝过一次了,喝痛快了才有利于化解各自的烦恼。
大家都很赞成。
吕川一落座,就声明由他埋单。
德宝说:“你不声明也没人和你争。吃你的喝你的,我们最心安理得了。”
吕川说:“等我当了大官吧。”
赶超问:“相当秉昆他哥那么大的官?”
吕川竟说:“也小。”
向阳问:“那你想当多大的官?”